另外那个女人-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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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女人竟这样不懂得幽默,他不觉笑了笑。突然,他提出一个建议:“跟我一起
去看一场电影吧,比愁眉苦脸坐在这里对你有好处。”
“我倒是想去,可今天是星期日啊!”
“星期日怎么了?”
“每个星期日我都去看一个朋友,她有一个小女孩儿……”柔斯开始解释这件
事,但突然停止,脸变得煞白。她从椅子上蹭地一下站起来,说:“噢,噢,我怎
么没想到……”
“什么事?出了什么事了?”
“也许炸弹把他们也击中了,他们就在这条街上不远的地方——哎呀,糟糕,
糟糕……我怎么没往这件事上想。我真是不可饶恕,太不像话了……”话还没有说
完,她就已经拿起提包,胡乱地把头巾包在头上。
“听我说,小姐,你别这么莽莽撞撞去——我可以替你打听出来,也许我知道
——那个女的叫什么名字?”
她把名字告诉了他。男人犹豫了一会儿才说:“说实话,你的运气真不好。你
的朋友也死了,也是那一次的事。”
“她也死了?”柔斯立刻问。
“母亲死了,孩子活了下来,当时她正在另一间屋子玩儿。”
柔斯慢腾腾地坐下,开始思索这件事,她的一只手仍然提着下巴颏底下的头巾
两角。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要抚养那个孩子,我要这样做的。”
她对朋友的死并没有流露出悲哀的感情,这叫来访的男士有些吃惊。“孩子没
有父亲吗?”他问。“父亲现在在北非。”她说。“那他在打完仗以后就会回来的,
也许他不想叫你抚养他的孩子。”柔斯没有说话,但脸上却显出一副决心已定的样
子。“你为什么偏要抚养这个孩子,”他问,“有一天你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她有意不谈这个话题,她说:“那孩子很可爱,你应该见见她。”男的没有再
说什么,他看出来这件事很微妙,自己无法了解。
他又一次建议:“去看一场电影,别再想这些事了。”柔斯顺从地站起来,听
任对方安排自己的行动、在街上走的时候,她随着那人一只手的触动,左转右转,
但在精神上却没有跟他在一起。他也知道,整个一部影片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她
心情很不好,”他束手无策地想,“应该尽快叫她改变一下情绪。”
柔斯一直想着吉尔,全部思想都集中到那个小女孩儿身上:明天就去打听孩子
现在在哪儿。一定是被那些爱管闲事的人带走了——肯定是这样,这些人总爱插手
别人家的事。她要从这些人手里把吉尔领走,自己照顾她。她同孩子可以住在地下
室,等着房子重新盖起来……这一天晚上,柔斯一夜也没有睡觉,一直想着吉尔。
第二天她没有上班,出去寻找孩子。她发现孩子是叫她祖母领走了。过去她从没有
想到孩子还有个祖母,这一发现对她是一个打击;她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也
不知道是怎么走回自己住处的。对她来说,不能把孩子领回来比什么事都可怕,好
像一下子被人恶意地剥夺了一件理应归她所有的东西,好像她的一件什么东西被人
抢走了——这就是她这时候的感觉。
这天晚上,吉米(那个男人的名字)又到她的地下室来。吉米一直问自己,为
什么他老往这地方跑,这样做可能有什么后果,但他就是不能不来。柔斯的形象,
一个沉默寡言、被吓坏了的小女孩儿——这是他心目中的柔斯——整天都在他脑子
里索回。当他走进地下室的时候,她像头天一样坐在烛光下,目光茫然望着前面。
见到柔斯没有打起精神整理房间,头发也没梳理,他不觉悚然一惊。看来这是
个不祥之兆。
他像前两次似的在她身旁坐下,思索着该用什么方法叫她从这种精神状态里走
出来。最后他说:“你应该计划一下,搬到别的地方去,柔斯。”听见他的话,她
气呼呼地耸了耸肩膀,希望这个人别老是提搬房子的事叫她心烦。但是与此同时,
她又喜欢叫他待在这里。她希望这个人默默地坐在自己身边,让他的温暖的情谊像
块毯子似的裹着自己,虽然她永远不会舒畅地躺在里面,因为她的一部分是一直警
戒着这个人,生怕他说出什么话来。
她真的害怕这个人同她谈她的父亲。她自己倒是不止一次思索这个问题——父
亲死的事,因为这是她不能不去想的事。在她想这件事的时候,她用的词是:我父
亲死了,正像过去她也想“母亲死了”一样。但是她从来不让这几个词形成一个死
亡的具体画面。如果他们死得正常,如果是意料之中的死亡,情况就不一样了。人
们都死于衰老和疾病,在病榻上停止呼吸,接着亲友邻居来吊唁,然后举行葬礼—
—这是另外一回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现在却是一点不合情理地突然弃世——
一个年轻飞行员从半空扔下一枚炸弹,一辆卡车从身上压过去……这就叫她不敢想
像了。在生活的底层仿佛暗藏着一个黑色深渊,深渊里充满无法理解的恐怖现象。
白天整天在工厂(她在那里干的也是制造炸弹的辅助工作)或者晚上回来在地下室,
她的一举一动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说的话也都是别人希望听到的话,但是她从来
不对死亡的事进行深思。她只是说:我父亲死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板,
不带感情,决不肯叫死亡的画面进入自己的脑子。
现在身边又有一个叫吉米的人。正当她最需要温暖和支持的时候,这人走进她
的生活。但即使是这样一个她需要的人对她也有正反两面作用,因为就是这个吉米
总是提起老人去世的事,逼着她去想……而她是不肯想的,吉米一提出这个话题,
她就闭口不言。吉米逐渐发现,只要他的话一涉及未来,或甚至一提到战争,柔斯
就面无表情,非常紧张,急忙把目光投向别处。吉米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一天晚上,
话没有法儿说下去,吉米就离开了柔斯的地下室,但是第二天他又来了。这已经是
炸弹落下以后的第六天,他发现天花板的裂缝经不住上面砖瓦的重压向下凹陷了很
多,街上一有汽车驶过,灰皮就像白蒙蒙的雨点似的落下来。再待在屋子里面已经
非常危险了。他必须想出个办法来。柔斯仍然呆呆地坐着,两只手松松软软地搭在
胸前,眼睛望着墙壁。吉米决定狠狠地刺激她一下。对于自己想到的这个着数他很
害怕,吓得心里怦怦直跳,但是他还是决定这样做。他乐呵呵地大声说:“柔斯,
你父亲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柔斯把眼睛转向他,目光迷茫,好像什么也没听到。吉米现在无法退缩,只能
继续把自己的着数使下去。“你爸爸这回算倒了霉,”他毫无悲戚之感,直截了当
地说,“叫他赶上了。人已经一命呜呼,你再待在这儿什么意义也没有了。”
“你怎么知道的?‘他用微弱的声音问,’这种事儿有时候人们会弄错。有时
候人还能回来,你说是不是?”
柔斯的这个想法可比吉米预料的还要糟。“他回不来了。当时的情形我看见了。”
“你没有。”柔斯抗议说,使劲吸了口气。
“我是看见了,他就躺在人行道上,血肉模糊的。”他在等待柔斯面色改变,
直到现在,她仍然非常固执,但是两只眼睛望着吉米却像小兔一样惊惧不安。“人
差不多全炸飞了,”他毫无掩饰地说,“两条腿都不见了。什么也没剩下,连脑袋
瓜都看不到了……”
柔斯一下子愤怒地站起来,黢黑的眼睛眯缝着。“你……”她只说了这一个字,
嘴唇就哆嚏起来。吉米坐着不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甚至强作笑颜,但是心里
却非常害怕。假如他的这个着数不对可怎么办?假如柔斯一下子精神失常可怎么办?
假如……他舔了舔嘴唇,看着柔斯还有什么反应。柔斯仍然盯着他,但是却对他露
出满脸敌意。吉米感到非常恐惧,反而想笑。他站起来,有意把最残酷的现实端出
来。他说:“是的,柔斯亲爱的,我说的是我亲眼看到的。你爸爸已经被炸得血肉
模糊,什么也没有了。”现在好了,他想,我把想要说的说出来了。“你——”柔
斯又只是说了这一个字,一张脸被仇恨扭曲得变了形。“你——”底下是一连串骂
人的脏字,叫吉米听见非常吃惊。他本来以为柔斯会放声痛哭,精神崩溃,没想到
她竟这样破口大骂,拳头像雨点一样打在他胸口上。
吉米一边轻轻抵挡着,一边自言自语,为了不叫自己丧失勇气:“呵,呵,柔
斯亲爱的,你可真会骂人,这么凶。”接着他又提高嗓门,笑呵呵地说:“咳,别
这么厉害,是我不对……”他没有想到柔斯竟有这么大力气。温柔、宁静的小柔斯
怎么会一下子变成个泼辣的母夜叉,又踢又打,还用指甲抓人?“你给我滚出去—
—”柔斯拿起一只蜡烛台向吉米扔过去。吉米用一只胳臂护着脸,一步一步向门口
退去。最后他用脚后跟把门一踢就走出房门。他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听着里面有什
么动静,脸上浮现着一半懊悔、一半焦灼不安的笑容。他拿出手帕,揩了揩脸上被
抓伤的血迹。屋子里一开始没有任何声音,但后来就不断传出啜泣声。他慢慢挺直
了身子,心里想,我对她说那样的话也许把她的心戳痛了,也许她的伤痛再也好不
了了。但想是这么想,他心里还是踏实了,因为直觉上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做对了。
他又听了一会儿屋子里持续不断的呜咽声,自己问自己:我现在怎么办?现在我要
不要再进屋子去,还是再在外边等一会儿。要是再进去,毫无疑问我将要被一件很
难说清的事纠缠进去,他一步步离开柔斯的住房,走到百孔千疮的街面上。他向街
角一家没被炸弹击中的酒吧走去……走进酒吧,他拿着一杯酒一言不发地斜倚在柜
台边。他的一双灰色的眼睛忧郁不安。他听见一个声音说:“小伙子,有什么心事?”
抬头一看,他发现说话的人是一个叫珀尔的女孩子,他笑了笑。珀尔同他相识已经
有好几年,但没有过于亲密的交情。两个人只不过隔着柜台相互打个招呼,说几句
闲话。杰米很喜欢珀尔,可是今天却没有心情跟她聊天。珀尔仍然缠住他,又问他
说:“你妻子怎么样?”吉米皱了皱眉,没有回答。珀尔做了个鬼脸,好像在说:
要是你不爱搭理人,我也不勉强你!但她仍然站住没动,继续打量着他。吉米这时
想的是:我不应该管这件闲事,不该惹她伤心。她爱怎样怎样,这不是我的事……
过了一会儿,他不知不觉地把身体挺直,微微一笑。虽然说是苦笑,但也是表示些
许得意。“你又惹麻烦了,小伙子,又为自己设了个圈套。”他想。珀尔心直口快
地说:“你得把脸洗洗干净——跟人打架了?”他抬手摸了摸脸,手上沾了不少血。
“可不是,”他笑着说,“叫喷火式飞机打中。了。”珀尔哈哈大笑,他也跟
着笑起来。跟珀尔开的这句玩笑叫谢也从一个新闻度想到柔斯。真是一架喷火式小
战斗机,他想,又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谁想得到她的火力会这么强!吉米把酒杯
放吓,整理了一下领带,用手帕擦了擦面颊,又对珀尔友好地笑了笑,,就走出酒
吧。这次他不再犹豫,直奔柔斯住的地下室。
柔斯正在接水的池子里洗衣服。她虽。然已经把凌乱的头发理好,可是脸上泪
痕未干,眼泡也哭肿了。看见吉米,她脸一红;她本想把目光投到吉米脸上,却很
不好意思。,吉米一下子散走到她身旁,把她抱住。“好了,柔斯,别再激动了。”
“非常对不起。”她说,她显得有些紧张,勉强做了个笑脸,但两只眼睛却流露出
祈求的神情。“也不知道刚才我是怎么了,我真是乎不知道。”
“没什么。一点地关系也没有。”
她又哭起来,这回是因为羞愧才哭的。“我从来段那样骂过人。从来没有过。
我也不知道我脑子装着那些词儿。我不是那样的人。现在你会认为……”吉米把地
搂得更紧一点儿,脑觉到她的肩膀正在抖动。“别再浪费时间想这个了你刚才是因
为受了刺激—一是我有意想刺激你一下。是我故意的,你懂不懂柔斯?我觉得你不
能再那样下去,不能再自己骗自己了。”他吻了一下柔斯那部分没有贴在自己肩膀
上的面颊。“我很拥歉。真是太对不起了。”
她仍在哭泣,但她的哭声已经叫人心安了。
他紧紧抱住她,继续安慰她。与此同日时,他有一种“感觉。好像一个人正从
山上的悬崖往下滑落;现在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
已经太晚了。柔斯低声说:“你做得对。我我知道你是对的。只是我不敢那么
想。除了我爸爸,我再没有别的人人。就是他和。我一起过了这么久。我再没有其
他什么人……”一个思想在她脑子里一闪,但马上消失了:只有乔治的那个小女儿,
她理应是我的。
吉米生着气说:“你爸爸——我不是说他的坏话,但是他不应该把你留在家里
照顾他。你应该离开家,找个好男人,生几个孩子。”他不明白为什么柔斯的身体
突然一挺,想从他的怀抱里缩走。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马上她就把身体放松,顺
从地说:“你别再议论我爸爸的是非了。”
“好,我不说了。”他温和地说。柔斯好像正在等着什么。“我现在谁也没有
了。”她说,向他抬起脸来。“你还有我呢。”最后他说,因为心情紧张,勉强摆
出副笑脸。柔斯的面色变得柔和,目光开始寻找吉米的眼睛;她仍在等待着。两人
都沉默不语,吉米在同理智作斗争。沉默的时间太长了,柔斯的脸上已经露出责备
的神色,吉米这才说:“你跟我走吧,柔斯,让我来照顾你。”
柔斯软绵绵地躺在他怀里,眼泪落了下来。“你真爱我,是不是?你真爱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