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6期-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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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随着眼尖人的手指方向看去,果然见一团黑发的头颅在水波中上下出没,偶尔可见极其标准的双臂划水姿势。人群再次发出大声的喝彩:可真是鲤鱼精投胎,下了水像是找到了家门,乐胃得很啊!
李煜就这样从运河的暮紫桥头向东游到了水闸,那段水路大约有一百米,人们还未从惶恐与惊喜中清醒过来,他便结束了这五月的百米游泳。李煜在人们的赞叹声中上了岸,湿淋淋着身子说:气枪的声音太窝塞了,怎么能和真正的发令枪比,本来我入水还要快,这气枪弄得我忽悠了一下,还以为谁放了一个响屁,等我弄清楚是发令,再跳,就慢了半秒了。
人们被他说得目瞪口呆哑口无言,然而摆在面前的事实却证明,李煜的百米游泳速度在刘湾镇上确实是无人匹敌的。人们这才开始相信,这个算盘打得叮哨响的商贸社小会计的确还是一个游泳健将,李煜的游泳才能在刘湾镇人面前初露端倪了。从此以后,“鲤鱼”的绰号便成为了小会计终身的称呼。
在刘湾镇上,一个会计的地位远没有一个游泳健将来得高,体力的强健较之脑力的胜出一筹更令人敬佩。因此李煜是很愿意人们叫他“鲤鱼”而非“李会计”的,他把这个绰号当作刘湾镇人赠予他的荣誉。但是,每次人们在李煜面前大加赞誉他那次百米游泳壮举时,他总是扬一扬下巴轻描淡写地说:这有什么稀奇,在刘湾镇上拿第一是不稀奇的,要不是生病退出了少体校,我早就在县里、市里拿第一了。
刘湾镇人已经确信,这个其貌不扬的小男人在县里或者市里拿下一个游泳冠军是绝对有可能的。李煜也好似不断地在证实着自己的实力,既然大家都叫他“鲤鱼”,那他是必定要对得起这个称号的,所以此后的每年,李煜总是要选择一个春天即将过去、一般人还不敢下水的日子去验证他“鲤鱼”的荣誉是否依然可靠和巩固。
二
那些日子,李煜住在商贸社集体宿舍里,他常常用一只火油炉子煮青菜泡饭吃,偶尔去肉庄买两斤骨头熬汤喝,斩肉的老宋总是说:鲤鱼蹿个子了,这些天见长啊!
李煜嘟哝着说:我阿爹活着时有你一般高,我姆妈要比你们家红花还高,我只不过是后发头,长得晚一些,蹿得更高呢,都这样说的。
老宋哈哈大笑,手里称着的肉骨头就会莫名其妙地多出半斤四两来,李煜的骨头汤就熬得脂膏更浓腴一些,喝起来味道也更煞口了。这样,李煜的个子也像春天的竹笋一样,一夜间便蹿得老高了。
红花是老宋的独生女儿,在商贸社当出纳,与李煜是背对背办公桌。宋红花长得又高又瘦,脸庞削尖脖子细长,丝毫没有因为从小到大比别人多吃了肉而长得丰满肥壮一些,这女子的长相实在是有些对不起她肉庄上工作的父亲老宋的。李煜坐在她身后,却总能闻到她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一些类似生肉的气味,这气味让李煜常常误以为自己是坐在了肉庄后面的屠宰场里。李煜刚进商贸社工作时,宋红花已经在出纳的办公桌旁坐了半年了。李煜算盘拨得比宋红花好,可个子却远没有宋红花高。宋红花和刘湾镇上的任何一个年轻女子一样,说话直别别哗啦啦的响脆,做事手脚勤快动作利索,似乎从未见过她和谁撒娇,但对坐在她身后的李煜倒很是照顾体贴。
清明节那段时间,李煜每天冒着淅淅沥沥的雨从宿舍跑到办公室上班。鞋子湿了,宋红花把自己那双翠绿色塑料拖鞋往李煜面前一扔,李煜也不管那是一双女式拖鞋,满不在乎地把一双湿嗒嗒的脚穿进去,任凭宋红花提着他的湿鞋子出去,挂到办公室门外房檐下的铁钩子上晾着。为此,人们总是把李煜和宋红花挂在口上开玩笑:鲤鱼你找个浦东大娘子是不错的,大娘子会照顾人,况且宋红花的爹是卖肉的,这可是刘湾镇上最好的差事了。
李煜却不屑地回答:我是不会讨刘湾镇上的女人做娘子的,刘湾镇实在太小了,窝在这里是一辈子没有出头机会的,而且宋红花也太高太瘦了,我不喜欢像竹竿一样的女人。
人们便点头赞同:鲤鱼找刘湾镇上的女人是委屈他的,他游泳那么好,算盘打得又好,刘湾镇上哪里有压得住他的女人?
那一年的五月,当人们再次拥着李煜走向刘湾镇南街暮紫桥边时,他们发现这个小个子男人脱掉衣裤做完伸展运动和踢腿运动后,已经不再需要高个子男人把他托上桥墩了。他用两手撑住水泥墩子猛一跃,便爬上桥墩站了上去。人们注意到,小会计黑黝黝的背脊梁也宽了一圈,厚墩墩实沉沉的像个男人了。
这两年里,李煜从一个一米五十八的孩子爆长米七十二,他以他突飞猛进的成长在刘湾镇人面前再次证实了他的速度优势。人们提到李煜时,脸上便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由衷的叹为观止的表情。
这个五月里,李煜以他一米七十二的身体站在暮紫桥桥墩上,桥北边的陶瓷店和桥南边的杂货店里,营业员或者顾客们清楚地看见,有着黝黑的皮肤和穿条鱼般流线体型的男人鹤立鸡群的样子。
这一回,李煜的游程不再是一百米,他扬言要从暮紫桥一路向东游,过刘湾镇三号水闸,再过红旗大队二号水闸,一直到滨海大队一号水闸,然后游到东海滩边。当他宣布他将游经三个水闸两个生产队共六里水路时,人群顿时炸锅了。有人间:你中途是不是要休息的?
李煜轻蔑地看了一眼问话的人,都不屑于回答。旁边就有人帮他回答:哪能休息的?这一路休息游到明天都可以,哪能算数的。
又有人问:要不要吃东西喝水的?肚子饿了怎么办?嘴巴干了怎么办?
还是有人替他回答了:怎么能吃东西?你见过马拉松比赛的时候边跑步边咬塌饼吃的吗?嘴巴干就喝河水,在水里游着还怕嘴巴干啊。
还有人问:要不要有人跟着?否则怎么算数,没人作证,哪能知道他有没有吃东西、有没有休息?
就有人自告奋勇地推了永久牌或者凤凰牌自行车,准备一路跟着李煜。这当儿,李煜却始终抿着嘴不说话,表情严肃神色庄重,倒是有点皇帝的样子了。只是光着身子看起来总有些别扭,是带着一张威严的脸到公共浴室去洗澡的皇帝样子。
又有人想到了发令枪,大声叫着:阿陆头,去把你家气枪拿来!
李煜这才开口说话:不要发令枪了,放一枪就像放个屁,没什么用,长途游泳就不要发令枪了,也差不了那一秒钟。
所有人都表示赞同。此刻的李煜就是皇帝,说一不二的皇帝,他要往东就往东,他要往西就往西,他说不用发令枪就不用。什么都准备好了,踩自行车的人也把一条腿跨在了车上随时准备出发了。李煜向着人群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身子,紧了紧裤带,慢慢地弯下腰背,做好了入水预备动作。所有人都屏声静气地等着他“嗖”地一下跃入水中,一秒,两秒,三秒,安静得只听见桥下河水的哗哗声。人们不出声是替李煜紧张,差不多紧张得要背过气去了,忽听见一串铃铛般的笑声从桥南杂货店的二楼木阳台上飘过来。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把眼光从李煜身上转向那幢二层老式木楼。
一个梳着两条茁壮的麻花辫的女子正站在阳台上,她以一张圆润白皙的脸面对着桥头的人群。人们隐约看见,女子用白嫩的手掌捂住嘴巴,笑声从指缝间流泻而出,铃铛清脆的碰撞声随风传来。红色外套近乎妖娆的身影,在三十米开外桥墩上的李煜眼里,如一朵壮丽而巨大的月季花开得如火如荼。她站在阳台的木栏杆边,手拿一把木衣架,衣架上挂
着一条滴水的月白色裤衩。她似乎看到了暮紫桥上的人们都在注视她,便慌忙伸手探出,把衣架挂在阳台外的晾衣竿上,然后一转身进了深褐色的木门,不见了踪影。铃铛的碰撞声从木门里传出来,一直飘到桥头,就有些遥远了,但人们还是非常清晰地听到,清脆的笑声隔着门窗正不断继续着。那条月白色裤衩在五月艳阳的照射下几近透明,人们看到一块明亮的白色布片在微风中轻轻飘荡,白兰花香皂的气味几乎飘到暮紫桥上,飘到观望着的人们敏锐的鼻息里。
李煜忽然转过身子说:谁把我的衣裳和裤子收拾一下,我游到海滩边没衣裳穿不行。
人群忽然如从梦中集体苏醒了一般喧腾起来,就有人收拾起李煜的衣裤交给骑凤凰牌自行车的人。李煜这才再次弯下腰背,“嗖”地一下跃入五月的运河水,向着东海边遨游而去。
三
李煜马不停蹄地从刘湾镇南街暮紫桥头一路游到东海滩边,他在随行人的欢呼声中疲惫不堪地爬上岸后,便有些垂头丧气起来。骑凤凰牌自行车的人把李煜的衣服和裤子交给他并且安慰他说:水闸关着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你总不可能从水闸底下钻过去,也不可能从水闸上跳过去。你已经很了不起了,刘湾镇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和你比了。
李煜的六里水路并未一气呵成,不是他缺少耐力和体力,而是在他游到二号水闸和一号水闸的时候,恰逢水闸关闭。李煜毕竟不是一条真正的鲤鱼,他无法以鲤鱼跳龙门的技术跃水闸而过,他中途上过两次岸。李煜爬上岸绕过水闸即刻又下水继续游,没有多耽搁一分钟。骑永久牌和凤凰牌自行车跟着的人以临时裁判的身份经过协商讨论后,宣布了仅威性的结论:李煜上岸只是为了过水闸,不应该算犯规。于是人们便一致认同了,李煜的长距离游泳成绩是有效的。
李煜在人们的簇拥下面无表情地套上他的白色衬衣和灰色工作裤,一跃跳上凤凰牌自行车后座,骑车人就带着他一路回刘湾镇。人们多半以为,李煜显得闷闷不乐是因为二号水闸和一号水闸不合时宜地横亘于他一往无前的遨游途中,给他此次长途游泳的壮举留下了不可挽回的遗憾。
事实上,李煜并没有生气,他只是忽然发现自己有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心事,他的心事无法用他一贯使用的语言去表达。于他而言,人们的欢呼和赞美显得极其空洞和词不达意,那不是他此刻需要的东西。他看着兴奋无比的人们光芒四射的眼睛,那些人表现得比自己游了六里水路还要激动,他们一路骑着自行车,一路描绘着李煜适才游泳时如何惊险如何千钧一发的情景,他们的交谈使李煜的游泳充满了挑战自然挑战自我的豪迈和壮烈。嘈杂的声音在李煜的耳朵里像隔着云山雾海一样遥远而朦胧,倒是起跳前听见的那串铃铛般的笑声,充斥了他此刻有些虚空了思维的头脑。
三五辆自行车一路凯旋而归,暮紫桥上依然有稀稀落落的人头等候着。自行车经过桥南杂货店二层木楼时,李煜抬头向上看去。木栅栏围住的阳台上空无一人,积了很厚的灰尘的玻璃窗里只有一片空洞的黑色,根本无法看清内里的一切。只有那条月白色的裤衩依然挂在伸出阳台的竹竿上,它像一面白色透明的旗帜在李煜头顶上呼啦啦飞扬着,依稀飘逸出白兰花香皂的气味,只是不再有水滴答而下。
长途游泳的成功使李煜在刘湾镇上的声誉达到了鼎盛,他像一个明星一样,走到哪里都有追随者。即便是去一趟街边的公共厕所,在他一边解裤扣一边往坑位里挤时,也有人会认出这个男人就是刘湾镇上鼎鼎大名的游泳天才“鲤鱼”。那人便会趴在厕所坑位的木门上与他搭讪起来:你就是鲤鱼吧?明年你打算游到哪里?你做啥不去考游泳队?你要参加游泳队,那上海冠军还不是你随便拿的?全国冠军都有可能吧?
尽管李煜的确很像一个游泳冠军,并且他也曾经有过想当游泳冠军的理想,但李煜也并不是一个高傲的人,因此当他蹲在厕所里,仰望着趴在坑位木门上的人喋喋不休的提问时,他总是不好意思拒绝这热情的刘湾镇人。他一边使劲排泄,一边抽空在哼哼哈哈中回答提问,这样,李煜上厕所的速度就不如以前快了。这难免让等在后面解内急的人有些不耐烦起来,但人们还是很顾全这个游泳天才的面子而没有当面开销他,可是日后,上厕所的人就不太愿意让位给一贯喜欢抢档的李煜了。
从上厕所的变化开始,人们发现李煜在食堂吃饭的速度也远不如过去快了。他总是磨蹭到最后一个进食堂,直把四两米饭一客青菜豆腐吃到食堂里空无一人,阿五婶婶把一块黑不溜秋的脏抹布伸到了他的饭盆前,他才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去水池边洗他那两只白色搪瓷碗盏了。人们都说,李煜一改速度取胜的过去,现在是要以耐力取胜了。
人们的确看出来李煜有些想改变行事风格的苗头。最令人惊讶的是,李煜常常在午饭后去暮紫桥边,趴在桥墩上向着桥南杂货店方向长久地张望。杂货店里的姜来娣说,有一次鲤鱼就这样趴在桥墩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长达半小时之久。姜来娣沾沾自喜地描述着李煜痴迷的眼神时,先把自己的脸羞红了。姜来娣基本上在每天午后时段当班,她站在杂货店的油酱柜台前看到李煜遥远而迷茫的眼神时,年轻的她以为,李煜每日午后的眺望是冲着她而去的。那段日子,姜来娣充满了萝卜干和甜酱瓜气味的身上,多半会蔓延出一种妖娆羞怯的暖昧姿态。
姜来娣的师傅王福弟以他老辣而明察秋毫的眼睛在午后时段观察了几天,他告诉自己的徒弟:来娣,鲤鱼不是在看你,他在看楼上易家的阳台。
“你怎么晓得他在看楼上易家的阳台?楼上易家早就没人住了,鲤鱼怎么可能去看阳台,师傅你又瞎讲了。”
“这倒也是,自从这幢房子成了杂货店后,易家就不住这里了,鲤鱼做啥老要去看楼上呢?”王福弟似乎有些无法确定李煜的眼光究竟落在哪里了。姜来娣便日复一日地在李煜似是而非的眼光里翘着兰花指,羞答答嗲兮兮地为刘湾镇上的人们拷酱油称萝卜干和甜酱瓜。
至于杂货店楼上的易家,刘湾镇人都是了如指掌的。易家的这幢二层木楼在当年的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