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艺-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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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白帽子?谁的白帽子?孔太太追问道。
就是女人戴的白帽子,令瑶自嘲地笑了笑说,没什么用,后来我发现街上好多女人都戴 那种白帽子。
孔太太终于没问出结果,她烦躁地摔摔打打着走出前厅,在庭院里漫无目的地踱步,她 看见两只波斯猫在门廊前的上垒里嬉打,那是孔大太讨厌而孔先生钟情的爬山虎藤的发祥 地,几年前孔先生用砖上砌那个花垒时夫妻俩就发生过争执,孔太太觉得丈夫为这棵爬山虎 浪费的地盘实在太多了,而孔先生我行我素,他一直认为孔太太容不下他的所爱,包括这棵 多年老藤。它是孔先生夫妇诸种争执的祸端之一,孔太太每天照顾着她心爱的花圃和盆景, 但她从来未给爬山虎浇过一滴水,经过那个土垒时她也不屑朝里面望上一眼,假如那棵讨厌 的老藤因无人照管而自然死亡,那是孔太太求之不得的事。
从早晨到现在两只波斯猫一直在那个花垒里嬉戏,孔太太不想让她的猫弄脏了皮毛,她 过去把猫从里面抱了出来。花垒里的土看上去是翻过不久的,上层很松也很湿润,隐隐地散 发着一股腥臭,孔太太不无怨恨地想他肯定又往上里埋死狗死鸡了,他总是固执地认为这是 培养花木的最好途径,是园艺的关键,而孔太太则信仰草木灰和淡肥,他们夫妇的园艺向来 是充满歧异的。
孔太太把波斯猫逐出花垒,眼睛里再次闪现出愤怒的火花。爬山虎藤下的死狗死鸡无疑 是孔先生出门前夕埋下的,因为他惟恐它会长期缺乏营养而枯死,孔太太由此判断孔先生那 天的寻衅和失踪都是他蓄谋已久的计划了。一阵东风吹来,满墙的爬山虎新叶飒飒地撞击着 灰墙,而花垒里散发的那股腥臭愈发浓重,孔太太捂着鼻子匆匆离开了门廊,她想她这辈子 注定是要受孔先生的欺侮的,即使在他离家出走的日子里,他也用这种臭味来折磨她脆弱的 神经。
孔先生失踪已将近一月,儿子跟着一个三流剧社去外埠演出了,女儿令瑶整天呆在楼上 拒绝再出家门,这是梅林路孔宅的女主人眼里的罕见的春季。以往孔太太最喜爱的就是草木 熏香的四月,可是这年四月孔太太眼眶深陷瘦若纸人,她多次对上门的亲朋好友说,我快要 死了,我快要被他们活活气死了。
随着明察暗访一次次无功而返,孔太太又把疑点集中在牙科诊所的方小姐身上,据孔太 太安插在诊所的一个远房亲戚称,方小姐与孔先生关系向来暖昧,孔先生失踪后她也行踪不 定起来,有时几天不来诊所上班。孔太太心里立刻有一种石破天惊的感觉,无论如何她要把 赌注压在方小姐身上试一试。
孔太太开始催逼令瑶到方小姐家去。但是不管孔太太怎么晓以利害,令瑶依然沉着脸不 置一词,逼急了就说,你自己去吧,你能浇花能剪枝,为什么自己不去?我看你的腿脚精神 都比我好。一句话呛得孔太太差点背过气去,孔太太边哭边到桌上抓了一把裁衣刀说,你到 底去下去?你不去我就死给你看,反正死了也落个省心,一了百了。
令瑶看着母亲发狂的样子不免惊慌失措,连忙放下小说往外面冲,我去,我这就去,令 瑶的声音也已经届近哭嚎了,她把前厅的门狠狠地撞上,忍不住朝门上吐了口唾沫,活见 鬼,天晓得,怎么你们惹的事全落到我头上来了?
外面飘着细细的斜雨,天空微微发暗,女佣阿春拿了把伞追到门外想给令瑶,令瑶手一 甩把雨伞打掉了。
令瑶在微雨里走着,脸上的泪已经和雨珠凝成一片,现在她觉得自己就像张恨水笔下那 受尽凌辱的悲剧女性,心里充满了无限的自怜自爱,方小姐家她是去过的,走过一个街区, 从一家布店里走进去就到了。令瑶就这样很突兀地出现在方小姐家里,头发和衣裙被细雨淋 透了,略显浮肿的脸上是一种哀怨的楚楚动人的表情。
方小姐却不在家,方小姐的哥哥方先生热情有加地接待了家里的不速之客,那是这个街 区有名的风流倜傥的美男子:令瑶记得少女时代的夜梦多次梦见过这个男人,但现在让她湿 漉漉地面对他,这几乎是一种报应。
多年不见,孔小姐越来越漂亮了。
令瑶很别扭地坐着以侧面回避方先生的目光,她假装没听到对方的恭维,我来找方小 姐,有点急事。令瑶咳嗽了一声,你告诉我她在哪儿,我马上就走。
为什么这样着急?我妹妹不在,找我也一样,一般来说女孩子都不讨厌和我交谈。
我不是来交谈的,请你告诉我方小姐去什么地方了。
陪我父母回浙江老家了,昨天刚走。方先生说着朝令瑶温柔地挤了挤眼睛,然后他开了 一个玩笑,什么事这么急?是不是你们合谋杀了人啦?
不开玩笑,你能告诉我她和谁在一起吗?
我说过了,陪我父母走的,当然和他们在一起。
真的和父母在一起?令瑶说。
真的,当然是真的,是我送他们上的火车。方先生突然无声地笑了,他注视着令瑶的侧 影说,这一点不奇怪,我妹妹现在还单身呢,能跟谁在一起?方先生掏了一支雪茄叼在嘴上 慢慢地点着烟丝,他在烟雾后叹了口气,现在的女孩怪了,为什么不肯嫁人?好像天下的好 男人都死光了似的,孔小姐现在也还是独身吧?
令瑶的肩膀莫名地颤了一下,她转过脸有点吃惊地看了看方先生,那张白皙而英俊的脸 上漾溢着一种不加掩饰的自得之色,他在居高临下地怜悯我,他在揶揄我,他在嘲弄我,令 瑶这样想着身体紧张地绷直了,就像空地上的孤禽提防着猎手的捕杀。他马上就要影射我的 狐臭了,令瑶想,假如他也来伤害我,我必须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但是方先生不是令瑶想像的那种人,方先生紧接着说了一番难辨真假的话。我妹妹脾气 刁蛮,模样长得又一般,她看上的人看不上她,别人看上她她又看不上别人,自己把自己耽 搁了,可是你孔小姐就不同了,门第高贵,人也雅致脱俗,为什么至今还把自己关在父母身 边呢?
不谈这个了。令瑶打断了对方的令人尴尬的话题,她站起来整了整半干半湿的衣裙,假 如方小姐回来,麻烦你给我拨个电话。
方先主有点失望地把令瑶送到门口,也许他怀有某种真正的企图,这个美勇子的饶舌使 令瑶犹如芒刺戳背,在通往布店的狭窄过道里,方先生抢先一步堵着令瑶说了最后一句话, 想去青岛海滨游泳吗?
不去,我哪儿也不想去。
为什么?我们结伴去,再说你的形体很苗条,不怕穿游泳衣的。
令瑶的目光黯淡,穿过方先生的肩头朝外面看,她不想说话,喉咙里却行失去控制地滑 出一声冷笑。某种悲壮的激情从天而降,它使令瑶先后缓缓举起她的左右双臂,可是我有狐 臭。令瑶面无表情,举臂的动作酷似一具木偶,她说,方先生你喜欢这种气味吗?
方先生瞠目结舌地目送令瑶疾步离去,他确实不知道孔家小姐染有这种难言的暗病,同 时他也觉得貌似高雅的孔令瑶做出如此举动有点不可思议。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庭院里盛开的花朵把浓厚的香气灌进每一个窗口,新置的喷水器已 经停止工作,梅林路的孔家一片沉寂,但家里剩下的三个女人都不肯闭眼睡觉。楼下的孔太 太躺在床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楼上的令瑶抱着绣枕无休止地啜泣,女佣阿春就只好楼上 楼下地跑个不停。
女佣阿春给令瑶端来了洗脸水,正要离开的时候被令瑶叫住了,令瑶向她问了一个奇怪 的却又是她期待已久的问题。
狐臭有办法根治吗?
有。怎么没有?女佣阿春在确定她没有听错后响亮地回答,然后她带着一丝欣慰的笑容 靠近了令瑶、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可是怕你见怪,不敢先开口说,我老家清水镇上有个老郎 中,祖传秘方,专除狐臭,手到病除,不知冶好了多少人的暗病。
你带我去,令瑶的脸依然埋在枕头里,她说,明天你就带我去。
女用阿春看不到令瑶的脸部表情,但她清晰地听见了令瑶沙哑而果决的声音,她相信这 是令瑶在春天作出的真正的选择。
孔太太没有阻拦令瑶去清水镇的计划,但令瑶猜得到母亲心里那些谵妄而阴郁的念头, 她和女佣阿春带着简单的行李走出家门的时候,孔太烫躺在一张藤椅上一动不动,令瑶在门 廊那里回头一望,恰恰看见母亲眼里那种绝望的光。令瑶感到一丝轻松,而且在这个瞬间她 敏感地意识到春天的家事将在她离去后水落石出了。
在早晨稀薄的阳光里孔太烫半睡半醒,她迷迷朦朦地看见孔先生的脸像一片锯齿形叶子 挂在爬山虎的老藤上,一片片地吐芽,长肥长大,又一片片地枯萎、坠落。她迷迷朦朦地闻 到一股奇怪的血腥气息,微微发甜,它在空气中飘荡着,使满园花草噼噼啪啪地疯长。孔太 太在藤椅上痛苦地翻了个身,面对着一丝她最心爱的香水月季,她看见一朵硕大的花苞突然 开放,血红血红的花瓣,它形状酷似人脸,酷似孔先生的脸,她看见孔先生的脸淌下无数血 红血红的花瓣,剩下一枝枯萎的根茎,就像一具无头的尸首,孔太烫突然狂叫了一声,她终 于被吓醒了,吓醒孔太烫的也许是她的臆想,也许只是她的梦而已。
孔太烫踉跄着走到门外,邮差正好来送令丰的信,孔太烫就一把抓住邮差的手说,我不 要信,我要人,帮我去叫警察局长来,我男人死了,我男人肯定让谁害死了。
人们无从判断孔先生之死与孔家家事的因果关系。凶手是来自城北贫民区的三个少年, 他们不认识孔先生。据三个少年后来招认,他们没有想要杀死那个男人,是那个男人手腕上 的一块金表迷惑了他们的目光,它在夜色中闪出一圈若隐若现的光泽。孔先生在深夜的梅林 路上走走停停,与三个少年逆向而行。他们深夜结伴来梅林路一带游逛,原来的目的不过是 想偷取几件晾晒在外面的衣物,为此他们携带了一条带铁钩的绳子,但孔先生孤独而富有的 身影使他们改变了主意,他们决定袭击这个夜行者,抢下他腕上那块金表。那个人好像很 笨,三个少年对警方说,那个人一点力气也没有,我们用绳子套住他的脖颈,他不知道怎么 挣脱,勒了几下他就吐舌头了。三个少年轻易地结束了一个绅上的生命,当时梅林路上夜深 人静,三个少年从死者腕上扒下金表后有点害怕,他们决定就近把死者埋起来,于是他们拖 着死者在梅林路上寻找空地,最初他们曾想把死者塞进地盖下的下水道里,但孔先生胖了一 点,塞不进去,三个少年就商量着把死尸埋在哪家人家的花园里,他们恰巧发现一户人家的 大门是虚掩的,悄悄地潜进去,恰巧又发现一个藏匿死尸最适宜的大花垒。那夜孔家人居然 没有察觉花园里的动静,孔先生居然在自己的花垒里埋了这么多天,这使人感到孔家之事就 像天方夜谭似的令人难以置信,一切都带上天工神柑的痕迹。
至于孔先生深夜踯躅街头的原因人们并不关心,梅林路一带的居民只是对孔太烫那天的 表现颇有微词,当花垒里的上层被人哗啦啦掘开时,孔太烫说了声怪不得那么臭,然后她就 昏倒在挖尸人的怀里,过了好久她醒过来,眼睛却望着门廊上的那架爬山虎,围观者又听见 孔太烫说,怪不得爬山虎长得这么好,这以后孔太烫才发出新寡妇女常见的那种惊天动地的 恸哭,最后她边哭边说,阿春是聋子吗?把死人埋到家里来她都听不见,让她守着门户,她 怎么会听不见?
四月里孔太烫曾经预约她熟识的花匠,让他来除去爬山虎移种另一种藤蔓植物茑萝,年 轻的花匠不知为何姗姗来迟,花匠到来之时孔太烫已经在为孔先生守丧了。
别去动那棵爬山虎,那是我丈夫的遗物。孔太烫悲戚地指了指她头上的白绒花,又指了 指覆盖了整个门廊的爬山虎藤。她对花匠说,就让它在那儿长着吧。茑萝栽到后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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