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天一样高-姚鄂梅-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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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法回答,我就是想回去,我不想再在这里耗下去了。
回去以后,你准备怎么办?康赛一直关切地注视着我。
没想好,也许还像从前那样过,也许去找一个固定一些的工作,安慰安慰我老妈,她已经老了,需要我在她面前多晃晃。
他们都知道这是废话,但都没吱声,傻傻地坐着。
我放下碗筷,打开壁橱,取出我的行李说,你们待会儿回来再吃吧,再迟就该误点了。
阿原拦了一辆车。康赛坐在前排,我和阿原坐后排。关门熄灯的一瞬间,我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我说走就走了,我又一次胜利了。音响也打开了,是一支烂熟的流行歌曲,缠绵得恰到好处,我终于痛痛快快地流泪了,我是一个多么坚强而固执的人啊,我真的很欣赏自己。
车门一开,我就拎着行李,迫不及待地向检票厅冲去。康赛在后面喊:小西,慢点,还有十分钟才开始检票。我不吭声,只顾往前冲。
康赛去买站台票,阿原就坐在我身边,呆呆地望着前方,他竟连句分别的话都没有!我突然心生恨意。
我侧过身去,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打量那些将行李箱拖来拖去的人们。
康赛回来了,我们开始往站台走,心急火燎地找到我的车厢号,奋不顾身地向车门挤过去。康赛也跟着挤过来,大喊:小西,把包给我,我从窗子里递进去。回头的一刹那,我看见阿原站在一边,有点恍惚的样子。
终于上车了,也找到座位了,从窗口接包的时候,康赛和阿原并肩站在一起,我的眼睛只看着康赛,我说回去吧,再见!说完我就坐到我的座位上去,不再露面。
人还在蜂拥而上,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我藏好自己,再一次向窗外望过去,偷偷打量阿原。他似乎急着从窗口里找到我,我总算找到了一丝报复后的窃喜。我伸直双腿坐下来,懒懒地将双臂抱在脑后,闭上眼睛。你麻木不仁,我也不会给你一个什么临别的印象的。
站台上响起了尖利的哨声,火车就要开了。这是一次多么失败的旅行啊,列车又震动了一下……我就要毫无收获地回去了……
一个人突然冲到我身边来,竟是阿原。阿原不由分说,一手抓过我的行李,一手把我从座位上拎起来,拖着我向车门奔去。
火车加速的瞬间,我和阿原跳下火车,摔作一团。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才慢慢爬起来,这时,站台上一片空寂,只有电流从空中经过,发出咝咝的声音。康赛斜着一条腿站着,我们挽着手臂朝康赛走过去,走近了我才看见康赛的眼睛湿湿的。
后来我多次问:阿原,你为什么在火车已经开动的时候才想起要我留下来呢?阿原总是说因为火车开动的时候,我才想起应该让你留下来。这种问答有点像语言游戏。
我和阿原一路并肩走着,康赛默默地跟随我们左右,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回到家里,我们突然变得欢天喜地的,绝口不提我回家的事,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已经被我们忘掉。我们甚至在喝酒的过程中还讲了几个笑话,阿原最后的一个笑话是最最好笑的。阿原讲:一个姑娘,在晚上穿过地下隧道,刚刚走出隧道口,迎面看见一个男人,张开双臂向她走来。姑娘马上运用女子防身术中的某一招式,飞起一脚,朝那男人的小腹踢去。只听一声巨响,男人叫道:天哪,我的第三块玻璃还是没能抱回家。阿原还没讲完,我和康赛已经笑得东倒西歪。我们一致认为这是最有意思的一个笑话,我们还觉得这是所有的夜晚中最最快乐的一个夜晚,我们忘情地大笑,最后竟在深夜唱起歌来。阿原会唱许多苏联歌曲: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伸向那遥远的地方。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有个马车夫,将死在草原。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雪上跑着那三套车。阿原唱歌的时候,我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唱到忘情的地方,阿原就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有力地挥舞手臂,仿佛他正站在舞台的追光灯下。有那么一两次,我想起了差点带我走掉的火车,那节车厢里,我的座位肯定被人占去了。
像天一样高
姚鄂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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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们胡乱趴着睡了过去。朦胧中,我感到自己仍然倒卧在站台上,阿原紧紧地抱着我,将我的胳膊和脸挤得生疼。我还听见我在问他:阿原,你为什么在火车开动的时候,才想起要我留下来?阿原说因为火车开动的时候,我才想起应该让你留下来。
幽谷之家终于有了大进展,只不过打了很大折扣。
阿原单位里有个同事,老家在乌市北郊外,家里老人相继去世了,房子缺人照管,一时间又卖不出去。阿原听说后二话没说就租了过来,由于有了同事这层关系,加上又可以替那人照看房子,所以房租便宜得出奇。
我们当即兴冲冲地往北郊赶去。说是北郊,其实是北郊的郊外,一幢小小的土坯房,虽然谈不上漂亮,却很结实,安静地坐落在一片农田后面。进去之后,发现里面竟有大大小小四间房。我惊喜地叫道:阿原,康赛,快来看,这边还有一间完整的厨房呢。
是啊,连火墙都完好无损。阿原拍拍墙壁,整面火墙发出空空的声音,甚至火墙边带弯管的铁炉都安然无恙。新疆的冬天,没有暖气或火墙是无法想像的。
我和阿原在屋内转悠的时候,康赛一个人在屋前屋后观察,我喊:康赛,发现了什么?康赛高兴地说小西,你看,这里还有五棵树呢。
是啊,我们还要栽更多的树,把房子包围起来,然后我们还要养几只鸡。你想想,我们躺在树下看书,聊天,鸡们在我们身边转来转去,那该多好啊。
康赛点头说你看,房子周围还有好多空地,我们完全可以把它们利用起来,种点青菜、瓜果什么的。据说那边那块空地也是属于这座房子的,我们可以播种小麦,解决粮食问题。
我想起来了,有一间屋子的角落里,放着锄头、铁锨之类的农具。
与此同时,阿原正开动脑筋,他准备把那间最小的房间改成浴室。阿原说我们需要一个真正的浴室,一个好的浴室可以陶冶人的性情。阿原煞有介事地比划着,像一个自学成才的水暖工人。为了鼓励阿原尽快将浴室改造成功,我对阿原说我早就发现你算得上一个真正优雅的人,你宁可没有厨房也要有一个浴室,宁可没有饭吃也要弄点酒喝。阿原用一根树枝在屋子里丈量来丈量去。我是多么喜欢阿原设计浴室的样子,聚精会神,兴致勃勃,我从没看到过他还有如此专注的时刻。我的喜欢还有另一层意思,阿原对浴室如此有兴趣,其实就是对我们的新家有兴趣。这真让我喜不自禁,我原以为他只不过不愿扫我的兴而已。
小西,你知道我最满意的是什么?是水,这里居然有自来水。这简直是意外的收获。要是没有水,怎么能建设一个家呢?我说要是没水,你就不准备住这儿吗?阿原狡猾地说我比较喜欢舒适的生活,没有水就谈不上什么舒适的生活了。但你把我搞糊涂了,你一会儿说要云游天下,一会儿又弄出一个家想要安居乐业,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生活?
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太大了,大得像笼罩着我们的空气,看不见也摸不着。无意中一抬头,我看见一只不知名的小鸟滑翔似的飞过。它张开的双翅一动不动。它没有家小,没有行李,走到哪吃到哪,一点也不用为了工作和生活操心,它的生活真是让人羡慕。我突然福至心灵地说如果可能,我希望能像鸟一样生活。
我们还为新居取了个名字,我们叫它陶乐。这个名字是康赛取的,康赛说既然幽谷之家已名不符实,不如索性改个名字。康赛取这个名字时候,我们正在计划改建浴室,栽种果树,养鸡下蛋。康赛说看到你们乐陶陶的样子,想也没想,脑子里就蹦出了这两个字。
这天晚上,康赛的心情似乎出奇地好,他捧着那本看了一千遍的《吉檀迦利》,不住地走来走去,大声朗读。
旅行的时间很长,旅途也是很长的。
天刚破晓,我就驱车启程,穿遍广漠的世界,在许多星球之上,留下辙痕。
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最简单的音调,需要最艰苦的练习。
……
让我所有的诗歌,聚集起不同的调子,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成为一股洪流,倾注入寂静的大海。
像一群思乡的鹤鸟,日夜飞向他们的山巢,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让我全部的生命,启程回到它永久的家乡。
康赛朗诵完毕,就伸手向阿原要烟抽。阿原说康赛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有一宗不好,身为烟民,口袋里老是没有烟。
康赛接过烟,深深地吸上一口,突然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小西,你不要结婚,我们都不要结婚,我们三个人永远在一起,这样很好。说完孩子气地仰面朝天躺到地上。
阿原笑起来,他说康赛,你这个主意是不坏,可就是有点残酷。你不结婚不要紧,我不结婚也没什么。但小西不行,女人怎么能没有爱情呢?一个女人一辈子没有爱情,等于忍受了一辈子羞辱,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小西呢?
康赛露出为难的样子,他说阿原,你想想,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我们的小西呢?那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呢?如果真有那样一个人,我倒想快点见见他。
阿原说就算你见了他,你要怎么样呢?把小西送给他?把他赶走?
我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我不明白,面对这场关于我的讨论,为什么我会惆怅满腹,心酸不已,难道我骨子深处其实渴望着另一种生活吗?
不,一定不能纵容这种想法,要知道,我是一再地拒绝过那种生活的。我有个舅舅活得很不错,花白的头发一丝不乱,大肚子恰到好处地耸立在中部。这使他坐在许多带电视台标志的麦克风前身体笔直,从容镇定。他几次写信给老妈,要她把我交给他,他会把我培养成一个有用的人。我也听话地去过一次。他一见到我就把我交给了一个秘书,秘书带我去做头发,带我去洗指甲,然后又带我去买衣服。她抱走我的破旧牛仔裤和披风似的毛衣,硬塞给我一套深蓝色的套装,一双黑色的高跟鞋。当我一瘸一拐地来到舅舅面前时,他说嗯,很好,这样好多了。可我觉得一点都不好,深蓝色的职业装像一个金属套子,我被严严实实地套在里面,呼吸急促,嗓子发干。
我知道我在舅舅面前没有任何理由,我再聪明也找不到一丝借口,我只能趁他外出的时候,偷偷脱下那身深蓝色职业装,溜之大吉。我知道这辈子休想再见到他了。
后来我才知道,老妈也为此受了牵连,她再也不能在舅舅面前提到我了,她再也不能向他倾诉她的焦虑和不安了。她只能一个人在家里唉声叹气,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阿原大大咧咧地把我揽过去,他从不许我一个人发呆。他搂着我的肩说,小西,你记住,上天偏爱孤单的小姑娘,尤其是一个名叫小西的孤单的小姑娘。我的眼泪哗地涌了出来。
五
春天正在到来。
天山上的积雪在太阳底下逐渐变成淙淙溪流,以缓慢的速度曲曲折折地向田野推进。陶乐开始充满生机。
树木发芽了,草儿返青了,我和康赛在田野上追风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一件天大的喜事:我们逝世的房东(愿他安息)早在去年冬天就播下了小麦。积雪融化后,小麦就探出它们小小的脑袋。星星点点的嫩绿,实在让我们欣喜若狂。我们想着丰收的情景,在地里放声高歌,引起了附近一阵又一阵的鸡鸣。
受到麦地的鼓舞,康赛开始行动起来,他选了一把结实的锄头,拿出拓荒者的气概,来到了屋后那片荒地上。那片荒地足有两间房子大小。康赛说把它们开垦出来,我们就能吃上自己种的青菜了。康赛说完高高举起锄头,结结实实地挖下去,新翻的泥土有一股好闻的味道。康赛干着干着就要趴下去,深深地嗅一嗅。我坐在一边,被康赛的样子逗得咯咯大笑。
康赛干了一阵,我就去接替他,让他歇一歇。我发现锄头在我手里不大听使唤,气吞山河地高高举起,落下时却歪歪倒倒地不肯挖在预定的位置。即使挖下去了,也只能翻起薄薄的一层土块,一点都没有开垦的味道。我有点发急,偏偏越急越弄不好,反倒把一双胳膊震得生疼。
康赛却还要说风凉话:小西,你知道你挖地的样子像什么吗?像一种土著舞。我不理他,我必须憋足一口气,一开口我可能就再也举不起锄头了。
整整一天,我们才挖出一张草席那么大一块地,就是这么一小块地,又被康赛没有章法的脚步踩得板结了。傍晚的时候,康赛心满意足地向家里走去,我在后面替他拖着锄头,他的手上磨出了几个血泡,再也拿不起锄头了。
晚上,阿原骑着摩托车风一般驶进陶乐。听说我们已开始开荒,阿原要求我们带他去看看。当阿原看到那块狼狈不堪的“草席”时,爆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阿原边笑边说康赛,照你这种搞法,前边还没有深翻过来,后边又要长出草来了。阿原的话提醒了我,也许明天,我应该跟在康赛后边,替他捡除那些歪歪倒倒的草根,免得它们在刨松的土里一夜之间重新生根。
阿原决定在陶乐试住一段,阿原悄悄地对我说,你知道,这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两个。我不做表示,转眼忧虑地看着康赛。康赛正试着往一个陶罐里插进一大束芹菜。他总是弄不好,急得大喊:小西,你过来,这东西它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