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时代 作者: 王安忆-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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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他们三个人到了一起。陈卓然和阿明的交流,带着神秘的气息,潜深流静,不言而喻。南昌到场,破坏了这种至知的意境。多嘴的他,总是要接应陈卓然的话,陈卓然不由自主也被他牵进他的理解里,事情变得浅显并且陡生歧义。阿明呢,则被冷落一边,没他的事了。可是,无论是阿明还是陈卓然,都挺欢迎南昌的搅局。陈卓然和阿明的心灵交流,多少有点矫情,使双方感到累和乏。他们其实是有些走入象牙塔了。可是现在有了南昌,如果借用男女关系的说法,南昌就是电灯泡。有时候,三个人什么也不说,却并不感到空洞。时间变成光和影,在壁上,地上,树枝间,跳跃着过去,有一些什么在积养起来。他们觉得,哪一个也不能缺少了。
有时,他们会谈一些浅俗的问题。比如说,女人。阿明对女人的认识,来自妹妹阿援。他说女人善于表情,能够坦然地表达内心的感情,感情这种东西,是重负,卸下来就轻松了,但是,也没有含量了,所以,女人是轻盈的。陈卓然对女人的认识却正相反,一个字“厚”。你们知道,鲁西南的女人怎么装束的?一边的脸颊上披一绺额发,其余的头发在脑后盘个髻,身上的衣裤,是用柿子染的一种紫,裤脚扎起来,噔噔地跺着地,牵一头叫驴推磨去了。女人就是厚土,种什么,长什么!南昌对女人的经验显然要多过这两位,虽然他比他们俩都要小。这些经验绝不是“轻盈”,也不是“厚”,而是——女人是疼痛,是特别容易受伤的动物。陈卓然和阿明看着南昌,不明白他为什么显得伤感。他们不敢多问,转移了话题。
23 向皖南
初中高中总共六届毕业生,在各种各样的猜测与传言中度日,这一年的下半年,终于要动了。母亲的态度很明确,阿援和阿明要留上海,其他两个都可以务农。家中向来是母亲专权,无民主可言。她就是要最大限度地使用政策里的优惠,把儿女安顿好。阿明很快接到通知,分在城建公司,做一名建筑工人。可上班仅两个月,公司便承接小三线工程,要开往安徽皖南。
阿明去皖南的时候,陈卓然在沪东一家造船厂上了班,南昌则前途未定。阿明走了不久,就给他们来信。信中说,工程驻地是在山区,距铁路线六十公里,先遣队伍已建起一些简陋的平房,兀立于起伏的丘陵之中,四下里是他不认识的树种,等等。下一封信里,写到水塘里针似的小鱼,洗衣时会在指缝穿梭。再下封信告之的是鸟和松鼠、野兔、獾,又介绍离他们最近的市镇名叫梅街,阔大高耸的山墙,顶着斜平的黑瓦,是国画中的水墨格调。
陈卓然看阿明的信,常有身临其境感。阿明的世界是柔软的,明丽的,开阔的。在给阿明的回信中,他也描绘他的新环境——车间,他竟然把车间写得气势磅礴,将自己都鼓动起来。可是第二天上班,一走进那铁灰色、轰鸣着的空间,头顶走着行车,穹隆便无限的高,人则小成虫蚁一般,他的心情又低沉下来。他想,现在阿明到了合乎他气质的地方,而自己却在了一个相抵触的环境里。他读《约翰?克利斯朵夫》,那一节,克利斯朵夫终于离开德国,乘上驶往法国的火车,他向前方伸出手,说:巴黎,救救我,救救我的思想!此时,想到这一节,陈卓然热泪盈眶。他将自己定位成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然而,阿明信上描绘的那个质朴单纯的世界,有着无限的温情,润泽着他的思想。这一回阿明的来信,是告知他,领导安排他辅导班组工人学习《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请陈卓然帮助。陈卓然不禁微笑起来。他想起他读《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的情景,简直远得看不见了似的,他找出那时的学习笔记,抄录几段寄给阿明。阿明的回信里表现出对马克思这篇著作的很大热情,他说他喜欢《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他喜欢它的风格。他和陈卓然一样,也用了“华丽”这个词,他醉心于那种场面性的描写,这也许与他绘画的爱好有关。他心里怀疑阿明根本没有弄懂马克思的本意,也不知道这对阿明和他的工友又有什么意义。不懂就不懂吧!陈卓然感慨地想,我曾经自以为是懂了,其实不过是领略了些教条;而我花了如此长的时间方才摆脱了教条,阿明却与它从不沾边。当南昌再一次问及阿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的时候,陈卓然做了以下回答——
阿明是个小市民。我们总是以鄙夷的表情说这三个字。事实上,小市民是什么?小市民是公民,他们的生存最依赖平等、自由、民主这三项原则。城市这地方,凭着个人独立的奋斗,就可以立足。有没有看过《约翰?克利斯朵夫》?破产的耶南一家,什么都没有了,来到巴黎,做什么?教钢琴。他可以不依赖别人生存。
你没有去过阿明生活的区域,我去过。那里有一个老头,一个人驻守在老祖宗的房子里,看着那房子一点一点被蚕食,一点一点颓圮,他靠什么支撑?靠的是幽默。还有一对老年夫妇,他们每天的功课是什么?数米。上午数出的米中午下锅,下午数出的米晚上下锅。他们可以看着祖宗的房子一寸一寸地败落掉,也可以一粒米一粒米数出饭食下肚。他们求的是实际,现实的可见的衣食饱暖,也就是物质基础。所以,他们没有空想。可是,他们很有力量,因为他们体现了生活的最正常状态。我们家楼下——陈卓然向窗外指了指——所谓十里洋场,繁华世界后面,是什么?柴米油盐。家长里短,茶咸饭淡,未必就不是哲学,只不过他们没有自觉。苏格拉底有自觉,但自觉是从不自觉里生长出来的。我们所说的小市民,身体力行着我们对人类社会的理想,而我们看到的却是“庸俗”两个字。其实,马克思不也是市民吗?市民中的优秀者,有充沛的活力,思想力,他们将会有嬗变来临。
阿明是一个优秀者吗?南昌问。陈卓然说:不知道。马克思解释路易?波拿巴政变,从拿破仑一世在法国共和八年雾月十八日的政变说起,历数七十年法国社会变化的多种原因,可是最终促成事变,总归要有一件具体的事故,“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很可能是许多个,甚至许多代“阿明”,嬗变才可达成。我们身边的阿明只是其中的一个。?
那么,我们呢?南昌问:我们是谁?我们?陈卓然沉吟着:我们是谁?我们是新市民。
24-1 父与子(1)
南昌的父亲已经解除隔离,回到家中。只是每周要交一份汇报,汇报每日的活动。这个家庭在经过一度的打击和混乱之后,又平静下来,走上生活的轨道。还是大姐操持家务,她是常日班,晨起暮归,一早一晚两顿饭便可照应,中午由放学回家的妹妹们简单烧煮。整个白天,都是父亲和南昌相守着度过。父亲的每周汇报由南昌递交去单位,汇报完全是流水账,几时起床,几时用餐,几时就寝,结尾总是“一日无人来,一日无外出”。所记不谓不如实,但却透露出讥诮的意思。一次,父亲有恙,歇在床上,请南昌代笔。南昌斟酌一时,结果还是按原样写下,末尾也是“一日无人来,一日无外出”。再后来,父亲病虽好了,可“汇报”的事情却落在南昌的身上。他颇感惊奇地注意到,他的字和父亲的字竟然很相像。南昌又注意到更多的与父亲的相像:发际正中都有一个发尖,右边脸颊略比左边瘦削。有时候,他听见自己的咳声会惊一跳,以为是父亲在咳嗽。甚至,洗过脸永远绞不干毛巾,任毛巾水滴不止的同样的习惯。这些发现使他感到惊慌,他有意识地修正自己的习惯,可是,却越来越经常地听到大姐的数落:父子俩一样的毛病!碗里的饭没有吃干净,脚汗沤烂袜底和鞋垫,衣领上的脑油气味——大姐正当谈婚论嫁的年龄,看起来却像一个养儿育女的女,在她身上,感情和情欲全单纯为一种母爱的责任。有一回,父亲忽然对南昌说:你们终是要离开我的,只有你大姐会留在我身边。
有一回,南昌翻箱倒柜找一件上装,找得火起。父亲也随着他忙活,不时递过一件,接过来看看不是,又丢开。他看见父亲的眼睛,竟然有奉迎之色,于是歇下手不找了有时候,他在陈卓然那里待得忘记时间,回家晚了,便会看见父亲房间亮着灯。他很想进去说一声“我回来了”,却是没进去,只是重了手脚,咳嗽着,表示人已回来。果然,不一会儿,灯就熄了。就这样,琐细之间,父子间养成了一些尴尬又酸楚的亲情。
这是一个少有的温馨时期,在他们家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似乎是,事情已经坏到头,反而局势明朗,所以,就也安全了。偶尔的,南昌会去父亲房间坐坐。开始,他借口到父亲书橱里找一本书,父亲坐在书桌前,背对着他。他有些慌张,随便从书橱里抽一本书,就退出去。下一回,他是以还回书为理由进房间,父亲已躺在床上被窝里,伸手向南昌要去那本书看了看,书名是《小逻辑》,黑格尔所著。父亲翻了翻,问能看懂吗?南昌老实说看不懂。父亲说:这对你有些难,你可以读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南昌将《小逻辑》放回书橱,再找出《政治经济学批判》,然后出了房间。第三回进父亲房间,却没有继续读书的话题,而是谈天气。这是一个暴冷的上午,姐妹们都不在家,父亲让南昌替他灌一个热水袋。南昌灌好后送进去,父亲急切地接过来,紧捂在怀里,嗫嚅了一声:真冷啊!南昌转身要离去,父亲却又开口说话了。
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会使人倍感抑郁,父亲说。你这是为悲观主义找借口,南昌说。不,我是在为悲观主义找原由,悲观主义更可能是一种疾病。悲观主义是世界观,南昌坚持。你难道不觉得世界观是由多种因素形成,也包含有物理性成分?南昌的脸却绷紧了:世界观是人类精神。父亲笑了,他那惯有的尖刻又回来了。南昌强调:这是主观意识形态的范畴!父亲以请教的口气问:唯物主义不是说,存在决定意识吗?南昌一时无以对答,憋红了脸说:你要好好改造世界观。说罢立即转身走出房间,反手将门带上,快步走开,好像生怕有什么会追逐而来。
他决定不再跨入父亲房间,可是却轮到父亲叫他了。他装做听不见,第一次赖过去了,第二次也赖过去了,第三次,父亲竟过来敲他的门,他只得去了。父亲要口授一份思想小结,让他笔录。南昌准备好笔和纸,开始了——我出生于江西南昌,据族谱所记,明万历年间,有先人任职礼部,官至尚书。到曾祖一辈,已是耕读人家,有良田数千亩,人丁百余口,族中有宗祠、义堂。然而——南昌觉得父亲又在弹老调子,不由皱眉。父亲说:我以为必须从根子上检讨起,才能真正判断自己是何种世界观!听到“世界观”三个字,南昌脸红了。他收起纸笔,问道:真的是你们单位要你写思想小结吗?父亲坦然地望着儿子:检讨与反省不就是我一生的工作?那你自己写!南昌将纸笔一推,站起来。你必须写!父亲说。为什么?因为我是父亲,你是儿子!南昌愤怒起来:那我现在就贴出声明,和你划清界线!父亲伸手在他脸上掴了一下。南昌脸颊火辣辣的,他亢奋地想:来吧!还有什么,来吧!父亲一甩手:滚!
24-2 父与子(2)
他们僵持了两天,第三天深夜,大姐敲开南昌的门,说父亲病了,要去医院。不得已之下,南昌穿衣起床。大姐将父亲从房内扶出,南昌跟随其后出门去。转身时,南昌看见父亲烧红了的脸。忽然间,父亲横扫他一眼,眼光犀利。南昌几乎要觉得,父亲是用生病来整他。次日南昌便去单位汇报,单位再往更上级汇报,两天之后,转入特许病房的单人间,并规定除直系家属,不可有外人探望。然而,入住特许病房却给人一种重入社会的印象,连南昌都感染了这气氛。
在医院里,南昌变得和悦了。他对病人父亲,就像大人对孩子,很宽容。父亲呢,生了病,总归就软弱了,由人摆布。有时任性,起些小小的反抗,最终也会被南昌温和地压制下去。只是有几次,南昌又发觉父亲用犀利的目光横扫过来;奇怪地,他心里会一惊。他们没有继续争执,也很少说话,反抗与压制只占了极少的时间,大多时间里,父亲只是沉默着。医生有时要南昌过去,给他看父亲的胸片,报告病情,然后提醒某些生活细节,比如少抽烟,多吃鱼、蛋之类优质蛋白。南昌便笑着,抱怨着父亲的坏毛病,仿佛他们是一对亲密的父子,互相了解。事实上他都不知道父亲饮食上的偏好。他也觉着自己是有一些虚伪,像他们这样,扮演一对正常社会里的父子,多少是别扭的。而且,父亲显然对此不感兴趣,他那横扫过来的一眼,就是提醒南昌:别太夸张了!南昌立即就不自然了。所以,他们又远比通常的父子,互相更为了解。南昌不免恼怒,觉着父亲的扫兴,就会以训导的口气说:我希望这次住院,不仅治好你身体的病,也治好你思想的病。父亲便向他诧异地睁大眼睛,好像在问:思想的什么病?南昌补充一句:虚无主义病。父亲做出一个恍悟的表情,重又合上眼睛。南昌感觉到父亲沉默中更甚的讥诮,还有轻蔑。
接连有两天,南昌没往医院去。晚上大姐从医院回来,说父亲已好得差不多,医院里关照明天带父亲去拍个胸片。南昌只得又往医院去了。这个医院的建筑分在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