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时代 作者: 王安忆-第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们谈论小老大的时候,嘉宝——南昌想起她也与小老大有一面之交,可说相识于危难之际,嘉宝说:这是一个聪明人!南昌有些惊讶嘉宝说出一个简单扼要的评价,他从来没有想过小老大是聪明还是不聪明,小老大当然是聪明的,何止聪明?他其实是先知。人在家中坐,却知天下事。南昌想起与小老大最后一次谈话。
那是从高医生那里回来以后,南昌来到小老大家。小老大家里,飘着一股药味,辛辣而清新。他一进门,小老大便说:药是草木的精华,你别看药是苦的,不是有一句老话,叫做“苦尽甘来”吗?苦到极处便是甜了。他停了一下,问道:那事怎么样了?南昌答非所问:女人真可怕!小老大轻轻“哦”了一声,换了话题——花,小老大说:花是什么?是植物的生殖器。南昌转过头,注意听了。在植物,最美丽的状态就是生殖了。蕊是花最娇嫩的部位,再卑微无名的花,都有蕊,纤巧,精致,那就是植物的生殖器的形状。这是造物的神功,就是这样纤细的器官,担负起繁衍的重任。我们要爱惜花。那么,南昌提问道:痛苦呢?小老大沉吟一下:这就是人了!人是什么?尼采说过,人是会思想的芦苇,痛苦是思想带来的。可是,南昌争辩:肉体难道没有痛苦?小老大说:那是疼痛,疼痛和痛苦是两个概念。南昌说:就算是疼痛,疼痛怎么办?小老大说:你以为植物没有疼痛,它们只是不叫痛,一旦叫痛就是痛苦了,痛苦是思想作祟。话再回到花上,你看,果实结成,花瓣便凋敝了,这凋敝就是疼痛,只是它不叫。要是它想叫呢?南昌问。它不会叫,它没有语言,小老大答。南昌又问:到底是语言产生痛苦,还是思想产生痛苦?小老大答:语言是思想的工具,没有语言,思想就不可能诞生!语言先于思想诞生,是吗?南昌紧逼着问。他如此急迫,小老大都有些招架不住了,略镇定一下,放缓速度:语言和思想也许就像肉体和灵魂,它们一同出世……那么痛苦呢?南昌等不及小老大阐述,打断他:痛苦是肉体的还是灵魂的?小老大给他弄糊涂了,不晓得说什么好,停下来,看着南昌。
那是惟一一次,小老大没能说服他,更可能是他没有听懂小老大的话。然而,他还是从谈话中得到两个重要的概念:疼痛和痛苦。他应该耐心一点,好好听小老大说话,其中一定藏着玄机。以后,再不可能追问了。小老大死了,将这个玄机永远地、永远地带走,留下了疑惑,让他独自一个人去解开。
他们一伙人送走小老大,骑车驶在马路上。这是城市边缘的马路,宽阔平展,阳光铺在柏油路面上,均匀而稀薄,已有了秋意。小兔子的车后架上坐了一个陌生的女孩,还没来得及向大家介绍。他和舒娅没什么了,就像南昌和珠珠没什么了,甚至,和嘉宝也没什么了。小老大说龟背叶子上面的漏孔,减轻了雨水的压力,使它能够生存和繁衍。可是,叶子和叶子不同,有一些叶子的经纬线路是直向的,呈开放的状态,不能处理微妙的转折角度,一撕就裂,而且会一裂到底。
南昌渐渐从自行车阵中落后,车阵离他远了。南昌想赶上他们,却怎么也蹬不动似的,总是落下他们一段距离。他听得见他们的说话和笑声,他们又快活起来,由小兔子牵的头。这是小兔子麾下的军团,快乐军团。真亏有了小兔子,才不至一片愁云惨雾。曾经南昌也加入过,如今又退出,这是小老大第几代玄机?神秘的小老大,他的蛋白质的身子里,收藏着多少纤维草木:黄环,青葙,苍耳,赤箭,赭魁,白芷,红蓝,紫葛,乌韭,甘草,酸模,大黄,细辛……
19 何向明
在上海南市区,从陆家浜路上延进的一条弄堂,水泥方砖的地上,常常用粉笔画着千军万马。有内行的人,认得出那是曹操,那是刘备,那是周瑜,那又是诸葛亮无疑,差不多是一部“三国”的连台本。画的作者是住在弄底二十二号里的阿明,学名何向明。
。
阿明的高祖一代,是浙江南浔操丝业的中等商人,几起几落,到曾祖一代,只能去到丝厂应差。底下一辈的孩子,都靠自己奋斗在社会立足。阿明的母亲,是一个新型的女性,她毕业于中华职业学校,和父亲在同一家公司做事。父亲年长母亲三岁,同业同事,生相也很般配,然而,两人性格上的差异很大。阿明的母亲是积极分子,曾经写过几份入党报告,甚至有一次,已经填了志愿书,可结果因为丈夫的问题没有被考虑。丈夫也说不上有什么问题,只是与几家小粮食厂的老板有交情。三反五反时受了审查,生生耽误了妻子的入党。夫妇之间,从此有了裂隙。
母亲的声色覆盖了整个家庭,但也幸好如此,他们的生活才由此变得明朗一些。孩子们都多少秉承了父亲保守的性格,只有妹妹阿援例外,她和母亲相像。就这样,他们家的男性成员,笼罩在了女性的阴影之下。阿明和阿援只差一岁多点,阿援是个抛头露面的家伙,阿明呢,悄无声息。他们之间有一种自己都不觉察的亲密。阿明的弄堂作品,是由阿援向人做推荐:这是我们家阿明画的!阿明却不能如此坦然地表达感情。阿援在学校合唱队领唱,阿明不由为她骄傲,可他就是不能对同伴说:这是我家阿援。中考时候,阿明进入市属重点中学,他的绘画才能在壁报上表现出来,成为学校的知名人物。
阿明升到了初三,面临考高中。凭他的成绩是可直升本校高中的,但他想考一流的上海中学。母亲不同意他放弃直升,上海中学是高不可及的,必须有格外优异的成绩,方可问鼎。阿明是家中最寄托希望的孩子,因此,阿明的选择就不止是他个人的事情,而是负了家庭的重望。阿明原本就是内向的性格,此时他都变得孤僻了。母亲在家中一贯专权,任何人都无法反对她的意志,她刚烈的性子,又通常是以暴戾的方式来表达。母亲的叫喊让他害怕,而父亲无所措手足的样子尤其叫他辛酸。在此情形下,阿明只有越加沉默。多亏有阿援,她在母亲和哥哥之间传递一些话,无非是哥哥向母亲要学杂费,或是母亲让哥哥加减衣服,就是这些闲账调和了气氛,使关系不至紧张到崩裂。
初三上学期,在僵持的空气中过去。一放寒假,阿明就到露香园路祖父母家去住。而寒假过去,直升高中的名单就要定夺。母亲按捺不住,去露香园路看他。正临年前,祖父母家一片杀鸡宰鹅、烹猪烹羊的节日气象。几家共用的灶披间里,还挤了一张小方桌在打四十分。阿明挨在桌边观战。母亲踏进门,一眼看见阿明悠闲的样子,不由得勃然大怒,上前就来拉阿明。阿明只轻轻地一拨,母亲就被拨到一边,然后夺门而出,推上表兄的自行车,跑得没影了。
这年冬天特别冷,弄堂里水管都冻裂了,阿明出走时,身上只穿了毛线衣,口袋里也没有钱。眼看着两天两夜过去,一点消息也没有。母亲很快就躺倒了。到第三天晚上,一家人正坐着发愁,忽听门响。阿援出去,看见阿明已进了东厢房。阿援又惊又喜,问他这几日去了哪里。阿明说,其实当天晚上他就回到祖父母家,但祖父母却让表哥陪他去了老家南浔。祖父母一向看不惯母亲压抑父亲,继而又压抑孙辈,正好趁此机会给媳妇点颜色,替儿孙两代出气。这几日里,阿明头脑渐渐冷静下来。直升不直升、上哪一所中学,有那么严重吗?这样,他就想回家了,但仍不肯去见母亲。母亲知道他回来,也已安静下来。到了五六月间,文化大革命发端,大学中学停课,升学亦暂停。阿明和母亲的分歧就此消除,他们也不必再向对方表示自己的妥协了。
阿明参加了红卫兵,多少是随大流,但很快,他就成了重要人物,因为他的绘画才能。原先他只是在壁报上题图,或是画板上速写,如今则需将画幅开得极大,撑足一整个宣传栏,有时是将白报纸连起来,从楼顶悬到楼底。他特别热衷于描绘盛大的场面,总是向往外在的形态,就像他小时候羡慕阿援能够生动地表达感情。
有一回,他被邀请去外区的宣传栏上画画。回来时,路过一条暗巷,自行车磕磕棱棱地压过卵石路忽然间,车轮被什么卡住了,没容他低头看,七八个人围上来,将他拉下车,一拥而走。他脚上的鞋被踩掉,鹅卵石圆润地硌着脚心,又转上水泥街道,再被推上一段楼梯,进了一个房间。阿明处在极度的惊惧中,等喘息稍定,他看见自己被关在一间堆着破烂桌椅的厕所里。
20 “狱友”
以后的两日,阿明被移到一间教室。教室完全搬空了,墙上却还留着黑板,一张地铺从黑板对面的墙脚直铺到三分之一处。到第三日的晚上,这间“囚室”里,又来了一个人。
月光照耀中,那人悄然入门,两人对视一阵,一个发现另一个是个孩子,一个发现另一个是个老头。老头长了一张枣核脸,疏眉淡眼,有些顽童似的神情。老头问他:你是什么人?阿明不知该怎么回答,反问道:你是什么人?老头说出三个字:走资派。他的顽童神情使这回答变得好笑。坐了一会儿,阿明说:可以躺下,他们不管的。老头却不同意,说:我们应该自觉遵守制度。什么制度啊,囚禁的制度?老头却说:不,是生活的制度。阿明这就有些好奇了,向老头请教“生活的制度”是什么意思。老头回答:晨钟暮鼓,三餐一宿。阿明说不需要。老头说:我们需要创造出一些仪式,比如起床,就是告诉自己,白昼开始了;睡觉呢,则是进入夜晚了。
老头姓王,曾留学美国,攻读数学,现在是中学校长。阿明不免惭愧,他有什么资格与王校长同囚一室?这又是因为什么呢?王校长说:可以用约分的方法找出原因――我们的年龄,身份,家庭出身,政治面貌,婚姻状况都不一样,我们之间只有一个公约数,性别,我与你都是男性。阿明笑了。还有一个公约数,王校长说:我是数学家,你呢,是画家——这就是我们的公约数,我们都是天才!阿明又笑了。自此,他们开始了一个新的话题,就是数学。
数学是什么?阿明问王校长。王校长脸上又露出狡黠的笑容,变成一个顽童。数学和绘画相像,王校长说:也是要描绘事物的形,但数学描绘的事物是抽象的,就是“数”,总起来说,数学就是“数”和“形”。阿明问:你们的“形”和我们的“形”,有没有联系?王校长说:最初的时候,是有些关系的,“几何”的概念就是来自尼罗河泛滥,计算涨水退水,清理河道的工作,但是发展到后来,越来越没联系了。阿明再问:那么它的描绘是在什么地方进行——我们的绘画是在纸或者画布上,哪怕是一面墙,总归有个地方。王校长帮他说出了这个意思:你说的是“载体”,思维,王校长回答说:思维其实也是具体的,古希腊有一个著名的悖论,阿基利斯追不上乌龟,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条件,就是让乌龟先走那么一小点路。阿明兴奋起来:不可能!阿基利斯只跨一大步就够乌龟爬老半天!王校长站起来:我们必须从实际中脱离,站在逻辑的空间里。你听好,开始,乌龟爬出一小程,阿基利斯举步,乌龟已经在跑第二程了。阿明笑了:可是阿基利斯的一步抵得乌龟无数步呢!王校长笑得更快乐了:无论他速度多快,他总是跑在中途,跑过一半,再跑过下一半的一半,永远是在中途,而乌龟已经开始下一程了。阿明说:你在讲什么呀?
王校长走到黑板前,拾起半根粉笔,画一条横线:阿基利斯跑到一半——他在二分之一处画一点——阿基利斯再跑到一半——他在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处再画一点——阿基利斯又跑到一半——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处一点——这是永无止境的,阿基利斯永远是要先抵达一半,再到终点。阿明很有把握地在线底下画一道:这条线全长多少?王校长说:你又落到现实的窠臼,不是说了,这是另一个“载体”!
阿明懵懂着,却是一种清明的懵懂。在这个月光如水的夜晚,王校长将胳膊背到身后,很像一个学生朗诵和歌唱的姿势,宣讲着那一个空间的情形。有几次,阿明用现实中的事物去对应,都被王校长否定了。他不由发急地说:你这简直是唯心主义!王校长就说:你说,什么是唯物主义?客观的。什么是客观?存在的。什么是存在?可以证实的。王校长又笑了,眼睛弯下来,嘴角翘上去。可是阿明同学,你发现没有,唯物主义好的地方也正是它的问题所在,那就是从人出发;你看见,你证实,你认识——所以它又是最主观的。阿明目瞪口呆了,他从未听说过如此理直气壮的唯心主义言论。那么——王校长近乎胡搅蛮缠地质疑:鬼魂,你相信鬼魂吗?你用了一个很好的词,“相信”。“相信”是不需要证实的。阿明再也说不出话来。王校长继续说:有两个世界,一个是可证实的世界,一个是“信”的世界——阿明忽又激烈起来:这不就是乌托邦?!王校长说:你说得对,数学就是一个乌托邦!王校长的课程难度太大了,阿明的头脑一团糊涂。但就是这糊涂里,藏着光明。
可是第二天,他们都还来不及告别,就分手了。阿明在家呆了几天,就出门去打听王校长的下落,可没有人知道王校长是谁。他又打听数学家,还格外留意街上游斗的卡车,看上面低头站着“牛鬼蛇神”中有没有王校长。其实,他已经想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