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妇·山泉·有点田-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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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死了,你以为你没死啊!……”
七
我哥哥抱着晚霞的骨灰盒,被早霞的一顿猛喝给逼退走了。他只得离开他们。他不理解早霞为什么这样要咒他死。我哥哥恨不得找个地方大哭一场。他流着泪在大街上走着,在县城陌生的街头走着。他看着手上的骨灰盒,心里对晚霞说:“她疯了,你姐姐她咒我死呢……”
“可我什么也没有了,”他给晚霞说,“弟妹,就你这么陪我了。”
我哥哥想,再这么原路走我也会死掉的,我不能死。他想起招待所,想起早霞的那句话:“在我身上搞实习啊。”这句话给他不想死的所有理由。他决定坐班车先去巴东,再从巴东走回落羊山谷,这样虽说要坐两天车,花去不少的车费,但会绕过黑松峡和雷刺爪子湾噩梦一样的行程,县里电视也在播,说黑松峡豹子伤人的事。
买了一张车票,在车上竟然碰到了那个好心的石砚村的男娃子,也捧着一个骨灰盒,可身边却有一张大大的婚纱照,还是彩色的。我哥哥心里一惊,以为不是在人间,糊涂了一瞬,那男的才说出原委:是用他们随身带的一张旧照片在电脑上合成的。
“就两张脸是我们的,身子和衣裳都是别人的。”那人说。
我哥哥看着那张电脑合成的婚纱照,泪水又一次滚滚而出。这是一对多么善良的男女啊,可是险恶的山路生生拆散了他们还没开始的幸福。我也被生生拆散了,也是还没开始。可是早霞有些淫荡的话“你在我身上……”这句话时常在他快绝望的时候冒出来,给了他一丝天高地阔般的幸福感。
到了巴东,我哥哥突然想起四呆,他就去码头上找四呆。他恨四呆哩。他捧着骨灰盒找到了四呆。四呆满身的磷矿粉,跟在煤窑里的我哥哥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一个是黑的,一个是白的。四呆拍着身上白色的磷矿粉,指着我哥哥手上的那盒子问:
“你这是干什么?哪个的?”
我哥说是晚霞的。
“晚霞的送我这里来干什么?”
我哥说:“我是大双。”
四呆说:“你甭说鬼话,你已经死了,我不跟死人说话。”
我哥说:“胡说,我不好好活着么。晚上我请你吃白酥肉。”
巴东的码头上,一入夜,便有许多卖卤菜喝酒的人,卤菜又以凉拌的白酥肉最入口,有辣椒、蒜子、生姜、酱油和醋。辣子酱、酱油尽管放,随自己口味。等坐在了人家的桌子上,等拌得有红是白的白酥肉端上桌子来了,四呆还在说:“我不跟死人说话,也不跟死人吃白酥肉。”
“我敬你三杯,我先喝了。”我哥哥说。他喝掉了三杯苞谷酒,又倒了一杯放到晚霞的骨灰盒面前:
“我再敬晚霞一杯。”
“晚霞不是早霞,我晓得你是为早霞来找我的。”
我哥呼地一下站起来,一盘白酥肉就朝四呆砸去,然后一把掀翻了桌子,连晚霞的骨灰盒也砸开了,骨灰散落了一地。
“你把我害得好惨。”我哥哥说。
四呆的脸上贴着些酱油和蒜子,额角正在往外渗着血。我哥哥砸过之后气消了,就去地上拾掇晚霞的骨灰。四呆也蹲下去,帮我哥哥拾掇骨灰。
后来他们坐在长江边上,抽着烟,说着话。
我哥哥说:“你他*的东不找西不找,高不找矮不找,为啥偏偏找上我的女友呢?”
四呆说:“美女人人爱嘛。”
“可那是名花有主了。”我哥哥说。
“大不了是个遗孀,”四呆说,“就是传你和小双都死了嘛,去煤矿的有几个能回来?你们又不给音讯,连你爹也不知道你们死活。”
我哥哥说:“就是死了,也要家里去收死亡费二十万哪。”
四呆说:“现在的矿主哪个不黑心,好多失踪的不稀奇。”
我哥哥说:“咱村里又没电话。”
四呆说:“你妈的要是真爱早霞连封信也不写?”
我哥哥说:“可去年春上我爹去我还搭了封信回来的,早霞也搭了口信去。只因我爹不是个东西,诓了我。”
四呆说:“你还是不爱早霞,爱她不一天一封信吗?”
我哥哥说:“早霞再怎么瞧不上我,也应该更瞧不上你,你四呆不屙泡尿照照,长得歪歪扭扭,翘七塌八的,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四呆说:“我怎么了,哪桩比你不强?是如今我那艾滋老叔说我向早霞耍流氓,抓了我。我当初是副场长了,毕家山药材场脱贫致富第二带头人,新农村建设的积极分子,和谐社会的先进典型,只是现在有家不得归,三个大棚的党参也便宜兑给别人了,呜嘿嘿……”四呆说到这里哭了起来。
我哥哥就劝他。四呆说:“女人是祸水,女人是祸水,我信了这古话了。可是再怎么她也瞧不上老艾滋叔啦,还不是看人家是所长……”
我哥哥本来想把前两天在招待所的秘密说出来的,幸福有时极想说出来给他人分享。可我哥哥还是没说。我哥哥却说了另一个问题:
“是不是男人都想搞跟自己女儿一般大的女人?”
“那是畜生。”
“是不是都想搞干女儿呢?”
“只有你到时认一个干女儿了你才知道。”
四呆又问:“你打算怎么办呢?你准备捧着你弟妹的骨灰盒往哪儿走?落羊山谷莫非还有哪个姑娘等着你?”
“早霞是我的!早霞肯定是我的,谁都别想!”他说。我哥哥说。他信心十足地说。他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么有信心。当信心上来的时候,所有的晦暗都一扫而去。
八
我哥哥到了野羊尖,找鲍家父亲要了一把铁锹,把晚霞埋在了那棵樱桃树下。然后,他回到了羊家村,剩余的事情就是睡觉。奶奶还活着,得亏了左邻右舍的照顾。特别是梁毛子。他给我哥哥说,他还为羊家的老奶奶做过一顿毛野鸡蛋吃。奶奶证实了这件事。梁毛子说,他看见刺丛里野鸡咕咕地叫着,去扑鸡,没有扑着,却捡回了一窝毛野鸡蛋,有十几枚,全是绿壳蛋。“春天了,它在孵儿哩。”
春天了,夜晚的山里到处传来野牲口们求偶的呼唤,有带蹄子的,有带爪子的;有圆毛的,有扁毛的;大的,小的……
春天了,晴爽的丽日,薅草的队伍上了坡,山里的人兴互助薅草,可以轮流在人家里吃饭喝酒,人多闹得欢,薅得快。我哥哥往田坡上走去时,听到了那片田里早唱开了薅草歌:
清早起来雾沉沉/敲锣打鼓出了门/歌郎歌妹把路引/来到山上扎大营
一请东山弟兄们/来到东坡扎大营/要把杂草锄干净/看到苞谷长成林……
听着那叮哩咣啷的锣鼓声,我哥哥远远地站着。薅草的人一字排开,向前挥锄,锄头的刃口在阳光下闪烁着,像照相机的闪光灯。
我哥哥走到自家的田头,梁毛子赶快给他递来了香烟,说:
“我给村长说不要你的地,村长说我说了不算。说你们兄弟三年没回来,还有你爹。三年前你妈死了,你爹疯了,你跟小双走了,地就撂荒了。那年还兴农业税,你们有几百块钱没交哩,找人不着,村里还养着你奶奶……村长说咱这儿人多地少,好地更少,不能荒着……村长说县里备了案,改地难办哩……”
这些他都听过,这些天他找过村长,都听过,就是不能还田。还说了,让我哥哥等着,只有等村里有人死了再给你田。——跟当初村长给梁毛子说的一样。咱这山上的老人粗茶淡饭,清心寡欲,又不知山外的事,每天与阳光、森林和云雾打交道,知情在理、中规中矩地活着,阎王爷没有任何理由收走他们,所以咱山里的人个个长寿,等他们死等于是盼地球爆炸,他们一个个都活成精啦。
确实是乱石滚滚,石多土少的山谷。村长也不是故意为难咱。在犬牙交错的石坡上,只有一尺宽的土窝,土窝里也点种了一两株苞谷或者洋芋(都是有主的地儿)。山上缺的是土,就算我大双狠下一条心自己开荒,也没有荒可开,总不能在石头上种庄稼吧?可我哥又一想,就算把那几亩地要回来,我一个人种么?我种了庄稼又是为何呢?——我哥哥看着在田间劳动的成双成对的男女,不禁摇头。有了地也没啥意义了,因为早霞没有了。
我哥哥睡到第三天,早晨起来,给奶奶的桌子上压了两百块钱,就悄悄出了村子,他去了镇上。
小镇坐落在落羊溪边,只有三四十户人家,而且差不多是农家。一条过去贩盐的川鄂古道铺在镇子中心,可也痕迹模糊,残缺不全,只是两边的有些古旧门楼的房子,可以看见当年曾有的热闹。而如今,也差不多被风雨和虫子蛀空了,廊檐上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木柴、干薯藤、棺材和风车。牛粪正在街心的草丛里散发着臭味,流水正高高低低地向下游流去。溪河边,有些古老的大树,正在和春天争夺着形象,枝繁叶茂,造型老辣,大开大合。
就在这样的一株皂角树下,就是老艾叔派出所长的家。我哥哥记得有一年赶集,与妈一起在秀三姑家喝过一杯茶。秀三姑当年是这家的主人,如今是早霞。我哥哥从尚未涨水的河溪蹚过去,沿着老树根爬上坡,就有一个老青砖粉墙的后院。狗朝他疯狂地咬着。他等待着,没听到人喝斥狗。他用石头砸狗,狗怕了,呜呜地舔着伤腿进入一条篱笆小路。
他接着就在屋子里看到了早霞。他无法与早霞联络,怕屋子里有老艾,就学夜鸟叫。没有发现其他人,或许老艾已经睡了?早霞躺在沙发椅上,一动不动,蜷成一团,并且时不时听见她嘴里发出哼哼声。
“霞!……早霞!……”他压低声音叫。
早霞终于有了反应,撑起肘子,抬起头来,朝后窗看。
“哪个?”
我哥哥是作好了跑的准备的,后山的路他熟。他白天在一家农民家门口偷了一把柴刀,别在腰里,就有了底气。那把刀约有一尺长,又厚又沉手。
后门正待打开。门闩拉开了半截,早霞知道了是谁,声音很小但很严厉窘迫地说:
“你还不走!”
可我哥哥那时什么也顾不得,硬是生生顶开了门,然后,在昏暗里,一把抱住了早霞。
“我身上疼!”早霞死劲捶打我哥,并把他往外推,我哥哥虽放松了双手的劲儿,但还是揽着她,问她“是怎么了”。
可早霞不说,我哥把手伸进她毛衣里按着的某地方,她就“哎哟”叫起来。——那是伤。
“又打了你?”
“你这该死的轻点。还不是为你,还不是为你。你走吧,大双,我求求你。你不要瞎想了,不可能了!”早霞向我哥求情说。
“为什么?为什么不可能?他打了你!为什么?我是来告诉你我已将晚霞带回家了,入土为安了……”我哥哥语无伦次。
“谢谢你,大双,你走吧,不能再添乱了。事情不可再回头了……”早霞狠狠地把他往外推。
“不!”我哥说,“不,不能,不行。”
“你真得走,大双,不然我们两个就死定了!”早霞铁定了心要把我哥撵走,这确是很危险的,我哥哥那时一定是丧失了理智。
就在两人拉拉扯扯、推推搡搡时,忽然早霞一声尖锐的惊叫:“啊!”我哥哥一看,早霞竖起她的手指——正汩汩地冒出鲜血。
“你……”
早霞咬着嘴唇,没有说话。我哥哥猛然明白了,是藏在腰上的柴刀,划破了早霞的手指。
“快,我给你包扎!”我哥哥从腰下摘出柴刀,放到地上,把早霞的手指捉住按着。这时早霞看到我哥从兜里拿出一个手巾来给她包扎,是一个喜鹊梅花图案的汗巾!就一把夺过去,看看汗巾,又看看我哥,眼里好不热切深情!“还在呀!”早霞将那汗巾重塞进我哥的兜里,从茶几的抽屉里寻出了纱布。我哥哥给她包着,他们坐到沙发里。包好了手指,早霞又掀开衣服,让我哥哥给她背上擦药水。早霞已经不避他了,我哥就是这样一下子激动起来,抱住她,把头埋在她怀里,像饥饿的难民见到馍馍,又揉又吃又叫喊:
“霞,我要你,我不能忍着不要你,你是我的,我的!……”
事情狂风暴雨般地发生了,又狂风暴雨般地过去了。他们发现沙发已经摇摇欲坠——这是在两个人平息之后,冷静之后,退潮之后。
“我本来浑身就疼,你把我弄疼了,狗日的大双……”
“我要把你弄死!”
“你跟老艾的心一样狠呀!”她这时咬了我哥的耳朵一口,神秘地指指房内,“你这是虎口夺食……”
刚才我哥不顾一切地做了,什么都没有想。早霞这么一指,倒让我哥抽了口冷气,捡起地上的柴刀,就蹑手蹑脚地进了房里去——他以为是老艾喝醉了在沉睡。可房里没有人,没有谁,床是空的。床前的五斗屉上,放着早霞和老艾的照片,就像一对父女。
“你在吓我哩。”我哥舒了一口气捏着早霞的鼻子说。
早霞靠在大双怀里,说:“大双,你是真心爱我?”
我哥说:“那就是假的。”
早霞说:“你究竟是爱我的人,还是爱我的身子?”
我哥说:“人、身子一起爱,你所有的一切我都爱,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你可害了我,”早霞就落泪了,一会儿,说,“大双,我什么都给你了,快走吧,真让那个该死的撞上了,你我的小命就没了。”
“那就一起死呗。”
“不!”
“那就一起离开这里,到城里去,远走高飞,我可以拼命干活养活你……”
“太辛苦了,你那几个钱,是用命赔的,我消受不了。”
我哥说:“你是不是以为我板凳上睡觉这辈子翻不了身?”
“不,不,老艾已经感觉到了,他说了……”
“他说什么?”
“他打我,往死里打,他说我迟早要跟你一起……”
“怎么?”
“私奔的……”
“你说了什么?”
“我说了我喜欢你不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