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宝鉴-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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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书寓,站在天井里就喊“阿珠”。一个老妈子从楼窗口探出头来往下一看,说:“哟,是洪老爷呀,快请上来。”善卿问:“王老爷在这里吗?”阿珠说:“没来过。有三四天没来了。不知道他在哪里。”善卿说:“我也好几天没见到他了。先生①呢?”阿珠说:“先生坐马车兜风去了。您上楼来坐会儿吧。”善卿已经转身出门,随口回答:“不了。”阿珠还在探身招呼:“见到了王老爷,跟他一起来呀!”
① 先生──对“长三”的尊称。因为她们的身份表面上是“说书先生”。
善卿从同安里穿出三马路,到公阳里周双珠家。走进客厅,只有一个打杂的喊了声“洪老爷来了”,楼上也不见答应。善卿上楼,四处静悄悄的。自己掀帘子进房,竟不见一个人。善卿在榻床上坐下,周双珠这才从对面房间里款款地出来,手里还拿着水烟筒。见了善卿,笑着问:“昨儿晚上你从保合楼出来,到哪儿去了?”善卿说:“我回家去了。”双珠说:“我只当你和朋友打茶围去了,叫阿金她们等了你好久,你倒回家去了。”善卿笑着说声:“对不起!”
双珠也笑着,就坐在榻床前面的一张小凳子上给善卿装水烟。善卿伸手要接,双珠说:“别动,我装你抽。”说着,把水烟筒嘴儿凑到善卿嘴边。善卿正就双珠手上抽水烟,忽然大门口传来一阵叫骂声,接着吵吵闹闹地拥到客堂里,劈劈啪啪地打起来了。善卿吃惊地问:“怎么回事儿?”双珠说:“又是阿金两口子,白天黑夜地吵个没完没了。阿德保也不好。”
善卿走到楼窗口往下张望,只见阿金揪着她男人阿德保的辫子要拉,却拉不动,反被阿德保抓住阿金的发髻往下一摁,直摁到地面上。阿金趴在地上挣不起来,还气呼呼地嚷着:“你打,你打,让你打!”阿德保也不吱声儿,屈一条腿压在她背上,提起拳头来,擂鼓似的从肩膀直捶到屁股,打得阿金杀猪也似的狂叫起来。双珠听不过,在窗口边往下喊:“你们这算是干什么?不要脸啦?”楼下众人拉的拉,劝的劝,阿德保这才放手。双珠两手扶着善卿的肩头,笑着说:“别去看他们。”说着,将他的身子扳过来,把水烟筒递到他手上。
过了一会儿,阿金上楼来,噘着嘴,满脸泪痕。双珠说:“整天整夜吵个没完没了,也不管有没有客人在这里。”阿金说:“他把我的皮袄拿去当了,还打我。”说着又哭了起来。双珠说:“还有什么可说的?你自个儿聪明点儿,也就不会吃眼前亏了。”
阿金没话可说,取出茶碗来,撮上茶叶;自去客堂里坐着哭。接着阿德保提着水壶进房来。双珠问:“你为什么打她?”阿德保笑着说:“三先生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双珠说:“她说你把她的皮袄当了,可有这回事儿?”阿德保冷笑两声说:“三先生,你去问问她看,前天收上来的一注会钱①到哪里去了?我们送老大去学生意,要用五六块大洋,叫她拿会钱来,她拿不出来了。所以我只好拿件皮袄去当来四块半洋钱。想想真要气死人!”双珠说:“入会的钱,也是她自己挣的,难道你不许她用?”阿德保笑着说:“三先生也挺明白的,她要是真花了,倒也算了。她哪儿是花了?就是扔进黄埔江里,还听得见点儿响声呢;她的钱扔出去,可是连一点儿响声也没有哇!”
① 会钱──“会”指“单刀会”,是当时下层社会筹集小额款项的一种形式:由“会头”发起组织一支会,每人每月各出多少钱,头一注集中的钱由“会头”使用,以后每月集中的钱抽签决定使用者的先后次序。
双珠听他这样说,微笑不语。阿德保沏了茶,又拧了手巾把儿,这才下楼去。善卿挨近双珠,悄悄儿问:“阿金一共有多少姘头?”双珠忙摇手说:“你别多罗嗦了。你不过说着玩儿,要是让阿德保听见了,又要吵翻了天!”善卿说:“你还替他瞒什么?我多少也知道点儿。”双珠大声地说:“别瞎说了,坐下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善卿依言坐下,双珠说:“我妈可曾跟你说起过什么?”善卿低头一想:说:“是不是要买个讨人②?”双珠点头说:“说好了,五百块大洋呢!”善卿问:“人长得还漂亮吗?”双珠说:“快要来了。我还没有见过,想来比双宝总漂亮点儿吧?”善卿问:“房间铺在哪里?”双珠说:“就是对面那间房,叫双宝搬到楼下去。”善卿叹口气说:“双宝也是个要强的姑娘,就吃亏在太老实上,不会做生意。”双珠说:“我妈为了双宝,也花出去不少钱了。”善卿说:“你也该照应她一些,劝你妈看开点儿,譬如做好事。”
② 讨人──指鸨母买来的稚妓,有别于亲生女儿和“自混儿”(有自由身的妓女,与鸨母是搭伙儿、拆账的关系)。
正说着,听得楼下一路脚步声,直响进客堂里,有人连声喊:“来了,来了!”善卿忙又走到楼窗口去看,原来是一个大姐儿叫巧姐儿的,跑得气喘吁吁,指手划脚地在那里说话。
善卿听了几句,才知道是新买的那个讨人来了,就和双珠俩人趴在窗台上等候。不多一会儿,双珠的生母周兰搀着一个姑娘,进门上楼,一直走到善卿面前,嘻嘻地笑着说:“洪老爷,您看看我们的小先生,还可以吗?”善卿故意上前去打个照面。巧姐儿在旁边教她:“叫洪老爷。”她就含含糊糊地叫了一声,却羞得转过脸去,彻耳通红。善卿见她那种羞人答答的处子风韵,真正可怜可爱,忙正色说:“好极了!恭喜,恭喜!发财,发财!”周兰满脸带笑地说:“谢谢您的金口玉言。只要她多长点儿眼力劲儿、机灵劲儿,也像她们姐妹三个一样,就好了。”嘴里说,手指着双珠。
善卿回头向双珠一笑。双珠说:“姐姐嫁了阔佬,敢情是好了。如今剩下我一这没人要的,还得您养到老死哩,有什么好哇?”周兰呵呵地笑着说:“你有洪老爷呢!你嫁了洪老爷,比双福还要好一倍哩。洪老爷,您说对不?”
善卿只是笑。周兰又说:“洪老爷先给起个名字吧。等她会做生意以后,双珠就给您了。”善卿说:“名字嘛,就叫周双玉,好不好?”双珠说:“还有好听点儿的没有?都叫‘双’什么‘双’什么的,不叫人讨厌么?”周兰说:“周双玉,这个名儿就不错。咱们行院人家①,要名气响些才好。起名叫周双玉,上海滩上随便哪个,一看见牌子就知道她是周双珠的妹妹了,总比别的名字好些。”巧姐儿在一旁笑着说:“倒有点儿像大先生的名字。周双福、周双玉,听起来可不是差不多?”双珠笑着说:“你们知道什么叫差不多!阳台上晾着一块手绢儿,你去替我拿来。”
① 行院人家──妓家的自称,也叫“门户人家”。
巧姐儿走了以后,周兰搀着双玉到对面房间里去了。善卿见天色已经晚了下来,也要走。双珠说:“干吗那么着急呀?”善卿说:“我要去找个朋友。”双珠站起身,待送不送的,只嘱咐说:“一会儿你要是回家去,先来一趟,别忘了。”
善卿答应着走出房来。走到楼梯口,隐隐听到亭子间②里有人在低声饮泣。从帘子缝儿里一瞧,原来是周兰早先买的讨人周双宝,正淌眼抹泪儿地面壁坐着。善卿想安慰她几句,就掀帘子进去,搭讪着说:“双宝,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双宝回头一看,见是善卿,忙起身陪笑,叫了声“洪老爷”,就低头不语了。善卿又问:“是不是你要搬到楼下去了?”双宝点了点头。善卿说:“下面的房间倒比楼上的要方便得多。”双宝卷弄着衣角,还是不说话。善卿不便跟她深谈,只说:“你闲下来有工夫了,常到楼上姐姐房里去坐坐,聊聊闲天儿。”双宝轻声答应。善卿返身出来,双宝送到楼梯口自回。
② 亭子间──上海旧式楼房中的小房间,位置在后楼,一般下面都是厨房,上面则又是阳台。洪善卿给周兰新买的讨人起名周双玉,堂子里打杂的立刻就在门口挂出了芳名牌去。
洪善卿出了公阳里,往东转弯,到了南昼锦里中祥发吕宋票店①,只见管账的先生胡竹山正站在门口观望。善卿上前厮见,胡竹山忙请进里面。善卿也不坐下,只问:“小云在这里吗?”胡竹山说:“刚才朱蔼人来请他,俩人一起出去了,看样子是吃局②。”善卿当即改邀胡竹山说:“那么咱们也吃局去。”胡竹山连连推辞。善卿不由分说,死拉活拽同往西棋盘街来。到了聚秀堂陆秀宝房里,见赵朴斋、张小村、还有一个客人,估计可能是吴松桥,一问果然不错。胡竹山跟这些人都不认识,各通姓名后揖让就座,随便闲谈。
① 吕宋票店──票店,也叫“票号”、“票庄”、“钱庄”或“汇兑庄”,是当时银行业兴起之前的一种信用机构,主要经营汇兑、存款、放款业务。“吕宋”在当时有两种意义:一指菲律宾的吕宋岛,一指西班牙。吕宋票店,可能是字号叫“吕宋”的票号,也可能资金、业务跟菲律宾或西班牙有关的票号。
② 吃局──指吃花酒,一种有妓女相陪唱曲的酒席。
等到上灯以后,独有庄荔甫未到。问陆秀林,说是到抛球场买东西去了。外场放圆桌、搬交椅,把挂着的湘竹绢片方灯都点上了。朴斋等得不耐烦,满房间里转开了磨磨,被大姐儿一把拉住了摁在椅子上。张小村和吴松桥两个在榻床上面对面躺着,也不抽鸦片,却在悄悄儿地说些私房话。秀林、秀宝姐儿俩并坐在大床上指指点点地说笑。胡竹山没什么说的,仰着脸看墙壁上挂的屏条对联。
洪善卿叫杨妈拿纸笔来开局票①,先写了陆秀林、周双珠两人。胡竹山叫清和坊的袁三宝,也写了。再问吴松桥、张小村叫谁,松桥说叫孙素兰,住兆贵里;小村说叫马桂生,住庆云里。
① 局票──嫖客在妓家或饭馆请客,叫“酒局”;妓女被召唤到酒局上来唱曲侑酒,叫“出局”;召唤妓女到酒局上来侑酒的通知单,叫做“局票”。局票上写明妓院和倌人的名字以及到达地点和嫖客的姓名等。被召唤来的妓女,也叫“局”,例如:前文提到的胖子“一个人叫了两个局”,和后文的“只当朴斋还要去叫一个局”。
朴斋在旁边看着善卿写局票,忽然想起王阿二,就对小村说:“咱们再去把王阿二叫来,倒挺好玩儿的。”不料被小村狠狠地瞪了一眼,朴斋后悔不迭。吴松桥只当朴斋还要去叫一个局,阻拦说:“你在秀宝这里摆酒,甭再叫局了。”
朴斋待要分辩说不是叫局,却又顿住嘴说不下去。恰好楼下外场喊: “庄大少爷来啦!”陆秀林听见, 急忙奔了出去,朴斋也借去迎庄荔甫为名走开。荔甫进房见过众人,就和秀林到隔壁房间里去。洪善卿叫“起手巾”②,杨妈答应着,随手把局票带了下去。等到外场拧了手巾把儿上来,荔甫也过来了,大家都擦了脸。朴斋高举酒壶,恭恭敬敬地要请胡竹山首座。竹山大吃一惊,极力推却;善卿帮着劝说也不依。朴斋没法儿,只好推吴松桥首座,竹山为次,其余人序齿入席,略让一让,当即坐定。
② 起手巾──手巾指毛巾。吃花酒时,客人大体上到齐了,主人叫“起手巾”,外场拧了手巾把儿上来,表示酒宴开始。大家擦了脸,然后排辈儿让座入席。赵朴斋高举酒杯,恭恭敬敬地要请胡竹山坐首席。胡竹山大吃一惊,极力推却。
秀宝上前筛了一巡酒,朴斋举杯让客,大家道谢同饮。第一道菜照例上的是鱼翅,朴斋待要奉敬,大家拦住了说:“甭客气,随意的好。”朴斋来一个“恭敬不如从命”,只说了一声“请”。鱼翅以后,开始上小碗,陆秀林也换了出局的衣裳过来了。杨妈在一旁报说:“上先生①啦!”
① 上先生──吃花酒时,一般妓女都在第一道菜上过以后陆续入席,坐在各自叫局的客人旁边稍稍偏后。如果是“长三”先生,可以先弹唱后入席,也可以先入席后弹唱。如果是“幺二”,一般只陪酒不弹唱。妓女入席称为“上先生”。妓女的名份是侑酒,不算客人,因此并不同时吃喝。但各自的客人如果豁拳输了或者违犯酒令,妓女有代喝罚酒的“义务”;另外,酒席结束之前,客人开始吃干稀饭了,也可以陪同一起用饭。所以每个妓女的面前,照例也放一副杯筷。有的地区,凡是当夜伴宿不再转局到别处去的妓女,可以与嫖客一起吃喝。
秀林、秀宝并没有唱,只有两个乐师在帘子外面吹弹了一曲。乐师下去,叫的局也陆续到了。张小村叫的马桂生,也是个不会唱的。孙素兰一到,就问袁三宝唱过了没有,袁三宝的跟局老妈儿会意,回说:“你们先唱好了。”孙素兰调了调琵琶,唱了一支开篇②、一段京调。 庄荔甫先来了兴致,叫拿大杯来摆庄③。杨妈去取来三只鸡缸杯④,摆在荔甫面前。荔甫说:“我先摆十杯。”松桥也来了劲头,揎袖攘臂,跟荔甫豁起拳来。
② 开篇──苏州评弹的短曲。有自成段落的短篇,也有从长篇评弹中截取的一段。这种短曲一般都在长篇评弹开始之前用来铺垫压场,所以称为“开篇”。
③ 摆庄──豁拳赌酒,“挑战”的人叫“摆庄”:在自己面前斟满几杯酒,声明摆几杯的庄;“应战”的人叫“打庄”,与庄家豁拳,输家喝酒,喝完预定的杯数算一庄结束。
④ 鸡缸杯──本是明代成窑或宣窑的一种名贵瓷酒杯,上画牡丹和子母鸡,嘉靖年间出产的,则画芳草斗鸡。清末妓院所用,都是廉价的仿制品。
孙素兰唱完了,就替吴松桥代酒。代了两杯,又要存两杯,说:“我要转局①去了,对不起!”
① 转局──妓女应条子出局,如果没有别家送条子来叫,一般要等到终席才走,如果先后接到两张以上条子或在出局中又有条子送到,就要中途退席,叫做“转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