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笃姆精选集-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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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到了我的母亲,没有费多少力气,因为她在港口附近开着一家大客栈。她还很漂亮,精力也挺旺盛;可在她的脸上,虽然它的轮廓我还认识,我却已找不到多年来渴望一见的那些种情。我必须告诉你一切,阿尔弗雷德;情况与我想象的完全两样。我害怕这个女人;一想起在第一天吃午饭时她把我她的女地介绍给一大帮男人的情景,我身上就不寒而栗。介绍完了,她又操着一种所有通用语言混合起来的杂拌儿语言,大声地、得意地吹嘘自己年轻时的经历这一切,都在暗中咬噬着我的心,为我所讳莫如深。旅客和食客多半为有色人;而其中一个有钱的混血儿,看来又居于左右全局的地位;他对我母亲的那个亲热劲儿,叫我的脸上直发烧。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像狗一般龇牙咧嘴的人,阿尔弗雷德,要求我嫁给他,而且我母亲自己也逼我这样做,一会儿用几乎把我憋死的狂热的亲吻和抚爱,一会儿又在大庭广众中声嘶力竭地对我进行斥骂和威胁。我常常禁不住望着这个女人的脸发呆,像是神经已经错乱;我觉得,我看到的是一副面具,必须扯下它,才能看见那张童年时曾俯视过我的美丽南脸;仿佛在扯下面具以后,我也将重新听到那曾经伴我入睡的像蜜蜂的嗡营一般甜美的声音。啊,这儿围绕着我的一切真是可怕!一清早,由于我的卧室朝着码头一面,黑种工人和搬运夫的吆喝声便吵醒了我。你们在那边的人不了解这种声音;它像降叫,像咆哮;听见它,我就浑身哆嗦,只好把头理在枕头里;要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我自己就是他们的同类,身上流着与他们一样的血液,那血统关系就像一根链条,从他们身上一环一环地通到我身上。我父亲是对的;可是……我一正视面前的深渊,我就头晕目眩。我渴望投进你的怀抱;快来救救我啊,阿尔弗雷德,快来吧!”
救星离得已经不远;另一封信是阿尔弗雷德写给他嫂子的,发出的日期只晚几天。他踏上旅途时的乐观信念,也帮助他在大洋彼岸取得了胜利。
“还在船上,”他写道“人家就告诉了我燕妮的母亲的住处。在我进屋时,到门厅里来迎着我的第一个人正是燕妮自己;她高兴地叫着,投进了我的怀抱。自此以后,我也对她母亲有了足够的认识;她是个丰腴的女人,仍然漂漂亮亮的,穿着一身赛章作响的花绸裙忙来忙去,操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语言,不管是对客人还是对仆佣,时而柔声细气,时而嘶声狂叫。谈起燕妮的父亲,她仍怀着感激和尊敬,称他是那位‘好心的绅士’,由于他的慷慨大方,她才过上了今天的舒服日子。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要离开自己生长的岛子,更别提去跟自己女儿那高贵的父亲结婚。她在这儿适得其所,舒服自在;而燕妮呢,必定是大失所望,她挣断了与旧大陆的一切联系,梦想来解除自己母亲的苦难,然而却没找到这样的苦难,只找到了一群低下的人,在这群人中是不会有那种高贵的苦难的。尽管如此,女儿的到来却使这快活的女人冒出望外;她经常当着我的面,以一种狂暴的,我想说是原始的热情,对她的女儿百般爱抚。由于她想拿女儿去客人面前炫耀,就不断变着法儿打扮她;燕妮为了不穿母亲替她挑选的那些火红刺眼的衣服,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不仅如此,她还为燕妮在店里的客人中挑选了一个有钱的男人做丈夫;在这个人身上,我感到他还激荡着够多的此地那种罪恶的血液;而且她已经认真着手准备,为了促成其事。就在这时我插了进来;那位‘好心的绅士’的意志和权威使一切问题都再容易不过地得到了解决。
“我清楚地体会到,燕妮在迎接我时发出的不只是一声欣喜的叫喊,而是一声得救的欢呼。这样也好,她是得先体验一下,因为像眼下这样,她才能真正属于我;只有她不再回首过去,不再怀念过去的家,才能嫁给一个男子,让这个男子骄傲而幸福地和她一起建立起一个新的家庭,看着他的后代子孙从她的怀中诞生、繁衍。须知,我是在我们结婚的当天给你写这封信的啊。
“在结婚的宴席上,殷勤而好动的老板娘穿着闪闪发光的绿绸裙,往来穿梭地周旋在她的老主顾中间,为自己有一个漂亮迷人的女儿而无比骄傲,为她的女婿我不能否认也感到骄傲;她同时操着三种语言,用一些叫你无法相信的措词,为新人一次次祝酒,这一切的一切,你们要能看见就好啦!我们希望一开春就来你们那里。而你,格蕾特,以你对我们的友情,想必不会心生嫉妒,如果我私下告诉你,燕妮她刚才悄悄对我讲:‘喏,阿尔弗雷德,帮助我,让我回到父亲那儿去吧!”
这两封信是附在汉斯夫妇的邀请信后边的、“您来吧,”格蕾特用女性的秀丽笔迹写道“燕妮的父亲已在这儿;阿尔弗雷德的父母今天就到;甚至约瑟芬姑妈也会光临,虽说她对于一个在小时候就那样肆无忌惮地糟踏英国缝衣针的姑娘,不时地还会表示一些疑虑。我们已从自己的冬居迁回到明朗的花厅中。透过两扇大开的厅门,从草地上飘来五月百合的芬香;在对面的林苑中,立着维纳斯的水池业已让紫罗兰镶上了蓝边。”
紧跟着是我朋友汉斯的有力的笔迹:“双桅帆船‘伊莉莎白’号上个礼拜天已经驶过里斯本,燕妮和阿尔弗雷德就在船上,过不几天他们便会抵达此间;因为已经刮起的顺风,将把他俩和他俩的幸福一块儿带到我们身边。”
05燕语①
那只是一座外貌平庸的小城,我的故乡。它坐落在一片树木不生的海滨平原上,房屋古老而且幽暗。尽管如此,我却始终认为它是一个惬意的地方,而且有两种在人们看来是神圣的鸟儿,显然也和我的想法一样。夏日云淡天高,城市上空总盘旋着一只只鹳鸟②,它们在下面的屋脊上,筑起了自己的窝;四月南风初拂,燕子必定也随着飞回城里,邻居们便相互传告:它们又回来了,它们又回来了。眼下正好是燕子归巢季节。在我窗前的花园中,绽放出了头几朵紫罗兰;在那对面的园篱上,已经停着一只燕子,又在呢哺着,唱着它们那支古老的歌:
当我告别的时候,当我告别的时候③;
越听这支歌,我就越想念一位久已不在人间的女子,对于她,我永远怀着感激之情,为了我少年时代度过的一些美好时光。
我在想象中沿着长街走去,一直到了城边上的圣乔治养老院。和德国北部多数稍微像个样子的城市一样,我们城里也是有所养老院的。它现在的那幢房子,是十六世纪时我们的一位公爵所造;后来在急公好义的市民们的资助下,渐渐发展成一所有相当财力的慈善机关,它为那些一生他经忧患的人们,提供了一个颇为舒适的栖身之地,使他们在获得永久的安息之前,能过一些宁静的日子。养老院的一边毗连着圣乔治公墓,当年最初一批宗教改革家就曾在这公墓高大的菩提树下面过道;另一边则是一座院子,以及一个与院子紧挨着的小小花园。小时候,我常看见修女们到园中采摘礼拜日做弥撒用的鲜花。从外面的大路上进院子里去,必先穿过两面哥特式大山墙下的一条黑洞洞的门道;进
①这篇小说原名《在圣乔治养老院里》。
②一种长嘴住脚的大鸟,按德国老百姓的迷信说法,它和燕子一样是能保家宅安宁的吉祥鸟。
③这是德国诗人吕克尔特(1788-1866)的《青春之忆》这首诗中的句子。
院子后再穿过一道道小门,才到了房子内部,也就是那间宽敞的礼拜堂以及养老者的卧室。
儿时我常走进那黑洞洞的门道里去;因为早在我记事之前,圣玛利亚大教堂便因有倒塌的危险而被拆去了,多年来教友们都是在圣乔治养老院的礼拜堂里做弥撒。
夏天礼拜日的清晨,我常常滞留在院子里,不肯定送礼拜堂去。这时院子里静悄悄的,充满了从旁边花园中飘来的芳香,随着节令的变化,要么是桂竹,要么是丁香,要么是木挥草的薄郁的气息。不过,这不是我小时候喜欢上教堂会的唯一原因;经常,特别是我起身比较早的礼拜日,我便要走向院子紧里边,朝楼上一墙被旭日映红的窗户张望。在那边,有一对燕子为自己筑起了巢。那些窗户中有一扇总是敞开着的;每当在石块铺的路上响起我的脚步声时,便会有一个头发灰白的女人探出脑袋来,亲切地朝下面对我点头致意。她的头发从中间分得匀匀的,上面还压着一顶雪白的小软帽。
“早上好,汉森,”我一见她便喊道。我们孩子们从来都只用她这个姓来叫自己年老的女朋友;我们几乎不知道,她曾经还用过“阿格妮丝”这样一个悦耳动听的名字。想当初,她的蓝眼睛还美丽动人,如今已经灰白的头发还金黄金黄的,这个名字想必对她是再适合不过了吧。她在我祖母家当过多年用人,后来,在我大概十二岁那年,她便作为一位对本城有过贡献的市民的女儿,被收容进了养老院。从此,这个对我们孩子们来说最为重要的角色,便从祖母家中销声匿迹了。要知道,汉森任何时候总能找一些有趣儿的事让我们干,我们不知不觉地就跟着干得入了迷。她为我妹妹剪布娃娃的新衣服纸样;她让我捏着铅笔,按她的要求写各式各样的花体字,或者照着她收藏的眼下很少见的图片,画出一座古老的教堂来。只是过了许久,我才留意到她在和我们相处中有一点特别的情况,就是她从来也没有给我们讲过一篇童话或是传说什么的,虽然我们那个地方民间传说非常非常丰富。而且,每当别人要讲,她就赶紧加以制止,好像这是毫无意义甚至有害的事似的。然而,尽管这样,她却绝不是一个冷冰冰的缺少想象力的入。相反,没有一种小动物是她不喜欢的。她特别喜欢燕子,在保护它们的窝免遭我祖母的扫帚之害这点上,她是很成功的;祖母有着荷兰人一般的洁极,把这些小小的不速之客很透了。此外,汉森对燕子的习性似乎还进行过仔细的研究。记得有一次,我在院子里的石砌地上捡了一只燕子,看模样已经没有一丝儿活气,便送到汉森那儿去。
“美丽的小鸟决死啦,”我说,一边难过地抚摸着燕子铁灰色的羽毛;可汉森却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
“它吗?”汉森间。“它可是鸟中的皇后哩;只要一回到自由的空中就会好的!准是一只老鹰把它吓得掉在了地上,它光凭自己的长翅膀是飞不起来啦。”
随后我们便走进了花园;小燕子一动不动地躺在我的手心里,用一对褐色的大眼睛瞅着我。
“喏,这会儿抛它到空中去吧!”汉森高声说。
我吃惊地看见,那只瞧上去了无生气的燕儿,在从我手掌中给抛出去以后,果真跟人的思想一般迅捷地展开双翅,发出清脆的鸣声,箭也似的飞向了蔚蓝的晴空。
“你要到塔上去看它飞才好哩,”汉森说,“我是讲那座老教堂的钟楼,也只有它还配得上这个称呼啊。”说完,她叹息了一声,摸了摸我的脸蛋,就回到房中干她干惯的事去了。
“汉森干吗叹气呢?”我心里纳闷儿。直到许多年以后,我才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且是从一个我当时完全不认识的人口中得到的。
汉森如今是退休了;但她的燕儿们找得着她,我们孩子们也找得着她。礼拜天早上,每当我在弥撒开始前走进这位老处女洁净的房间去的时候,她总是穿得周周正正地坐着在唱赞美诗了。我要是想在她身边的沙发凳上坐下来,她便会说:
“哎,干吗坐这儿?这儿可瞧不见燕子呀!”说着她就把窗台上的一盆犄牛儿草或者丁香花搬开,让我坐到窗下的一把圈椅中去。“可你别把手这么挥来舞去的啊,”她笑容满面地补充说,“像你这样年轻活泼的小伙伴,它们不是天天见得到的。”
接下去,我便静悄悄地坐着,看那些矫健的鸟儿在阳光中飞舞,筑巢,哺育雏燕;而同时,汉森却坐在我对面,讲着过去年代的事:我曾祖父家中的各种庆典,传统的射击比赛会上的游行,以及她喜欢的话题老教堂中富丽堂皇的壁画和圣坛等等;她本人就在这儿为最后一名钟楼看守人的孩子行过洗礼呐。这么讲着讲着,一直到从教堂那边传来了管风琴的声音。这时她才站起来,和我并排穿过又窄又长的走廊;只是从两侧房门上边挂着帘子的小气窗射进来一点光线,走廊里因此十分晦暗。偶尔,这些房门碰巧开了一扇,在这阳光突然划破黑暗的几秒钟里,我便看见一些穿戴古怪的老头儿老太太,瞒册地在走廊上走着;他们中的多数,恐怕还是在我出世之前就从城市的公共生活中退出去了。这当儿,我很想问这问那;可是在做弥撒的路上,汉森却是什么也不肯回答我的。我们默默地向前走,出了走廊以后,汉森和她的老伙伴们顺着一道后楼梯到下面养老者的席位上去了;我却爬到楼上的唱诗班旁边,盯着管风琴转动的簧片,做起自己的梦来。一会儿,神父登上了布道坛,可我坦白地讲,他那想必是头头是道的说教,传到我耳鼓里时往往已变成了来自遥远海滨的单调的涛声;因为,在楼下正对着我的地方,挂着一张真人大小的画像,画的是一个年老的布道者,生着一头望曲的黑色长发,上髭修剪成很奇怪的样子,常常很快就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他大睁着一对忧郁的黑眼睛,仿佛在那个充满圣迹和女巫之类迷信的沉闷世界里,盼望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他不停地对我讲述着我那故乡的过去的故事,跟记载在编年史上的一模一样,一直讲到某个凶残的强盗骑士的最后一次暴行;事后,他的受害者葬在了老教堂中,墓碑上刻下了记述这件事的铭文。不用说,在管风琴临了儿奏起“上帝保佑我们离开”的当口,我便偷偷地先溜了出去,否则让我年老的女朋友考起我刚才讲到的内容来,那可不是好玩的。
汉森从来不提自己的往事;在我已经当了几年大学生以后,有一年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