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第07期-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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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来了?还带来这么多东西。”我接过马蹄莲。“可是,我现在已经不喜欢这种花了。”
大刚把马蹄莲插好,看着我,“给你打手机手机关机,打家里电话又不通,打到你单位,才知道你请了病假。你脸色很差,快回去躺下。”他轻轻把我扶到床上重新躺下。
他问我病情,很仔细,连我吃药的时间都问到了。我看他定好闹钟,然后揣在怀里。他让我尽管好好休息,自己就到了厨房忙乎去了。我听见他在厨房轻手轻脚地洗菜、切菜、打火。他在照顾我。这个白开水一样的男人,他在照顾我。我轻轻闭上眼睛。
等我从昏沉沉的睡梦中被唤醒。我看见大刚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拿着药站在面前。他扶我坐起吃药,又给我盛他炖好的乌鸡汤。他竟然要喂我喝汤。我不好意思,坚持自己喝。
“你在生病,还很虚弱,别逞强了,还是我来吧。”他竟然很坚持,直视着我的眼睛,一副无畏的样子。
我微微有些诧异,“你怎么了?就算是关心我也用不着命令吧?你不会让我来告诉你成年人的分寸吧?你!”
大刚讪笑着,低下头,“为什么你不直接说我没有资格命令你。你一向尖锐,却总还记得给我留点面子。不错,我是没有资格要求你什么。我们一直不远不近,什么都不是。你从没有试着去了解我,也不给我了解你的机会。你那么要强。也许在你眼里,我只会做几手小菜,也还知趣,所以你虽然并不喜欢我,也没有立即叫我走开。是,我是没用。我虽然也是大本毕业,可在平常的日子里我只是个戴着套袖、埋头和一个个数字一张张凭单打交道、闲暇时喜欢钻进厨房做两手小菜的乏味的男人,没有经天纬地之才,没有鸿鹄之志,没有野心,不求上进,永远不可能有万贯家财,永远也不可能出人头地。我只是个小人物,有小人物所有的喜怒悲欢,也有小人物所有的缺点和毛病。总之,平凡又平凡。可是那又怎么了?世界不是只为大人物而设的吧?小人物也有生活的权利吧?我不觉得承认自己渺小有什么可耻。不过我也知道,在生活的大涛大浪中我几乎没什么力量可以立足,我也害怕,害怕职称评不上,害怕奖金没别人拿得多,害怕领导不满意,害怕同事倾轧,害怕下岗,害怕没钱,害怕被人辜负,害怕娶不到老婆,害怕没有能力让亲人过得好,害怕得不治之症,害怕意外死去……”他声音哽咽,摘下眼镜用手背去拭眼角。
我做不得声。谁不是呢?天地间辗转挣扎的我们,尘土一样微不足道。我转身递给他纸巾。他揩了揩眼泪,又继续往下说。
“你知道我喜欢烹饪。要色香味俱全,要讲究原料、火候、方法,还得有各种调料,哪个环节都很重要。有时候我想,要是世界没这么丰富,只有一种或两三种调料,我们能享用到的美食该多有限哪!说到调料,你知道我比较偏爱糖。我记得我小时候特别馋糖。那时生活远不如现在,糖算个稀罕物,而且糖吃多了对牙齿不好,所以我妈总是把家里的糖藏起来。有一次,我偷了家里的一袋糖,躲在外面解馋,不料由于心慌,撕袋口的时候一下子把糖都洒地上了,地上都是土,可是我又不舍得糖,所以我从地上连土带糖一起捧起来吃……现在的我,有时候觉得生活的滋味就像从前吃的这‘糖土’,不那么纯粹,总是有难咽的土,但细一品,发觉有时其中也有香甜的糖。土磨砺我,而糖使我甜蜜。如果我一味拒绝土,就压根不会有糖。所以,尽管我有这样那样的‘怕’,可总还是鼓足勇气去生活。”他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盯着我。
我深感意外,也很有些感动。他尽管很老土,把生活和烹饪联系在一起,可是竟然很贴切:朴素的真理。我也很惭愧自己一直把他看作白开水,原来竟然一直小觑了他。而他眼睛那么亮,我不知怎么又有点慌乱,不敢正视他。“大刚,你你你……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结结巴巴地。
“我只是想告诉你,”他看着我,“我们都是肉眼凡胎,谁都不会真的那么强大。即使你一直以强大的姿态武装自己。从认识你以来,我一直不敢靠近你,可是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不要拒绝别人真诚的关心,我希望你能接受我这个小人物对你的关心。即使生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我这个小人物愿意与你一起去面对;至少,我会填饱你的胃,让你有足够的力气去打拼。”他向我微笑。
我的眼眶忽然就有些湿润。我向他伸出手。“大刚,我们都是小人物,你这个小人物做的菜尤其好吃,每次我都吃得太多。”
大刚与我拥抱。我们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多亏有了大刚的照顾。几天来他一下班就过来又买又做,炖汤,煎中药,洗洗涮涮。我非常过意不去,屡次叫他不要弄了,他就是不听。我待要自己操持,他又不让。他很坚持。后来我只好趁他不在的时候赶紧把能收拾的给收拾了,好少麻烦他一点儿,可谁知他很敏感,说我始终很见外,又跟我讲什么“施比受有福”,真是让我啼笑皆非。后来我索性由他去。
工作上的事虽然都安排好了,我还是偶尔打个电话到公司,询问各种情况。老板和同事都来看我,叫我不要担心,好好把病养好,早点儿回到大伙儿中间。大刚笑我身在曹营心在汉,“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我只好自我解嘲,说什么“我知道地球少了我照转不误,也许转得更快。可没办法,我就是操心的贱命!”
那天大刚又炖了清补的汤。喝着喝着,我忽然很感慨。想想从前生病时一个人的惨状,再看看大刚细致妥帖的照顾,我突然很冲动地说了一句:“我们结婚吧!”可是话一出口我马上就后悔了。
大刚正在给我盛第二碗汤。他吓了一大跳,汤都洒了。“你说什么?”
我脸红。赶快否认,“不管你刚才听到的是什么,反正都不是我说的!说了也不算数!”大刚瞅着我,慢悠悠地来了一句,“当官不做主,不如卖红薯;说话不算数,不如……”
我紧张,恶狠狠地威胁他:“你敢说?看你敢说!你敢说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话不算数,不如做小狗!”他总算换了个比较文雅的说法。可是还是不依,“你敢骂我!”我打他。他躲都不躲,实实在在地受了我一下子。这又让我不好意思了。
“你为什么躲都不躲?我可是会真使劲儿的!”我问他。
“你在生病,能让你开心比什么都好,我这人又不幽默,挨你一下子算得了什么?再说你能有多大劲儿?反正我皮粗肉厚。”他说。
他又开口,“放心,刚才你说的什么我全没听见,就算听见了也不会当真的。你在生病,我碰巧有时间有能力有机会照顾你,举手之劳,如此而已。你不欠我的,别有什么顾虑。要不我倒真不好再照顾你了。”看我低头不语,他笑,“不过你也得小心,也许我没那么好,我给你炖的是迷魂汤,使的是勾魂索,我给你下套儿呢,就等你哪天晕乎乎地往里钻呢!到时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
我立马抬头反击,“你当我白痴呀!这么多年江湖是白混的,这么容易就上套儿了?为几碗汤就把自己给卖了?忒小瞧人了吧!美去吧你!”
他笑,“对,这才是你的风格:精神抖擞,勇往直前,永不示弱。”
大刚的手机响。他拿起来看了一眼电话号码,接电话,“嗯,是我。她没事。你们放心吧。有我照顾她。她现在就在我旁边。”他将手机递给我,“是菲。和你联系不上,打到我这儿了。她要和你说话。”
我犹豫了一下。大刚望着我不说话。
我接过手机。“喂,是我。”
菲问我病情。我告诉她我没事,已经好多了,准备去上班了。然后我们都很沉默。我又问她成的身体怎么样了,她说他已经出院,在家休养。我们又沉默。然后菲说等我好了大家见面再聊。我说好,我们就平静地说再见。
大刚走过来。“你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平时你表现得比谁都现实,世情比谁都看得透。可是其实你骨子里还是个理想主义者。你不肯放弃。虽然你知道事物的变化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可是你还是会感觉受伤。在成和菲这件事上,与其说你是受不了他们要离婚的现实,不如说是你受不了你自己理想的破灭。一夜之间你多年来自封的偶像坍塌了,你视若神话的传奇毁灭了。你受不了的是这个。”
我掉转头。不理睬他。
“这个世界没有偶像,没有完美。你该比谁都清楚。”他站定在我面前,眼神悲悯地看着我。“别怪菲和成。谁都当不起偶像,谁都无法被顶礼膜拜。他们和我们一样渺小无助。去找他们。你们是那么多年的朋友,现在他们又面临危机,他们需要你,你也需要他们。别再赌气。”
我的眼泪掉下来。“可是我又能做什么?佛说自渡渡人。我连自己的问题都解决不好,他们俩的事更是外人插手不了的。”
“谁也没有让你插手离婚的事。他们离不离,是他俩自己的事。可是不管怎样,至少你们之间还有友谊值得去珍惜吧。不要否定一切,更没必要放弃一切。”
大刚默默地握住我的手。
两年后的一天。
我和大刚站在菲的家门外,我抬手摁门铃。
“哟!来得好快啊!我的满汉全席还没准备好呢!”开门的是成,他腰间系着围裙,依然很俊朗,然而细看之下就会发现他脸上的线条已经有些松弛。他接过我手中的百合,扭头冲屋里,“菲,属驴子的也知道变了,终知道换一种花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大刚手中的大螃蟹更实惠!”
“看你多俗啊!”菲笑吟吟地从屋里“挪”出来。她的体积庞大,形态臃肿,一望便知腹中的宝宝快要足月了。“大刚,今儿的香辣蟹就看你的了!”
“没说的。全包在我身上。”大刚毫不含糊。
“快到日子了吧!”我扶着菲慢慢地在沙发上坐下。
“嗯,医生说就在这几天了!”菲喜滋滋地抚着肚子。
我扭头冲厨房里的成,“喂,做好准备没呀?就要升级当爹了呢!”
“准备是永远不可能做好的!反正啊,”他用力地剁着什么骨头之类的东西,声音很高地,“管它三七二十一,先往前冲了再说吧!”
我们哄堂大笑。
两年的时间过去了。成那次出事后,先从原来的那家公司出来,然后接受了相当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又有过数月的旅行,然后换了现在的这家公司做;菲自己也接受过短期的心理治疗,在成做心理治疗期间她没有放弃照顾他,目前她还在原单位工作;我呢,也还在原公司,不过换了一个部门,但还是又忙又累;大刚还在做着一成不变的财会工作。成和菲并没有离婚,这不,马上宝宝就要出世了。他? 们发现离婚并不能真正解决他们的问题。我们每个人的出路都实在有限,实在也无处可逃。表面上看,他们的危机已经过去,可是也许还有更大的危机尚未到来,你和我一样不能幸免。而生活叫我们继续。
而我,也终于要结婚了。不再等什么白马王子,不再相信水晶鞋的魔力,不再坚持所谓感觉,选择嫁给大刚,一个做一手好菜、能随时随地温暖我的胃的普通男人。偶尔我会想: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恐惧和放弃呢?成躲进药物里制造强大的表相;菲和大刚则躲进对烹调的喜好中去;从前的我坚持找感觉,害怕孤单又害怕付出,只好躲进工作,以所谓事业所谓成就掩盖自己的感情诉求,现在则将这种诉求躲进口腹之欲的满足。而世上其他的人呢?有人狂喝滥饮,有人时时放逐自己出门旅游,有人埋首阅读之中,有人沉湎音乐,有人通宵守着电视,有人逐色逐利,有人滥赌,有人吸毒。每个人都一直在失去,也一直在放弃。
“准备开吃?!”大刚叫道。成开始往外端菜,菲在忙着布筷,满目呈现着一片热热闹闹过日子的样子。
我闻到香辣蟹的香味。盛宴开始了。
责任编辑何子英
呐喊的声音
■ 王一婷
《放弃的盛宴》是我的第一个中篇,一个由吃引起的灵感。起初只打算迎合一下时下的行文风格,写一篇四五千字的小资式的爱情小文,投给杂志混点稿费,可是一下笔就欲罢不能,于是就一路写了下来。也许下笔只是给平素心里积淀的东西打开了一个通道:它们像海一样奔流,无法停止。它们原本就一直在那儿。
其实所有的写作者,都是借笔宣声。我生活着,体验着,灵魂一直在飘泊,也一直在探索。生命的命题何其深广,我们穷其一生也未必知之甚详。我们同时也旁观着别人的生活。好像一边自己晒着太阳,一边又看到别人阳光下的影子。我看到所有人在挣扎和矛盾着。我们同样对生命无能为力。我们不断地拥有,以为这样那样就可以武装自己,可以很强大,可以不再恐惧;我们也不断地放弃,因为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在自欺欺人。有时我们回避这些问题,可是不想不等于它们就自动会解决。
《放弃的盛宴》中的人物是一个特定群体的缩影。我所熟悉和关注的这一类人群:三十岁上下,大学毕业十年左右,所谓的城市白领阶层。在逼仄的现实面前,他们的青春、理想、情感充满幻灭感,价值观被无情颠覆,内心不甘,可即使有过挣扎,仍然改不了在事业上、情感上都渐渐进退两难的局面,无路可走,最后也无非因循旧路“我们每个人的出路也实在有限”(文中语)。即使一直被顶礼膜拜的“楷模”、“偶像”,一旦真相揭穿,也“……只不过是最后一座溃败的城堡”!
《放弃的盛宴》里面有我们身边这一类人群每个人的声音和影子,可以是他,也可以是你。故事情节倒并不是特别复杂。它注重的是表达一种呐喊、情绪的宣泄:“……它们总是以一种触目惊心的姿态提醒我、打击我,它们总是试图要我承认生命的虚无、迫使我放弃执著,我也时不时地发生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