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第07期-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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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的日子里,老张家是从不吃白米饭的,不是掺点青菜叶子,就是掺点红薯干什么的。大媳妇话里带话地说妈,刚才我看见我们家囤里还有陈谷子没打呢。老婆子说古人讲过,积谷防饥,细水长流。老大媳妇挪到一边去不说话了。
后来,大媳妇开始绝食,到了吃饭的时间,她就苦着脸坐到我的脚上闭着眼睛晒太阳,谁劝也不听,只说不想吃。一天中午,老婆子煮饭的时候,在一锅黄白相间的红薯干饭中间掏出一个小洞,将一碗白米饭坐了进去,算是给老大媳妇开上小灶了。老大媳妇于是停止了绝食。
三个儿子不满意了,本来吃菜饭、吃红薯干饭已经习惯了的,可一旦看见中间那碗白白胖胖的大米饭,原来好吃的也变得不好吃了,那天的饭桌是最安静的,大家全都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看自己碗里,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第二天,有人在老大媳妇碗里挖出了一个坑,她看了一眼,没作声。第三天,老大媳妇的碗里被挖走了三个小坑,她看了一会,还是端起来吃了。第四天,老大媳妇的碗里只剩半碗了,双英一看老大媳妇的脸色,扭身就给了三兄弟一人一记筷头子。第五天,老大媳妇主动向双英要求和三兄弟吃一样的饭,老婆子叹了一口气。
老张还是在山那边修公路,偶尔那边隐隐约约传来一声闷哑的炮响,双英总要从田里直起腰来发一阵呆,偶尔对面山坡上来一只乌鸦,还没等它开腔,双英就朝着它一阵高呼:你死到一边去吧,别到我家门口来叫,我家两个人在外面做事呢。那声音真叫��人,连我身上都一颤一颤的。
不到一个月,老大就拎着个大包回来了,一边向双英解释自己从一上班就没休息,专门调了班回来休假的,一边拿眼睛四处瞄。老婆子说看什么看,人在屋里睡觉呢,害上了,你要当爸爸了。老大一拍脑门进屋去了。说话的时候,双英一直盯着他手上的那个大包。
过了大半天,老大出来了,那个大包已经瘪瘪的了,一只手在里面海底捞月似的捞了一圈,摸出一斤红糖来,递到双英手上。
傍晚,双英对老大说家里还欠着小卖部几十块钱,你去帮我们还了吧。老大说我没钱了,都买了东西了。双英问你买了什么了?
给她买了几身衣服。
结婚的时候不是刚置过新衣服吗?
人家就是嫌那时候买得太少了。
过了很久,双英悠悠地说衣服呢是该买,这个家呢也还是你的家。老大有点内疚地过来帮着收拾霉干菜,老大媳妇不知什么时候从屋里走了出来,拦住他说你歇着去吧,在矿上累死累活没人心疼,回到家里还要操心这个那个,那哪行啊。
双英一听,一扭身进屋去了。
回家住了几天后,老大跟着双英来到了菜园子里,几次想说话又咽了回去。双英说你说吧。老大就开口了:这话也不是我发明的,树大分桠嘛,树大总是要分桠的,是吧?
你是说分家?是她提出来的吧?
树大总是要分桠的,没有不分桠的。
可你结婚还不到两个月呢。
迟分不如早分,是到时候闹得脸红脖子粗分好呢,还是现在和和气气地分好呢?反正总是要分的,树大分桠嘛。
双英低头忙活了一阵说这么大的事,总得等你爹回来吧。
就是不好跟他讲,要您去跟他讲嘛。
老大说完后就回矿上去了。等一家人都睡着后,双英一个人坐在我的脚背上,仰着头望着我说树大真的要分桠吗?没有不分桠的吗?
老张终于回来了,他带回了一些钱和一条伤腿,钱被工头克扣了一些,腿是被滚下来的石头砸的,双英急着要去请医生,老张说修路那边有医生我都没要,花那些钱干什么?这钱还要留着给老二娶媳妇呢,请村里的王草药子寻点草药是一样的。站在身边的老二也说就是,还是草药对症些。
寻草药可以不花钱,这个村里的人从来就是你帮我我帮你就像一家人一样,从来不提钱的事情。双英不满地看了老二一眼,老二一缩身去找王草药子去了。
双英提到了分家的事,老张听了半天没开腔。等王草药子的驼背慢慢晃过来时,老张说那就分吧,让他们各人去发财吧。王草药子笑着说天下哪有兄弟不分家的,没听老人讲吗?一个儿子一栋房,三个儿子半条街。
家就这样分了,老大媳妇计划等老大回来在厢房上开个大门,从此就是两家人了。老张拖着一条伤腿指挥三个儿子帮老大媳妇立了个灶,修了个厕所,双英想了想,还给老大媳妇送去了一只小猪仔,一头小羊羔。
夜晚,双英一边替老张揉腿一边说,那老大以后回来就直接进那个门了?老张不做声,双英又说那以后他要是回来,我要第二天才见得着他的面了?老张还是不开腔,双英说你心里就没有一点不舒服?
老张终于开腔了,老张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是结婚当天就跟父母分家的,当时你家送亲的人都还没走呢。
王草药子的草药还是没能救下老张的腿,老张从此成了个瘸子,干活更不方便了。但老张不顾双英的阻拦,执意要去山那边修公路。老张说老二的婚事还没影子呢,一家人守着几分薄田怎么行。临出门的时候,老张说这回我不去开山放炮了,我去路面上碎小石子。老张用一根铁芯橡皮管子做成一个带把的环,再带上一柄铁锤就出发了。双英追出去说腿疼了就回来,啊。老二也追出去说这回记着自己记个帐,别让工头打你马虎眼儿。
一些媒人开始上门为老二说亲了,双英当然高兴,可老二却没精打采。老二说没有钱,谁愿嫁你。老二提出去外面打工,双英说你一走,这田里的活儿怎么办?一家人还要吃饭呢。老二说老三老四也不小了嘛。双英说到底还是嫩了点。老二说挑几天担子就不嫩了嘛。
老二到一家石灰窑上做工了,天不亮就出发,天擦黑才回来,每天都是满头满身的白石灰末子。双英心疼了,说石灰对人不好呢,可别闹下什么病来。老二没好气地拍打着身子说有什么办法,你以为我喜欢石灰呀。双英没话说了,只是拿了一把刷子,在老二身上从头到脚地刷,刷完过后,地上就是白白的一片。老大媳妇挺着肚子过来开玩笑说,老二,你把这些石灰扫扫攒起来,到时候粉你的新房都有多的,也用不着你爹去卖柴买石灰了。老二白了她一眼。
春天过去了,田里的活多了起来,老三老四到底嫩了点,活儿赶不出来,又怕误了季节,没办法,双英亲自下田了。双英是一双半大的小脚,小时候刚缠上没多久,就碰上村里来了个女干部,强行替她解开了缠脚布,一双脚就成了现在这副不大不小的怪样子。老张在家的时候,几乎没怎么让双英下田。那天双英下田插秧,插着插着就哭了,她一个人自言自语:以前只知道老头子说话粗声粗气,成天没有好脸色,现在才知道老头子是真正疼人的,想不到大半辈子都没下田,现在儿长女大了,我倒要下田了。
中途,老张回来了一次,原因是他的锤子丢了,他得回家再拿一把。看见双英泥牛似的从田里爬起来,老张平生第一次给她打来一盆洗脚水。双英眼泪汪汪地问:你的腿好些了没有?老张没好气地说废话,怎么好得了呢?没锯掉就是万幸。
老张这次回家出了点事,让他有点闷闷不乐。
那天杨先生举着一根竹棍一点一点地摸到了老张家。杨先生其实是个算命瞎子,村里人尊重算命的,也相信算命的,所以尊称他为先生。杨先生背着他才一岁的儿子,走村串户地靠算命养活着儿子,杨先生的老婆生下儿子一个月后死掉了,儿子就是靠杨先生算命换奶养活的,碰到算命的家里没有喂奶的妇女,杨先生就把饭嚼烂了喂儿子,一边喂一边说我儿子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所以我给他取名叫杨百姓。杨百姓很知趣,一路上不哭不闹,吃完东西还冲人家笑一笑,也从不在杨先生的背上拉屎拉尿。双英一边给杨百姓熬稀粥,一边哭兮兮地说可怜��可怜,没妈的孩子就是可怜��。还烧了一锅开水,扒下杨百姓身上的衣服,狠狠地洗了一遍。老张则拉住杨先生坐在我脚上给自己算命。杨先生掐指算了一阵,大惊失色:老张,你这两年不能出门呢,出门要有血光之灾。老张说原来以为你真的能掐会算呢,你不就是看见我跛了一条腿吗?
杨先生正色说已经现了的不算,我说的是以后,你后头还有血光之灾呢。
老张不吭声了。
双英听了赶紧抱着杨百姓坐过来,杨先生闻着儿子刚刚洗过的身子,有点不好意思地住了口。本来,按照杨先生的习惯,是要在老张家住一宿的,但那天他执意背着儿子走了。老张的脸更加阴沉了。
双英果断地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就不要去山那边了吧。
老张说老二结婚怎么办?我儿子不跛不瞎,不能因为穷就打光棍吧。
那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不算数呀。
儿子们都过得不周全,我留着这身体又有什么用?
老张制了一把新铁锤后,执意去上工了。双英从此更加提心吊胆,眼皮一跳就要往我的身上系块红布,嘴里还念念有词。听到炮声就忍不住直起腰来,望着远远的山那边,半天回不过来劲儿。
还好,一晃几个月过去了,老张没事。双英想,只要老二快点娶上媳妇,老张就肯留在家里了,趁着忙活的间隙,双英去求了媒人。不久,老二的媳妇慢慢有了着落,女方家挺开通,没要很多彩礼,说是婚礼只要是那么回事就行了,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
老二结婚前一天,老张召集四个儿子开会,结婚以后必须各自另立门户,最好另找宅基地,否则三间老房子是不够四个弟兄分配的。老大老二老三低头不语,只有老四一个人眼泪汪汪的。双英知道他的心事,他从小就带上了哮喘病,十九岁的人了个头还像个小孩子,一担水都挑不起来,老张也说老四的情况你们是知道的,他可以跟我们住老房子。四个儿子都不说话。为了给老二腾出新房,老两口只得让出了自己的卧房,搬到厨房去住了。一张床就摆在土灶的后边,夜里躺在床上都能闻到锅里煮过什么东西。双英说你看你看,老大结婚你弄跛了一条腿,老二结婚你被赶到锅边睡觉,等老三结婚的时候,恐怕要揭你的皮了。老张说谁让你生这么多儿子。双英说倒怪起我来了。
现在,我听不大清楚老张和双英的夜话了,倒把老二小两口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老二媳妇说你觉不觉得大哥家那间房比我们这间大得多。
老二说差不多吧。
老二媳妇说我数过房顶上的檩子,他们家比我们家多两根呢,明摆着房间宽些嘛。
那没办法,他是老大嘛,他先结婚的嘛。
老二媳妇又说他们家还有自己的厕所。老二说我们以后再修新的。
可他们家有人拿工资呀。
十个手指头本来不一样长嘛。
停了一会,老二媳妇慢慢悠悠地说: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把那个堆柴禾的偏厦要过来。第二天,老二过来向老张要偏厦了,老张一听就火了,火了却又不好发作,只是一扭身,把屁股朝着老二,老二恹恹地走了。
双英说这回就不要出门了,杨先生的话还是要听的。老张说听他的话!他不是说我有血光之灾吗?我不是好好的吗?趁着现在还有点力气,赶紧为老三老四想点后路。说完就背着家什出了门。
四个儿子中数老三头脑最灵光,他不想出去做工,只每天在附近山上转悠。忽然有一天,老四跑回来说,老三把山上的树卖了!双英跑出去一看,十几个年青汉子正扛着已经成材的松树下山来。老婆子声音都哑了:老三,你都不跟家里商量一下,这些树是你说卖就能卖的?
老三说不卖树卖什么?想让我也跟老二一样,靠吃石灰末子来娶媳妇?我不行,我最怕的就是石灰,我也不愿去山那边修公路,想来想去,我只能卖树,留着也是留着,再说树卖了还能再长嘛。
老三指挥着那些人把树一根一根搬下了山,老婆子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嘴里只不停地说败家子,败家子。
这些树老张早有安排,一部分用来给两口子做两副棺材,一部分留着给老四,老四病恹恹的从来就是一块心病,现在好了,能够派上用场的全给卖了。
晚上,双英对老三说你也太歹毒了,你就不能跟你爹商量商量再说。
有什么好商量的,我的婚事是不是家里的大事?我这也算是给家里分忧。双英又说不出话来了。
也难怪老三着急要钱,他已经自己找好了媳妇,只等办事了。姑娘就在本村,和老三是自由恋爱。老三说我着急呢,人家都已经怀上了。双英就又笑又气,说你也太轻狂了。老三说还省得你们操心。
知道这些后,双英的气稍稍消了些,只是心中的愁更大了,老大媳妇这几天就就要临盆了,老三又要结婚,这里怎转得来呢?这样一想就把眼睛移向山那边,老头子还不知道这些,他不在,双英就没了主心骨。
晚上,老二回来了,一身白灰灰的,冬天早晨田里的稻草人似的。双英明知他也没有办法,还是急急地向他讨主意:你大嫂呢要临盆了,你弟媳呢也要过门了,你爹又不在,一下子摊上两件大事,你说家里怎么安排得过来呢?老二一边拍打身上的石灰一边说我也不知道,我连自己的事都不知道呢,我哪知道别人的事。双英恨恨地说你们都是树蔸子里蹦出来的?自家兄弟的事还说是别人的事。
老二说都各立门户了,当然是别人家的事。
双英一扭身,又坐到我脚上来了。她已经没有地方可坐了,除了灶台边和灶台边的那张床,家里已没有地方是属于她的了。
这天深夜,老张回来了。老张是被人抬回来的,他的一只胳膊软软地耷拉着,像破布片包着的一块肉。双英一看就站不稳了,嘴里却恶狠狠地骂着:死老头子,叫你不去你偏要去,你偏要找死去。又骂起了杨先生:杨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