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一辑)-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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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悟空问:“你这一付正式打扮,究竟是去哪里?”
他对这个“小巫师”有一种强烈的好奇。
“去哪里?……”孙利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啊,就这样走啊走……”
看他那付神魂颠倒的模样,简直不是一个人,分明是一团穿行在上海大街小巷
里的灵魂的雾气,一俱躯壳和心智分离的走肉,一个美国科幻影片里的灵异。
于是,萨悟空就把他弄到南空招待所来了。他知道孙利的特殊才能,他知道这
里有他的用武之地。
此刻,萨悟空望着孙利,等着他回答。
“荒野……你问我荒野?”他陷入了一种十分苦恼的回忆中,“这个……荒野,
是谁呢?”
“白痴!”萨悟空大笑起来,他非常喜欢看到孙利这付故意装戆的模样,他甚
至觉得这是一种奇妙的完全适合这个时代的大智若愚,“荒野是你爹,你妈!他妈
的,浑得连爹妈都不记得了。”
“噢……荒野,大恩人,”孙利似乎终于想起来,“他蒸发掉了,从上海滩,
从这个世界上蒸发掉了。我已经几年没看到他,连他原先住的房子也被拆迁了。”
三月的阳光透过客房的窗玻璃照射进来,是那种看不见但能感觉到的透明、温
煦和清馨,人居然在朗朗的阳光下会像水蒸气一样被蒸发掉,消失得无影无踪也是
一件奇怪的事情。这使萨悟空隐约感觉到有那么一丝恐怖潜伏在不远处。
孙利是没有这种心肝的,他的每一个细胞都融化在上海滩上的阳光和空气中。
他是靠细胞活着的人。
“不说荒野了,我知道他在哪里。”
“在哪里?”
“在国外。在悉尼,在夏威夷,在洪都拉斯,在阿拉斯加。”
“他妈的,在胡扯!”
“我猜想,她老婆、女儿不是在澳洲吗?”
这样猜,倒也有道理。荒野完全可能偷偷溜到澳洲的丛林里隐藏起来了。
“萨老师,”孙利换了个话题说:“你能不能给《美术世界报》的朋友打个电
话?”
“你又要搞什么花样?”
“我想去采访一下柳山啸大师,听说今年他被列入世界名人录以后,明年有可
能获得诺贝尔美术奖。”
“你他妈不要瞎搞,他得诺贝尔奖管你什么事?再说,凭你这种身份,能见到
柳大师吗?据说,他新娶的年轻太太,把他像国宝大熊猫一样珍藏、保管起来,除
了省级以上领导和国外名流,一般媒体记者要见他,也是很困难的。”
“这,我有办法,这几天我专门读了一本写他年轻时在法国的留学生活的书,
许多重要的段落,我都能背出来了,我背几段给你听听吧……”
“去你妈的,什么狗屁东西,我不听,你背那些东西有什么用?”
“哎,有用!”孙利缠住萨悟空,一定要他打这个电话,“你让《美术世界报
》的朋友给我出一份采访介绍信,我不出三天,就搞定柳大师,你信不信?”
好吧好吧,萨悟空将信将疑给他拨了这个电话,他没料到这一拨,又拨出了文
苑上一件件奇趣异闻,拨出了上海滩上一个新的特殊的冒险家,一个以非常手法起
家的亿万富翁。
这天中午,萨悟空和谭龙到新收购的“深山老林”酒店共进午餐。
“操那,”在小车里,谭龙的火气仍很大,刚才这个女司机老情人闹得他心烦
意乱,“什么东西嘛,好聚好散嘛,像一条蚂蟥盯住不放了。”
在公司里,谭龙的许多秘密不违避两个人:一个是萨悟空,因为萨是外来的和
尚,和他没有利害冲突;同时他给予了萨超额的物质利益,他知道萨是一个明白人,
也就把萨视为知己。
另一个便是给他开了两年车的司机小党,在公司里小党被称为“打(党)弯
(委)司(书)机(记)”的。也就是第二把手,在外请客送礼都要经小党的手,
私下活动也不瞒小党,当然,小党是一个异常识趣、惯会见风使舵的人。他最大的
特点是忠心耿耿,能为老板上刀山、下油锅。一次谭龙在外打伤了人,小党自愿到
看守所去顶替老板拘留十五天。所以,谭龙把他视为心腹。
“多给点钱,”萨悟空说,“再给她安排个好工作,不就行了吗?”
“这还用说吗?”谭龙说,“早就办了,她就是死不罢休!”
“臭比娘子,”小党插言,“打断她的腿!”
“她是打不怕,”谭龙说,“她身上没有一个地方,没挨过我的拳头,操那,
她是越打越缠得紧的一条毒蛇,非把我缠死不可。”
“杀了她,把她脑袋割下来,”小党开玩笑说,“钱塘江涨潮时,把她尸体扔
进去,让潮水卷进东海里去,神不知鬼不觉。”
一句玩笑话,使轿车里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谭龙忽然刹住话头。萨悟空也不
愿多表示什么。可是,万万没想到这句玩笑话,后来引出了一段轰动上海的凶杀案,
而正红得发紫、即将被提拔到更高一级领导岗位上去的谭龙也由此被送上断头台。
那是后话了,那天谭龙绝没有这个念头的,那一阵,他的生意刚开始全面铺开,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最起码有三百五十天在谈生意,一天至少谈三场,有时,一天
谈七、八场也有的。
萨悟空说他,你这是“杨六郎——空弹(谈)”,对有些骗吃骗的人,有什么
好多谈的。
他说,你这就不知道了,生意这东西,就是要多谈,上海闲话讲:谈发谈发嘛,
不谈不发,谈了就发,少谈少发,多谈多发嘛。
而谈生意谈成谈不成,到点了,都要进餐馆,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谭龙一
年谈下来,吃喝费用不下三、五十万,再加上下属企业和几家分公司的应酬费,一
年下来,要开支上百万。
他的如意算盘是,自己开一个酒店,肥水不外流,一年至少可以省下五、六十
万开支。同时,自己有酒店,招待上面来的人吃喝玩乐也方便,对外也更有气派。
可酒店一开,就是两家,又着手准备收购第三家,前来排队接洽的还有十几家,
好像收购酒店这辆车的刹车失了灵,会不停顿地收购下去似的。
在车上,谈到这些,谭龙又兴奋起来。他对萨悟空说:“怕什么?国家银行里
有的是钱,我们郊区有的是土地,抵押进去就行了。收购上它几十家,搞它个连锁
经营,是吧?”
萨悟空说:“还是步步为营吧,搞一家巩固一家,先搞它三家,积累经验,再
推而广之。”
可谭龙的冲势太足,精力于过旺盛,他坚持再搞几家娱乐场所。
他说:“以后定下规矩,中饭放在‘深山老林’,晚饭放在‘美好人生’,等
到K 房、酒吧、迪科舞厅搞起来,晚饭后进自己的K 房、酒吧、迪科舞厅,好好放
松放松乐一乐;明年,再进一步,搞一家‘新虹桥俱乐部’那种保龄球、桑拿浴…
…哈哈,到那时候,萨老师,我们不但大把赚钱,为国家作贡献,自己也可以像模
像样做人啦!”
轿车拐一个弯,没开多远,就到了那家“深山老林”酒店。
这家酒店不大,靠近五星级宾馆希尔顿大酒店。它的显著的特点是整个门面是
一个突出在外的巨大的树洞,像一棵有几千年历史的老树的树根雕塑,十分招摇醒
目,甚至让路人望而生畏。进酒店就像钻进树洞,里面依然盘根错节,给人一种深
邃和神秘感。
当时上海也没有什么几家好的同类酒店,没有像如今的“鹭鹭”啊,“小南国”
啊,“美林阁”啊,甚至什么“咸亨”啊,“孔乙己”啊什么的。就在“深山老林”
不远处,那个广东厨师开的“花城”酒店,也只有小小的一开间门面,生意好到踏
破门槛、食客争位打破头的程度。
每次进入树洞门,萨悟空都会有一种进入“阿里巴巴四十大盗”洞窟的感觉。
当时,化五十万盘下这家酒店经营权的时候,他就对谭龙说:“操那,这棵根雕也
太贵了,钻在里头,就像红胡子坐山雕汪洋大盗。”
“不贵不贵,”谭龙说,“就买它这一点,不是红眼睛绿眉毛,就别想在上海
滩上混了,”
而此刻,谭龙提着一块砖头状的“大哥大”,典着啤酒肚,摇晃着魁悟的身板,
确实有点像绿林中的大哥。
跟在后面的萨悟空细细的瘦高个、戴着一副金属秀郎架,阴晴不定的眼神,活
像一个摇鹅毛扇的狗头军师。
再加上眼珠弹出,像牛蛋似地放射着凶光,下巴壳吸进去像被砍了一刀似的杀
气腾腾的司机小党。
这三人组合,完全像一伙明伙执仗的强盗杀进洞窟,把酒店里的经理和服务员
都吓得个半死。
“老板来了,老板来啦!老板你好!”在经理和服务员的一片恭维声中,三人
组合在酒店唯一的包房里大大冽冽地坐下来。
谭龙把“大哥大”啪地往桌上一放,自我感觉好极了,而上午那个女人给他带
来的不快,似乎早就烟消云散。
“萨老师,”谭龙拍着“大哥大”说,“过两天也给你配一个这家伙。”
不,不,萨悟空从这玩意儿一出现,就害怕这个提在手中沉甸甸的东西,他不
喜通过这样一块“砖头”和人对话,他一贯不喜欢在任何通讯工具里和另一个人说
长话,不管男人女人,他都喜欢刀对刀、枪对枪,面对面和人真切地交流。他不喜
欢脖子上挂的、手指上套的、一切“死”的身外之物,他常说,他喜欢一切有生命
的“鲜蹦活跳”的东西,喜欢花花草草。
“那今天,怎么也得奖励一下萨老师的。”谭龙说,“药厂的那个‘降压灵丹
’列为公费药,了不得啊,这个关无论如何要攻下来。那个‘减肥苗条霜’再展开
一次宣传攻势,广告策划费用,由你说了算。”
“我那两件事还没干成,先不谈奖励吧。”萨悟空知道,必须在这个对手面前
保持低调。
“不,不,”谭龙对站在身后恭候听命的酒店经理说,“给我去拿两条‘软中
华’来,记在今天的餐费里。”
他又顺手把萨悟空放在桌上的烟盒扔给小党说:“今后,萨老师的香烟要提高
两个档次,把你的‘双喜’烟可以扔掉了,萨老师还要到‘绿岛三温暖’卧底……”
说到这件事,谭龙不由得放声笑起来:“在那个上海‘台巴子’跟前,还有那里的
几个漂亮小姑娘跟前,也要掼掼派头的,是不是啊?”
谭龙是一个粗中有细,心思慎密的人。而萨悟空也是一个宠辱不惊,有张有弛
的角色。两人的相处,像足球场上的空档补位,都拿捏到恰到好处的份上。
在饭桌上,谭龙和萨悟空有一个共同点,这就是两个人在改革开放头几年就吃
倒了胃口。“深山老林”是熟悉这一套的,所以一上菜,先就端来两只小紫砂锅炖
的甲鱼汤。吃饭对于他们来说己经不是品尝佳肴了,而是补充营养放在第一位。
谭龙顿顿陪人在酒店吃饭,大抵是看人家吃。而萨悟空是说的比吃得多。
喝完甲鱼汤,就挟几筷素莱、豆制品,然后,就是一小碗泡饭。无论什么级别、
档次的宴席,都是这一套。
他俩的兴趣都在别的方面。谭龙的目的是要把企业做大,有了业绩才能被一级
级往上提拔,而越往上就越能显示自己存在的价值,也就越能满足自己各种做人的
欲望。他的思路是很明确的。
而萨悟空的状态就难以言喻了。多年来,他满脑子的莎士比亚、莫里哀、关汉
卿、樱桃园、易卜生、斯特林堡、田纳西、尤金。奥尼尔等等,等等。
后来,又塞进去了一大堆乌七八糟的什么萨缪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最
后的一局》、欧仁。尤涅斯科的《椅子》《秃头歌女》、哈罗尔德。品特的《一间
屋》《生日晚会》以及卡夫卡的《城堡》《审判》《变形记》、约瑟夫。赫勒的《
第二十二条军规》等等,等等。
他的头脑就开始变得混乱不堪,人也变得怪诞和荒唐不经了。起先,他倒是没
被“奥赛罗”掐断脖子,也没被“张生翻墙找莺莺”乱了方寸,他还能在俄罗斯的
“樱桃园”里,见到“出走的娜拉”,还能“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搭乘“欲望
号街车”像一只“热铁皮屋顶上的猫”,在“玻璃动物园”“里,期待”上帝的儿
女都有翅膀“。
但当他一旦踏进“城堡”、受到“审判”、卷入“诉淞”,被迫幻化成一只
“大甲壳虫”后,街上枯死的法国梧桐竟然抽出了翠绿的柳条和碇放白玉兰花,家
里的三五牌座钟敲了一点半后又连续两敲二十九下,老婆也像是一个“局外人”进
入邻居家睡觉,所到之处,都在施行“第二十二条军规”,到了这种地步,他己经
陷于彻底的混乱之中,已经完全脱离了火热的生活。
他在剧团里格格不入,被广大的上海市民视为陌生人,时代不需要这样的剧作
家。他自己也觉得像一条落落寡欢的“荒原狼”。
早上起来,往往觉得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新鲜事情可以干了,“是不是已
经走到了心灵的尽头?”每天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会发问:我还是一个人吗?分明是
一座行将塌垮的危桥一一是精神到物质中间的正在发生地震的一个过渡地带,是路
上的一株长着荒诞果的法国梧桐,一个神经病人、疯子。
幸好,改革开放的大潮拯救了这个颓废的剧作家,他来到了谭龙身边,追随着
一批改革开放的先锋,在“新虹桥俱乐部”打保龄球,去“老锦江”桑拿浴池用俄
罗斯桦树皮条抽身做干蒸,在“浦江之夜”豪华酒店品尝“路易十三”白兰地,在
上海第一家KTV 包房“文艺沙龙俱乐部”里拥着K 姐引吭一曲“路边的野花不能采”,
最后下榻于皇家园林式宾馆“西郊414 ”,他真切地体验和感受到了“血总是热的”,
生活时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