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一辑)-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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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没变的是她的结巴,“萨,萨,萨……”这是她的创造,从来没有一个女
人对萨悟空用过这种爱称,“我是,喜欢,你的,并且,永远永远……”
“不要说,永远,”全身被纱布包扎着的萨悟空发现,她人还没离开上海,她
还没到欧洲,她的语法己经开始倒装,“忘记我,人的生命,就像驾着一辆马车,
途经一个又一个驿站,最后,就像孙利说的熟门熟路地回到自己的老家,用不着什
么探索呀,寻找呀,它自己就到达了,并且,是光焰万丈、冲天而起、无比辉煌,
随之便消失,什么也没留下,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你过了我这一站,就再也回不
来,就像过了二十岁,再也回不到十九岁一样。长久地滞留在一个驿站里,这是在
普希金那里,一个俄罗斯的古老传说。现在不同了,你现在是巴黎的一个签约模特,
因为你天生的口吃,这是奥黛特说的,你的生涩的法语也萨、萨、萨的变得富于特
色和东方的韵味,也一定会迷倒全欧洲的鬼佬……”
“你坏,萨,你就只会,夸、夸、夸我……连我的结、结巴,也夸、夸……”
欧阳明丽坐在病床边,把脸贴在萨悟空的脸上,“我会,记得,你,永远……”
“好,”萨悟空终于在病榻上,发出了第一阵由衷的笑声:“现在,我真的,
只能夸、夸、夸你了,你没见,我的下身也扎满了纱布,本定约好,临走前,三天
三夜不下床的,你看现在,我是心有余,而鞭长莫及了……”
欧阳明丽俯身趴在病床上,把脑袋埋在他的下身上,浓郁的法国香水味使萨悟
空感到从未有过的眩晕,它是那样地陌生而又遥远,使他陷于无依无旁的虚空之中,
连纱布底下的鸡巴想硬也硬不起来了。
萨悟空就这样遗憾地和欧阳明丽分了手。分手以后,决不回头。这是萨悟空的
一条人生准则,也是他的一个人生经验。
男人和女人的邂逅,与其说是缘份,不如说,是被上帝的一道光环套住,只要
其中有一人,走出这一圈子,光环便立即消逝,回头再看,竟是俗男凡女,什么都
没有的寻常和普通,此一时彼一时,分手以后,决不回头。
萨悟空看着欧阳明丽离开病房,渐渐合上门,她走了,萨悟空相信,她不会再
回头,祝福她,前程美好,他的眼眶里竞渗出两颗透明的泪珠来。
但也有例外,这个例外便是李梅丽,她是不辞而别的,那一圈光环,上帝都还
来不及回收,因此,它就像常言道:留下了一条光明的尾巴:想象。
也不完全是想象。这是一个初秋的午后,室外的阳光很好,萨悟空己经除去了
全身的纱布,他觉得无比轻快,像换了一个人,劫后余生的他,渴望重新投入生活。
高干病房设在一幢小洋楼里,楼外有假山、有小溪、有名花异草、是一座林木
葱笼的花园。
他就独自到楼外的花园小径上漫步,正当他闲观花园一边铁栅栏外忙进忙出的
医务人员,和候诊大厅里其他病员的时候,忽然之间,眼前闪过一个熟悉的颀长的
身影,李梅丽,怎么会是她?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会错的,就是她。萨悟空飞
步冲过去,叫喊:“梅丽、梅丽!”
她的背影还迟疑了那么几秒钟,然后,很快又闪进挂号候诊的人群。一定是她,
萨悟空赶紧绕过小洋楼,跑到候症大厅,四下里寻找了很久,就再也没能找到她的
影子。
什么意思呢?她一定从什么渠道获悉他遭到了严重车祸,她一定趁来上海之际,
想到医院探望他,那为什么又不上病房里来见一面呢?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人都已
经到了嘛,何必又匆匆离开呢?这里面一定还有其他什么缘故,但萨悟空百思不得
其解。这是为什么?
他出院后,即给台商马财雄挂了电话,从而证实他没看错,马先生说,是他告
诉李梅丽你出车祸了,住那家医院,住什么病房,都告诉她了,她说要去探望你的,
马先生还说,梅丽也是到上海就诊治病的,他们仅通了一次电话,马先生也没见到
她本人。
她生病了、生什么病?病一定不轻,否则没有必要到上海来就医。可从她背影
上看,没显著变化,她穿戴依旧很入时,这一天还格外靓丽,身材也依旧姣好如初,
行走的速度也很快、很精神的样子,那她还迟疑什么呢?
这个女人,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给我留下一个谜?勾引起我苦苦的思念?
萨悟空仿佛又回到了春天,回到巨鹿路上的南空招待所,回到那一幢欧陆式的小洋
楼,回到那一间特设客房里,他似乎又见到梅丽从门背后天真灿漫地闪出来,他又
闻到那一束紫罗兰色的洋百合花幽郁的芳香。
有些东西会消失,有些东西会长久地保留在记忆里。人,不管在什么时候,都
会有值得保留、值得珍视的东西。是的,不管在什么年代,不管在什么时候。
萨悟空沿着汾阳路往南,一直走到普希金那一尊铜象前,他默默地在铜象站了
一会儿,想了很多,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这些东西了。他不仅想到了普希金的《驿
站长》、想到他的爱情诗、想到他的寓言《渔夫和金鱼的故事》……还想到契柯夫
的《樱桃园》、他的小说《一间带阁楼的房子》《草原》,还有《新娘》中的娜嘉,
萨悟空还记得这部小说的最后一句:“……依她看来,她从此再也不会回来了。”
萨悟空由此伤感起来,他凭直觉感到,李梅丽,和娜嘉多么相似,她也再也不会回
来了。可是,记忆却不会消失,一代又一代的人,都在那样生活。
可有的东西,它消失,也就消失了,比如,那一辆白色的林肯轿车,也不知它
怎么来的(据说是在海口郊外一个农家大院里买来的),又这样轰然一声消失了,
也没什么可惜。还有那个孙利,现在,谁还记得他呢?他仅仅是上海这一片“丛林”
里一只小小的狐狸,他死了,也就死了。
还有一个金小玉,她倒是一次次到医院来探望萨悟空。她的到来,并不能给萨
悟空心理上带来什么慰籍,每次她都要唠唠叨叨地谈她的“绿岛三温暖”她的“空
中巴比伦”酒吧、什么菜肴啦酒水啦送果盘啦优惠打折啦等等,一个女人和生意沾
上边,还有什么情趣可言?还有就是和廖言、程大力他们的官司,也打得如火如荼,
就像一只母鸡勇斗两只公鸡,没完没了,场面是很精彩的,却使萨悟空感到头疼,
她和廖言都在拉他出庭出证,都被他拒绝,“官司的事,不要来找我”萨悟空把门
关死,“这辈子,我最讨厌的事,就是上法院,在那里,你们什么都得不到,唯一
能得到的是人和人相互之间的仇视、怨恨和失望。”
他也因此和金小玉之间的内心距离越拉越远。如今,也很少再想起她。
人是有气味的,就像野外的小动物,凑在一起,相互闻闻,气味相投,便厮混
到一块,在草丛出没,在阳光下嬉耍了。
萨悟空沿着汾阳路折回到复兴中路,他见李商、高中旭己经等在路口上,他们
还带着一个漂亮的女孩,下午他就和他们约定,带他们到谭龙新投资创办的一家会
员制高级会所紫藤花园俱乐部去玩。
他对李商说:“怎么样?林惠敏子新著《我的K姐生涯》内容剌探到没有?”
“唉,这个女人狡猾……”
“我记得她还是很老实的。”
“老实什么?现在出了一点小名,就更自以为是了,前几天,我和一位小说编
辑,请她到衡山路欧登喝茶,临走时,你知道,她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她说,哎,把来回打的费用给我结一结。”
“这就是你们不对了,”萨悟空笑得前仰后合,他说:“道上的规矩嘛,你们
怎么一点都不懂?陪喝茶嘛至少一百,还要加五十打的费,陪吃饭嘛,至少也是这
个数,进K房嘛至少两百,出台到位呢,就要三百以上了,一般八百一千封顶,这
都是有行情的嘛,这还用她提出?游戏规则,要自觉遵守的,否则,你还在江湖上
混个屁啊?”
“可她现在的身份是作家!”
“作家,又怎么样?又有什么区别呢?不都是人吗?”萨悟空说,“我觉得,
林惠敏的可爱之处,就在这里。我甚至觉得,她就是苏青第二,该怎么就怎么,和
其他人比较,她一点都不虚伪。难道,你以为自己就比她高尚吗?什么时候,我把
你的底牌揭一揭,我看,你比她还不如呢。”
“不、不、不,”李商是专揭别人,却又最怕别人脱他裤子的这一类人,“你
既然把她说得那么好,我也不想揭她的短,写这篇文章了。”
“你呀,好吧,她的K姐生活,还是让她自己去写,不过,我告诉你李商一个
秘密,那天我们在紫藤花园俱乐部里,我是见到林惠敏的,那时,你还不认识她,
所以,我也没告诉你。”
…… ……
“萨老师,”高中旭似乎摸透了萨悟空的弱点,他见萨悟空脸色阴沉,心思重
重,便即刻讨好地介绍身边的漂亮女孩说,“黄蔚,上海人,我对你在电话里说过
多次了,长得漂亮吧?中学英语老师,你看,她气质也很好的。她很想到远东迪科
广场去唱歌,她的英语歌曲唱得很好。”
嗯,萨悟空瞥了她一眼,的确不错,可是,萨悟空反应平淡,这一年,经历的
事太多了,从春天到秋天,他想起了一种叫“反熵”的理论,运用到自己头上,大
致意思是一个人的情感是有限的,就像仓库里堆积着这么一点货,取尽了,就再没
有了。
现在,萨悟空觉到自己就处于这么一个状态,他内心空荡荡的,既便刚才在普
希金铜象前站了一会儿,也没能获得足够的力量,也不能改变这种致命的虚空状态,
你到底要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想到多年前,上海有一个女作家王安忆,曾经
在《新民晚报》上写过这样一篇短文,她是在十六、七岁的时候,这样问过自己。
而我,已经四十岁的人了,还在这样拷问自己。我的回答是:不知道。
“好吧,不错,没问题,走吧,”萨悟空信口答应着,人,如果对什么都不感
兴趣了,那他活着,也就是多余的了。很久以来,萨悟空内心就存在这么一种厌世
的情绪,很像郁达夫在《沉沦》里表现的那种生活基调,也像日本作家太宰治写过
的一本书,叫《丧失为人资格》,他想自己也差不多了,一个如此好色的男人,对
漂亮女人也不感兴趣了,这很危险,这是一个走向死亡边缘的信号,是孙利“回老
家”去的先兆。
上海音乐学院方向又传来一阵阵小提琴演奏声,听不清是什么曲子,但在秋天
宁静的夜晚,它穿过法国梧桐茂密的枝叶,悠然地飘落到耳侧,仿佛是空中降落的
天籁,显示着这个世界上还有美妙的东西,拨动着他积满尘埃的心弦。
这一段路,是旧上海的法租界,处处透出一股异域风情,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
街上的行人不多,气候是那么凉爽宜人,人,有什么理由不活着呢?活吧,活着总
比不活、好那么一点点,萨悟空是这样调节、鼓励着自己的,想到这里,街边橙黄
色的灯光也显得柔和温情了些,所有这一些细微的变化,稍稍缓解了萨悟空紧张的
心理。
“啊,生活多么美好!”萨悟空言不由衷地出一声感叹,由于刚才他的沉默,
影响了身边几位的情绪,他们都比他年轻,可不能将自己的这种不健康的颓废情绪
传染给小青年,你不是一个人独自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他继续在心里和自己对话,
“黄蔚长得很洋气啊,你家里有外国血统吗?”
经他这么一说,空气就活跃了。小青年们也都七嘴八舌说开了。
“看,紫藤花园到了,”萨悟空对黄蔚说,“等会儿,我听你唱几支英语歌,
顺便,我就把你推荐给远东迪料广场的马老板。”
这是谭龙集团公司的一个会员制高级会所,主要是用于款待领导和重要客户的。
这是一幢颇有气派的花园洋房。它座落在一条偏静的街角上。大门的围墙上,有两
盏古色古香的青铜座灯,投射出高贵的亮色,小楼被两棵高大的香樟遮掩着,窗帘
里面隐秘着微弱的灯光,楼外,没有招摇的霓虹灯,一切都显得深藏不露。
大门里的两个安保是认识萨悟空的。他们除了对他表示敬重以外,仍使用手里
的对讲机,向里面发出来客信号。
进入大门,是一条长廊,长廊上覆盖着密密匝匝的紫薇藤蔓,两边紫藤的主干
有胳膊粗,显示年代的久长,也许是这幢洋房旧主人栽种的。紫藤花园也由此得名。
长廊幽暗,只有在的尽头门庭前,闪着一盏乳白色的圆球灯。灯光下,可见站
着两名身着黑丝绒夜礼服的迎宾小姐。给来客造成一种梦幻般的气氛。
萨悟空似乎找到感觉,他觉得这一幕情景,好象曾经出现过,曾经出现在他以
前写的剧本里,他有些恍惚,他善于为自己营造这一类氛围。人,有梦,总不错。
至少,可以获得暂时的解脱。他们走到门庭前。
“欢迎光临!”两个高挑的迎宾挽住萨悟空和李商的胳膊,亲热地把他们引进
客厅。
客厅左右两侧的走廊边,都是一间间KTV包房。萨悟空知道,每一间包房都
代表了一个不同国家的风情。比如什么雅典呀罗马呀马尼拉呀,如此等等,让来宾
不出国门,即能享受到异国风光和它乡情调。这是台商马财雄他们为谭龙设计的。
据说,是从台北引进的格局。
萨悟空让服务小姐把同行的几位安排进了底层一间包房后,自己便上楼寻找谭
龙他们。
他刚拐入二楼走廊,迎面撞见一位身着日本和服的小姐,从洗手间出来,两手
还在系扎腰上的裙带,她抬头时,萨悟空看,这不是林惠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