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一辑)-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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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刚拐入二楼走廊,迎面撞见一位身着日本和服的小姐,从洗手间出来,两手
还在系扎腰上的裙带,她抬头时,萨悟空看,这不是林惠敏吗?
“嗨哎,真是巧遇,”萨悟空拦住企图躲避的林惠敏,对她说:“怎么回事?
转到这里来做日本人了?”
看上去她长大了,脱去了以往的稚气,有人说过,在上海,最多只要三个月,
可以完全改变一个小姑娘。从上次在绿岛三温暖外分别,到现在,也只有四、五个
月,林惠敏看上去成熟多了,她到底还小,肤色又白净,除了嘴唇涂得殷红以外,
脸上倒还没有多少风尘气。林惠敏对这次不期而遇,没有心理准备,她仍处于慌乱
中,她胀红了脸,支吾了半晌,说:“你不要对人家说……”
“对谁、说什么?”萨悟空并不感到意外,他对从事这一行的小姐,从来就没
有什么歧视,在他眼里,女人都是水做,不管做哪一行,都一样。从历史上看,反
而在这一行里,涌现出的不少载入史册的特殊女性,远的有李师师、陈圆圆,近的
有小凤仙、董XX等等,她们进入这一行都是有原因的,不是像舆论所遣责的那么
简单。
“你不要告诉荒野老师,不要让金小玉、廖言他们知道,不要对以前我认识的
所有人说,我在做小姐。”
“好吧,”萨悟空想,林惠敏曾经说过,她喜欢钱,谁不喜欢钱呢?只有掌握
了钱柜的人,才会对别人说教:君子爱财,要取之有道。作为像林惠敏这种经历的
小姑娘,要活得滋润,很难作别的选择。萨悟空笑着对她说,“好好做你的小姐吧,
生活丰富多彩,有了经历,以后,还是可以当作家的。”
“是吗?”她半信半疑问:“你在安慰我。”
“不,我说的是心里话,”萨悟空用认真的口气说:“一天结识两位先生,一
年下来,就可以看到七百多张不同的嘴脸,他们在你们面前,往往跟在公司、在办
公室里不同,他们隐秘的一面,他们真正的灵魂,往往在这种场合,暴露无遗,你
得记住他们在包房里的言谈举止,以后会写出一部惊世骇俗的好小说来的。”
“是吗?”林惠敏显然没有听进去,她惊魂未定,她急于想摆脱,看来,她对
眼下担当的这一个角色还没适应,她拨开萨悟空,说:“谢谢你,萨老师,我要去
了,我不能站在这里多说话,他们在等我……”
萨悟空只能让开,看着她穿着那一套不合体的和服、扭扭晃晃地踩着碎步冲进
一间包房,他像看到了一幕很有意味的场景,他想什么时候可以写进自己的剧本里。
他再没去找过她,他也没有再去打扰她,让她就这样自然地生活吧,该走什么路都
是命里注定的,他也没告诉荒野,没对其他任何有关的人说,小姑娘还走要面子的,
让她保留一点面子吧。
几天后,有一个晚上,萨悟空忽然接到林惠敏来电,她在电话里非常突兀地说
:“萨老师,我想回答你以前问过我的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萨悟空己经全忘了。
“就是,关于,你问我,是不是处女……”
“噢~~”萨悟空笑起来,当时,纯粹是逗她的,没有其他含义,他想到廖言
说的有关“两听青岛啤酒”的故事,觉得,女人,在这种事上,确实是各各不同的。
“我已经不是处女了……”见萨悟空没反应,林惠敏就直接回答了,她说,
“现在,我可以来找你了吧。”
后来,林惠敏来了,他们断断续续相处了一阵。后来,不知怎么,又分手了,
渐渐又断了相互之间的音讯。这是一个平平谈谈的故事萨悟空不愿多提这件事。小
姑娘还是要面子的。
他回头看到马财雄正站在走廊的另一头,直对他笑。
“兄弟,”马财雄招手让他过去,“你还有一封信在我这里。”
信?谁写的、怎么会在他那里?萨悟空连忙过去,谭龙他们一行都在走廊尽头
的一间大包房里。
马财雄从皮包里取出信,悄悄塞进他手里。
“谁写来的?”信封上没有落款,署名的笔迹也不熟悉,“奇怪。”
“拆开看吧,难得啊,”马财雄说,“也许是一封情书呢,我都羡慕死了,这
年头还有鸿雁传书。”
萨悟空急忙拆开,匆匆浏览一遍,是李梅丽写的,她果然出事了,她得了重病
……萨悟空心头一沉,整个包房里的人都开始取笑他,连周思同也加入了取笑的行
列:“萨老师是一个高人啊,我千里迢迢运来的花,被你不动声色地轻巧摘走……”
“那里,那里,”萨悟空心里不是滋味,他把信塞进口袋,转移话题,说,
“我是搞后勤的,今天,为我们马老板物色了一个艺术总监,还有一位漂亮的上海
小姐,一个唱英语歌曲的女歌星,怎么样,想不想欣赏一下!”
自然获得热烈反应。于是,萨悟空下楼去把黄蔚一行叫上楼。
当他们围着黄蔚的时候,萨悟空悄悄溜出去,他躲进一间没客人的小包房,打
开李梅丽的信,信不长,但这是多年没有过的了,现在谁还写这种信?他仔细看起
来:亲爱的萨:你好!
首先祝你大难不死,重新获得康复。
你心里一定觉得奇怪,我为什么不辞而别,这件事的细节,我不想对你说了。
正如我给你的电报里写的,本来我想我们还会见面,我会来找你,我时刻期待着再
见的这一天,待到重逢时,我会把这一切详细告诉你。
可是很不幸,再不会有这一天了……你还记得吗?我们在一起的那几个夜晚,
我贴在你身上时,多次对你说,我心疼,我还让你用手按住我的乳房说,是这里这
里,其实,这是双重的,当时那一刻,我的的确确产生一种爱,爱得心疼,另外,
我的肌体里,同时在孽生一种可怕的癌细胞,它己经在扩展,在吞蚀着我脆弱的生
命,我回到家乡,经检查,是乳腺癌,已经是晚期了。
真可怕,我一下垮了,生活,对我马上就要划上了句号。想想这几年拚命争夺
的这一切,对我已经毫无意义。这半年来,我经历了从彻底绝望,到重新燃起一丝
生活的希望,作一次最后的挣扎,这样一个过程。其中,家人的鼓励和期待是一个
因素,还有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原因,那就是和你热烈相处的几天几夜,我们之间,
虽然没有过长远的承诺,但这短暂的燃烧,是何等的炽烈,何等的真诚,何等刻骨
铭心,让我无法忘怀。
真的,我是爱你的,深深地爱着那一刻的,在我的记忆里,那一束紫罗兰色的
洋百合永远将散发醉人的芳香,直到我生命的终了……为此,我要感谢你,真诚的
感谢。
当我听到你出车祸,便从胸科医院房床上拔掉吊针,到你住院处探视,我见到
了你,我见你还好,在洒满阳光的花园里散步,完全恢复了健康,心里感到莫大安
慰。但我们不能见面,这个故事己经结束,让它留在那个春天,留在百合花永远永
远的芬芳中……不要来找我,我己结束在上海的治疗,回老家去了……再见,亲爱
的!
永远爱你的梅丽萨悟空心头涌动着一股酸楚,呜咽着,很久没有过了……这种
内心深处的涌动。人,还是有真挚情感的,就好比各种线路,现在都深埋到地底下
去了。
人,在贪婪的本性驱使下,疯狂而匆忙地追求流行时尚、快餐文化、物质享受
和短暂的官感剌激,已经把心灵消蚀,将情感忽略,但这些基本的东西,千秋万代,
都不会变,永远是人类最宝贵的东西。
他想起德国哲学者本雅明描述过的一个形象、确切的比喻:人类正在把他们最
好的东西象垃圾一样,一一抛弃,而真正的艺术家,就像拣垃圾者,在人们熟睡的
时候,在黑夜里,勾着脑袋、弯着腰,去捡回那些被人类丢弃的好东西。
萨悟空有两种形象,一种是在现实中吃喝玩乐、醉死梦生,一种是只有他自己
能看见的形象:一个捡垃圾者。他愿意做这样一个“捡垃圾者”。
这个形象,就浮现在在那里,有时竟看得那样分明,此刻,它像一个幽灵,就
在这一间静寂的包房里飘忽,就在一批寻欢作乐的人的身边游荡,就在穿着袒胸露
背的夜礼服和花花绿绿的日本和服的小姐们之间穿梭,就在这一幢纸醉金迷、穷奢
极侈的小洋楼里出没,就在爬满紫藤的花架上空升腾、舞蹈,就在那两株名贵的香
樟树枝叶间闪烁着它迷人的光芒、伸展着它的天使般的翅膀在盘旋、翱翔……
这个形象,也许是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梦。这个梦,是不需要兑现的,只要
牢牢记住就够了,它千秋万代存在,只要你有特殊的眼睛,就能见到,它时时刻刻
与你同在。
他知道,他前一个形象迟早要破碎的,这个形象,是脆弱的,不堪一击,“天
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经受不了时间的考验,它的消逝、乃至毁灭,是迟早的事情
;他有这种预感,毁灭,正在临近,就像那一辆白色的林肯轿车,砰嘭一声、火光
冲天,毁于一旦。
刚才在大包房里,他仔细观察坐在沙发角上的谭龙,发现他的印堂发黑,始终
铁着脸,一言不发。这是一种不祥的兆头,他肯定面临非常严重的事态,他会出什
么事呢?
萨悟空走出小包房,对站在门外的女服务员说,你过一会儿进去告诉谭总,说
萨老师有急事走了。
萨悟空决定先走一步,他想,到外面走走,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下,他要想一
想,下一步该怎么行动……
尾声这天夜里,萨悟空独自坐在一家装璜简单的小酒店里。
这会儿,他心情终于轻松了一点。这家小酒店是姊妹俩开的,店名叫姊妹花酒
苑。他和老板娘姐姐关系不错,有时,还能和她说上几句调调情,他对姐姐说:
“什么时候,我灵感上来了,为你们姊妹俩写一个剧本,剧名就叫《海上两姊妹》。”
“好啊,”姐姐将近三十岁,未婚,颇有几分姿色,被一个大款包着,这家酒
苑就是那位大款出资为她开的。妹妹长得更俏丽,有一个在南方经商的丈夫,她常
带一些迷恋她的客户,到这里开销,被她玩耍于股掌之中,故事一个接一个,都被
萨悟空看在眼里。
萨悟空还能想到自己的老本行,说明情况正在好转。
这段日子,谭龙那里也风平浪静,没有丝毫出事的迹象。看来是自己神经过敏,
是一种宿命论在作怪。远东迪科广场生意火爆,成了沪上一大热点。总经理马财雄
几乎天天挂电话来,让他去玩:“把你文艺界的兄弟们全叫上,给我们远东增添一
些光彩。”
他介绍过去的高中旭,把演出一摊子搞得有声有色。那个黄蔚由于长着一双惊
人美丽的大眼晴和惠特尼。休斯顿风格的演唱,没多少日子,已经在那里红得“爆
棚”。
据说,她演唱时,台下送花篮的大款不计其数,演唱结束时,停泊在外,抢着
接送她的豪华轿车有十几部。黄蔚为此非常感激他的推荐。
一天下午,邀请他到锦沧文华大酒店喝茶,他又帮黄蔚在大报上宣传了一番,
几天后,日本和新加坡的娱乐公司先后跟她联系,争着要和她签约。
一切好像都很顺利。
前几天,萨悟空还在姊妹花酒苑请林惠敏喝了几听青岛啤酒,故事虽然平淡,
毕竟有一种秋天这个季节特有的宁静和安谧的氛围。也算不坏。
下午,又接到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荒野来电。自从春天在绿岛三温暖聚会后,
他就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孙利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回,他又好像从地下突然
冒出来,在电话里大声喊叫:“兄弟,赶快过来,抢人民币的好机会来了,我现在
在海口炒地皮,已经几个亿赚到手啦,你过来办一个咨询公司,我打几百万到你账
号上,让你发笔咨询财……快、快,今天晚上就飞过来,我在五指山宾馆等你,过
了这一个村,就再没下一个店啦……”
萨悟空被他被他充满激情的煽动,说动了心,他走在路上,还在考虑:是不是
该换一个地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了。
不过,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蹊巧的事,使得萨悟空在姊妹花酒苑坐到现在,
仍在反复掂量这件事。
这确实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被人跟踪了。一个陌生人忽然出现在他身后,
对他说:“朋友,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
“怎么回事?”萨悟空有些猝不及防。从长相上看,这人很象是维持秩序部门
的工作人员。
萨悟空脑子一转,想自己没有什么大事,值得惊动他们,便也坦然地说:“好
吧。”他还存有一种好奇。
萨悟空把他带到了姊妹花酒苑。
“倒杯水就可以了。”他进门就说不吃饭,坐下后就开门见山说:“是你的一
个朋友委托我来转告你,最近你要注意-点,少去南空招待所,也最好别到远东迪
科广场去。”
“为什么?”萨悟空问,“有人要出事、谭龙?”
“这你就不要多问。反正,听进去,没错的。”
“好吧。还有一个问题,委托你来转告我的朋友是谁?”
“这你也不要多问。”说着,他起身就走,回头又扔下—句:“记住。不要到
处去打听,对你没好处。”
萨悟空倒被一下子唬住。他坐在姊妹花里想了一阵,决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
其无,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当即去民航售票处,买了一张第二天中午,直飞海
口的机票。他妈的,老子远走高飞。
他想,上海的故事可以结束了,至少,这一场戏,可以落幕了。
萨悟空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如果他觉得真值得,豁上命,他也会上的。只是
他活了四十年,还没见到一件事,值得他豁出去的。
那天夜里,他最后决定到远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