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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部分

短篇小说(第一辑)-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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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活了四十年,还没见到一件事,值得他豁出去的。

    那天夜里,他最后决定到远东迪科广场去,他妈的,有什么了不起的事“砍头
只当风吹帽”,萨悟空诗性大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管怎么样,和谭
龙朋友一场,人家对自己也不薄,不说两肋插刀吧,去看一眼,总没错。和他道别,
也是应该的,那又有什么呢?

    于是,他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远东迪科广场。出租车司机是一个“弯弯绕”,
载着他在上海西区兜圈子,说这条路不能大转弯,那条路又是单行道,转到后来,
他这个“老上海”也被带进了迷魂阵。

    就像回到那个春天的下午,街上见不到车辆和过客,行人道上栽种着菩提树,
萨悟空像进入一个陌生的地方。那座废旧仓库当然是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有如
一架波音777 飞机造型的全透明的庞大建筑。

    出租车司机把他放下后,一溜烟跑了。他抬头望去,远东迪科广场六个金红色
的霓虹灯管大字,在机头熠熠闪光,他看到谭龙和马财雄他们在头等仓豪宴宾客,
一群上海美女,打扮得像古装戏里的嫔妃,有如彩云般萦绕在豪客们的四周,“哥
俩好啊、五魁首啊、七七七啊……”他甚至听到了谭龙划拳的口令,这种灯红酒绿
的欢庆场面,也不像是什么凶兆。他妈的,这个神秘的陌生人,在开老子的玩笑。

    萨悟空穿过马路走到远东迪科广场门口,被一群男、女“吊模”(即拉皮条者)
围住:“先生,小姐要吗?”“先生,要我陪你吗?”

    “去去去,不看看人头,你以为我是巴子?”萨悟空像赶苍蝇一样驱走他们,
径直走到飞机的舷梯口。

    看门的老头换上了藏青色华达呢长大衣,也像和国际接了轨,见了萨悟空,他
便操着时下娱乐厅堂里流行的称谓:“阿哥,来白相啦!”

    萨悟空知道,在谭龙那里,他的脸就是一张通行证,门票像贴在额头上。他大
大咧咧地摆摆手,穿过如织的人流,钻入迪科广场正厅。

    整个舞厅像处于巴西狂欢节的狂潮中,美国引进的高倍斯音响震耳欲聋,地动
山摇,阶梯式舞厅格局上,一层层男男女女全都像“玖瑰秀”演唱组合,在羊颠疯
般的抽搐、狂呼、乱蹦乱跳。这里是一群红发日流少女在摇曳着长发,那里是一帮
黄发的韩流少男在摆动着精瘦的脑壳,三三两两大腹便便的成功人士,也混杂其间
摇头晃脑,空气中散发着一阵阵来自异国的香水气味,以及发自内心深处的各种人
等的血腥的欲望。

    黄蔚站在高高的演歌台上,在她的脚下摆满了各种鲜花,她就像一个凌空飞升
的花仙子,在花丛中翩翩起舞。捧场的追星族,挥动着森林般的手臂。

    黄蔚流星如炽的目光,远远就扫见了他,给了他一个性感的飞吻,并随即宣布
要唱一支香港流行歌曲《我一见你就笑》,她说,要把这支歌献给她最最亲爱的萨
老师,引起台下她的膜拜者一阵骚乱,黄蔚像一个骄傲的公主,根本不理这个茬,
她我行我素,用惠特尼。休斯顿的唱腔,唱道:我一见你就笑 你那翩翩风采美妙
和你在一起我永远没烦闹……

    边唱边向他丢媚眼,在这种气氛下,萨悟空也有些晕乎,也快要腾云驾雾,摇
摇欲坠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边的高中旭,连忙扶住他,说:“萨老师,萨老
师,去看看我的俄罗斯少女时装表演队……”

    他见另一处T型舞台上,一队身着三点式泳装的金发女模特,在向观众显示她
们青春靓丽的美妙肢体和欢快澎湃的异域舞姿,黑人歌手“哇啦哇啦”梳着三十九
根小辨子,也在一边摇摆,他唱着“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为其助兴。

    “萨、萨、萨……”没想到的是欧阳明丽又从身边冒出来,萨悟空伸手去挽她
的蜂腰,“走,我们跳舞去。”

    “好啊,”她也不结巴了,原来不是她,是电视台的一个节目主持人燕燕。这
是一个错觉,他以为全世界只有欧阳明丽一个模特,萨悟空知道这是自己中了荒诞
戏剧的毒太深了。他忙对燕燕打招呼:“你不是到老成都吃火锅去了吗?”“萨先
生,”燕燕挽住萨悟空说,“我明天要离开上海,到海南岛拍外景,今天,是最后
一夜,我们去跳最后一个舞吧。”

    他和燕燕在最小的一个圆型舞池里,跳的是那种最激情的“伦巴特”,舞池似
乎随他们一起摆动,整个远东迪科广场也在伦巴特舞曲中飞扬起来。

    “不管你走到哪里,”萨悟空开始说胡话,“我也要跟你到天涯海角……”  
“嗨哎~~”燕燕在他怀里惊呼,“萨先生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多情了!”

    总之,生活是美好的,萨悟空并没放弃去和老朋友兼老板谭龙道别,他没有理
由怀疑,在这样一个盛大的节日里,有人会走向他的末日。他攀上一层层台阶,穿
过长长的紫藤花廊,迈入最高一层被香樟掩荫的豪华包间,他见谭龙正在和朋友干
杯,那酒杯里装的是像鲜血-样的干红,他正要跨入包间,忽然听到身后一片骚乱,
他赶紧往下看,只见舞厅的四个出入口,冲进一批穿便服和穿制服的人,其中穿便
服的都在厉声喝叫:“大家不要乱,我们是特警!”

    萨悟空惊呆了,他分明记得,这个场面早就在他的视野中映现过,早就在他的
预感中彩排过,神秘的陌生男人也提醒过,该出现的,它是一定要出现的,就象毛
泽东曾经说的:天要下雨,鸟要飞,娘要嫁人……也只能随它去了。

    这是一场好戏,至此,萨悟空就完全进入旁观者的角色,他转身想去和谭龙探
讨下一幕的剧情该怎么安排,包间里正在上演的这一幕,才是这场戏真正的高潮:
两个便衣走到谭龙跟前,一个打开锃亮的镀铬手铐,一个出示逮捕证,对谭龙说:
“你被捕了。”

    萨悟空还是走进包间,他瞥了眼谭龙正在签名的逮捕证,罪名一栏上分明写着
:故意杀人。谭龙签完名,抬头正碰到萨悟空的视线,他对他平静地笑笑,什么也
没说,跟两个便衣走了。

    第二天中午,萨悟空在虹桥机场候机厅,又见到意外的一幕:那个口气很大、
气度不凡的港商钱大宏,戴着手铐,被两个公安人员押着,从专用通道出来。

    后来,萨悟空从海口打电话给上海的朋友,才知道,这家伙是一个国际金融诈
骗犯。而周丽娜早和他分手,到玻利维亚定居。有时,也回上海,客串一些文艺界
的活动。

    萨悟空登上飞机的舷梯,他坐在距舱门口第一排靠走廊的座位上。此时,他内
心很安宁。他从重要的朋友那里获悉,不久前,谭龙让司机小党动手,用锋利的牛
角刀把那个女人的脑袋割了下来,用汽车把她那具无头尸体扔进涨潮的钱塘江,原
以为钱塘潮水会把这具无头女尸卷入东海,飘到太平洋,永远消声匿迹。可是,他
们错了,钱塘潮水反卷回来,把它抛上了堤岸,几天后,就查明了死者的身份。那
个女人,生前还给家人留了一盘录音磁带,她在磁带上留言:哪天,我失踪了,你
们就去找谭龙。这个故意杀人案很快就告破。谭龙在劫难逃。

    萨悟空不愿再想到这一幕。他想,我应该开始—种新的生活。荒野在召唤。他
怀揣着一颗平和的心。旅客陆续登机,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咦~”燕燕很惊奇,“你怎么也在这架飞机上?”

    “我不是告诉过你?”

    “什么呀!”

    “不管你走到哪里,”萨悟空说,“我都要跟你到天涯海角……”

    燕燕闪着大眼睛若有所思,她给萨悟空留了一个电话号码,说:“到三亚找我。”

    萨悟空没去找她。他知道,飞机上的话是对另外一个人说的。他也没找到那个
另外的人。

    不过,据说他和荒野在炒地皮上,大大赚了一票。要不是最后在海甸岛买进一
千亩草滩,在“头部”被套,现在也可以算是一个亿万富翁了。

    多年后,萨悟空从一个知情人那里获悉了谭龙最后的一刻。

    当狱警在死囚室给他照相,验明正身时,谭龙还问拍摄的警察:“你的相机是
奥林巴斯Z00M105 型的吧?”法警夸奖他,有眼光。在执刑场上,他还对执法刑官
说:“执行完,别忘了用铁勾,在我脑袋窟窿眼里掏一掏。”

    据说,那样死得快,可以减少片刻的痛苦。

    谭龙这一段最后的故事传得很广,有人竟还连声称道:一条好汉。

    可是,萨悟空却不以为然。他回忆起,谭龙对他的最后一笑,那笑意分明是空
空的,没有任何内容。有一个从外地离休回沪养老的监狱长,在街边公园和萨悟空
下象棋的时候,告诉他:“人在宣判死刑时,他的魂,就就先走一步,到执行时,
已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了。我一生见过成千上万死囚,没有一个例外。我相信,
人是有灵魂的。”

    “不知道,”萨悟空没有和前监狱长探讨人的灵魂问题,他回忆起,戴着手铐
的谭龙的背影,他记得,谭龙那一米八几的魁武身架,像一片剪纸一样,在空气中
飘行,他是那样轻而易举地被带走,仿佛就像老监狱长说的,他早己是一具空壳,
他的灵魂己经先走一步了。

    多年以后,一个春天的上午。

    萨悟空记得,去和一个女人约会。他打的到郊外,不知怎么,撞见了一座古刹。

    古刹名曰:了空寺。

    这座寺院似乎和自己有着什么因缘,他便走进门庭。

    “施主,前来履约,善哉善哉,”一位僧人出现在他面前,双手合十,喃喃诵
念道:“尘缘未了,迷津难渡,魔障缠身,岂容自溺,恩仇情怨,转眼皆空,是非
曲直,莫衷一时,功名利禄,置之度外,及身抽身,切记切记。”

    萨悟空不觉心里一动,但他返身见到了相约的女人,便又欣然迎上前去,把僧
人的偈语扔到脑后。可是,他怎么也走不到那女人的跟前。情急之下,便醒了过来。

    
    翠微居



                海上寻梦

                              作者:罗时汉

    茫茫尘世,熙来攘往,各人都在朝着自己的人生目标行走,纷至沓来中充满既
定的轨迹和秩序。但是如果突然间有一个行人因什么而跌倒,就会吸引人群的眼光。
再设若突然有一个不可理喻者脱掉衣服而裸奔,那更会激起人群的骚乱,从而打破
原有的平静和安宁。

    大多数人的一生是在平静安宁中度过的,偶然的变故只是其中的一段插曲,稍
稍会打乱一下生活的节奏。而我的人生一开始就被打乱,就不能在一定的轨迹中行
走,就要吸引旁人诧异甚至惊恐的目光,像羊群中突然出现的一只狼——尽管这只
狼多么不想为人注意。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裸奔者,一个衣冠楚楚的裸奔者,很多
人看到我总会迅速地回避目光,然后疑惑并猜测,料定我可能刚从仇杀或者情杀中
踏血归来,并推断我是个凶强侠气为乡里所患的人。如果中庸一点,就说我是个非
凡的人、经历过爱恨情仇的人——这样说简直就有点诗意了。

    所有这些都是因为我脸上的这块巨大的伤疤。

    从我有了记忆开始,这块伤疤就牢牢地挂在脸上也悬在心上,像一直裸露着私
处,无从遮掩自己的丑陋和猥琐。它就像剌配犯人的黥墨火印,公开着人生履历,
让人顺理成章地看到我所经历的凶险和传奇,而忽略了背后隐藏的苦难悲惨。人们
的眼光一闪而过。很多时候往往忌讳我的这一标志性特征,我当老总以前的二三十
年里只有一二个人不识时务地当面问及过它的来历,我都一概以怒视作为回答,比
阿Q 避讳头上的瘌痢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当上了老总之后,社会公德已昌明到尊重
隐私,加上我早已不处在连G 也可以羞辱的底层,谁也不会傻乎乎地盯我的脸,就
好像江湖上英雄莫问出处。他们可能这样想,既然是来上海滩淘金的人,谁也没准
跟三教九流及黑社会打过生死交道呢。按照一般的规律,腰缠万贯的老总不免跟谋
杀绑架有涉。他们对我的第一感觉:这是一个玩命的人,千万别招惹他。我间接地
听到过别人称我为“疤虎”,但一个也没当面这么叫。当面倒是有叫“魔鬼杀手”
的,这出自一定的语境,与时下流行的“魔鬼身材”之类同属溢美之词,也算一种
酷评,我也就却之不恭愧而受之了。

    那些特定的语境包括多种,实际上是人生的不同场合和不同角色。比如说打牌,
这个时候你就不要装什么正人君子,要显得比黄金荣还黄金荣,从气势上震慑对手,
以赢得更多的钱。这个时候,我就像电影里太阳穴上贴块黑膏药或以黑眼罩箍往一
只眼的老大,叼一支烟似必不可少。对我来说,一块蛋形的黑眼罩要遮住的只能是
伤疤,但我从没有这样。伤疤袒露,房间里就跟烟一样弥漫着杀气,就有一种亡命
之徒的凛然。

    我走过的心理历程明白地说是这样的:很长的时期,我希望人人脸上都有缺陷,
跟我一样丑,就想生活在一种“丑人国”里,彼此相安无事。而不知从何时开始,
我希望人人都比我美,因我的衬托他们要显得更美。世上的人和世上的树一样,总
是有疤痕的,你能说有着疤痕的树不美?都是大自然的产物吧。我的爱美一般来说
是以异性为载体的,这是无可避讳的生理本能。从全社会说来,美的力量巨大无边,
说句老实话,由我充当一把手的公司是不可想象的,它给人一种破败的景象,缺乏
一定的庄重和诚信,没有亲和力。这一点我是深有教训的,可以说,我这张脸皮能
使我少签合同上千万,这虽然是句玩笑话但能反映以貌取人的深层社会心理。因此,
我更适合做幕后英雄,更适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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