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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部分

短篇小说(第一辑)-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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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了很多人得不到的某种满足,我的失而复得的自尊心又回来了,这是我在上海
走向成功的基础。她现在一个旅行社工作,经常带团回云南。另外,我自己没有孩
子,对她的儿子我非常喜欢,准备好了为他作心脏手术的费用,对家庭生活充满信
心。

    在前门烤鸭店时,她突然问我,除了路医生、沈妈,你的救命恩人还有谁??

    还有个虞叔,我去找过他,闸北的那个钢丝绳厂好像不在了。我曾登过寻人启
事,也没下落。

    我们是坐在临街的窗前边吃边谈的,一窗之隔外面是北方的严寒里面是江南的
温馨。郑珏的脸红朴朴的,她还掏出纸笔做了记录,像某些女记者那样。

    四十多岁我还觉得年轻,而三十岁时我已感到苍老。我是文革中的工农兵大学
生,我是在恋爱失败参军无望自尊心跌入低谷时发愤去读书的。那时我有一份体面
的工作,在文化局当一名干部。母亲的同事和我的同学跟我介绍过几个对象,看不
中我的居多,当然也有我看不中对方的——因为她们往往看中的是我家的地位或者
想通过婚姻改变处境。这些都无所谓,我本来就没有打算过结婚,因为我早就被剥
夺了爱情。

    我有几次相对象注定是不成功的,举个例子说吧。有一次媒人——一位朋友要
我戴口罩去跟对方见面,否则就不要去。这是不言自明的。我当时对良心还寄予一
线希望,就照办着去了。恰巧那天风很大,她也围着一条纱巾。我们谈得还比较投
机,并约定了下次见面。朋友很为我高兴。第二次见面仍选晚上,仍在县城边的小
河畔。谈了好一会,她突然像发现什么似的问我,你怎么又戴个大口罩?我慌忙说,
我感冒了,怕传染你。

    上次见面到现在,你感冒还没好吗?

    我只有豁出去了:你先别问这个,你回答我,我这个人好不好?她不吭声。你
肯跟我交往吗?可以的,她说。我犹豫了一会,破釜沉舟道,如果我脸上有一块伤
疤,你还可以跟我继续交往吗?她非常奇怪地看着我的脸,就像胆小兔子看天上的
寒月。那要看是什么原因留下的伤疤了,如果是流氓斗殴打架闹事惹下的,那就不
行。不是的,不是打架闹事,不是流氓斗殴,完全是无辜地留下的,在我小的时候。
她说,那就关系不大,可以考虑。见她说得这么坚决,我激动地想搂抱她。她抵住
我说,不行,戴着个口罩,多不方便啊,你把它揭下来。这下真比要我脱裤子还难。
我说,你真的不介意。嗯,不介意。

    那夜很黑,有点阴风惨惨的味道,我没有想到,当我揭去口罩时,她吓坏了,
她像看到电影《夜半歌声》里的宋丹平一样发出了一声惊叫。我赶紧车过身去,独
自朝前走了,我心里想的嘴里唱的就是宋丹平唱的那支悲歌:风凄凄,雨淋淋,花
乱落,叶飘零……心里的悲苦无从倾吐,老天爷容不下我这个残缺的人啊。

    二十四岁的时候我有了第一次爱情。对方是一个下放到本县的知青。有人说她
是因为想利用我父母的权势抽调回城才跟我保持恋爱关系的,我不这么看,即使真
的这样也不为过。我和她相处很好,她来我家时我也没有碰过她——这在那个年代
非常正常。我相信她真的喜欢我,两人常常探讨文学到深夜。我鼓动她参加高考,
她却没有信心。在她的回城手续办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我想该向她摊牌了,就写了
一封信,当着她的面放在桌上,然后出了她的寝室。我在等待宣判的心情中过了两
天,最后她回了一封信,是从门缝塞进来的,没有署名。信写得有层次分三段,第
一段回顾了这两年来我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第二段委婉地拒绝,说:这几天我想
了很多,你确实是我理想中的人,善良、真诚,从不轻浮,这绝不是敷衍你的话。
我想认你这个亲哥哥一辈子,你要理解我。第三段归纳了前两段后极尽安慰之词,
要我不要见怪。最后一句总算点明了问题的要害,即使她同意了父母也不会同意把
她嫁给我。我什么都明白了,非常理智地接受这一痛苦。这时候县里的哥们问我她
的手续还办不办,我说照办不误。分手的时候,我送给她一副精致的近视眼镜,亲
自开一辆农用车把她和行李及所分的粮食满满当当地送到她家。搬完这些以后,我
没有落座,看她给我泡茶的手在一阵阵抖索。我强忍着泪,对她的父母大声说,大
叔大妈,我把你们的女儿完整地送回来了。他们不会听不出我的话中之意。她妈尴
尬地说,小纪,你是个好人,是我们对不住你呀。

    我重重地放下茶杯刀一样剜了她一眼道声再见就走了。那天我糊里糊涂地把车
朝相反的方向狂奔了五十多里。我痛苦得发疯,想找个地方发泄。我骂自己干嘛要
那样虔诚地看待爱情,干嘛不干了她?先斩后奏生米煮成熟饭她不就是我的了吗?
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一蹴而就的吗?

    下面的事我就不能都对郑珏讲了。

    我那夜变得俗不可耐卑劣至极。我到一个对我垂涎多时的寡妇家过了一夜,我
把我的童子鸡给她吃了,我犯不着把它为谁留着,这世界本来就不讲半点良心。我
不欲俗,是世道使我为之俗啊。我的疯狂并没有止息,躺在寡妇的床上我想,我为
什么落得这一地步,为什么谁也看不起我?不就是那块疤脸吗?我像被贩卖的黑奴
一样打上了烙印,永世不得翻身。于是,我把放在车上的一把剑揣在身上,去到我
的罹难之地去复仇。

    秋天的田野满是成熟的气息。我赶到了和平公社,那是我父亲一九六二年甄别
平反全家搬走后再也没有回去过的地方,我不太熟悉那里的路,但仿佛有神祗的导
引,我径直到了二贵家。

    剑在我手上捏出了汗,这是一把家藏的“中正剑”,上面刻着“不成功则成仁”
六个字,锃亮发黑。那天二贵一大家子正在吃中饭。听到车响早有小孩围上来看稀
奇。我在村外停下车一声不吭地走进他家堂屋,如果二贵上来,我肯定会一剑捅去。
上来的偏偏是他嫂子,他嫂子是十多年前那声枪响的见证人,她啊了一声放下碗就
向我扑来。他的父亲也看出了我是谁,面如土色,喊着纪家兄弟呀,竟上来跪倒了。
我凛然不动,眼睛死死地盯着二贵。二贵像雷殛一般痴痴地望着我。他父亲喊道,
二贵呀,你还不向他认罪呀。二贵僵硬地站着,挺着脖子一副任杀任砍的样子。我
的剑快要捏断了。这时他嫂子死死抱住我,纪县长家的,饶了我家二贵吧。你看他
多可怜哪,遭到报应了,在家熬制炸药,把一只膀子给炸没了,到现在媳妇也找不
上呀。我一看二贵的一只手袖子确是空的,顿时松解了紧绷的神经,我的心一软,
眼泪一泻如注。就在那一瞬,我被海一样深的苦楚淹没了不知道方向。我什么都想
说,什么也没有说。呆呆地站了一会,我猛然拔出剑来,大吼一声,向那张桌面狠
狠扎去。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的疯狂举动受到了父亲的严厉斥责,他收去了那把剑,勃然大怒道,无法无
天了你!你凭什么报复人家?就凭你老子是县长?人家当时不是一个孩子吗?这一
过失让你痛苦他们同样痛苦,这都是当时的政治造成的呀,二十年了,罪责也就过
了。他家大贵一直没提上武装部长,有人还说是我公报私仇呢。你这样搞影响有多
坏你知道吗?那是父亲最后一次命我跪下,我低着头,任他像以往一样,用八路军
的武装带狠狠地抽我,一下一下,皮开肉绽,我没有哀求,反正是不想活了。母亲
母鸡护雏般抱住了我,中止了父亲的抽打。我仍是母亲多灾多难的孩子,母亲为我
把心操碎,母亲的泪和我的泪交织在一起,汇成了深潭。

    离开北京前的那天郑珏要去颐和园。颐和园我虽去过,但没去过冬天的颐和园,
更没见过冬天里银妆素裹下的颐和园。

    啊,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噢……一进园内,一身红装的郑珏喜儿那样高兴
起来,连走带跳,而我像是捎给了喜儿一根红头绳的杨白劳,看着她乐,心里却苦。

    昆明湖结了厚厚的冰,郑珏胆大包天地跑上去,几步就摔倒了。我去拉她,自
己也倒下去。我们都哈哈大笑。郑珏要我就地拍下她的狼狈相,还要跟我拍照。我
用手遮住镜头,不让她照。我们相携着从冰湖上走过时,我说,我没有一张六岁前
的照片,如果有,我愿开价万元找回它。我的第一张照片是小学毕业时照的,那是
要办毕业证书。从此所有的照片都记录了我的残缺,我一般是照侧身照片。

    眼前出现了无名氏小说《北极风情画》里的意境,一对异国男女在寒冷的雪域
北国行走。可惜的是,身边的她不是奥蕾莉亚,我也不是出家前的一行僧人。我们
不是同一时代的人,不可能有共同经历。我不该跟她讲得这么多,尤其在这样的环
境里。

    我说郑珏,我们认识已有三年了吧。

    是的,真没想到我们会同游北京。

    上海的堵车是严重的,车辆几乎在每个路口都要习惯性地停车,这时间足以让
你断断续续地看完一部长篇小说。这句话是我的发明我的专利。有时候我不坐小车,
就是想在公交车上饶有兴致地观赏风景。城市行人在一种俯视的角度下流动,摇摇
晃晃。有一天在双层巴士上,我想,是谁在开动这辆汽车呢?就从梯上下来到驾驶
室。

    你有没有觉得我当时是去劫持你?

    没有,觉得你挺好玩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看中了你吗?你看着我就像看平常的人一样微笑,这足以让我
感动。

    我就这样认识了郑珏。她作为司机竟是一个穿牛仔裤着迪多鞋的姑娘,瘦削、
短发、很清秀,倒有点像日本小姐。没有想到这庞然大物由这么娇美的小姐驾驭着,
当我说出这话,她侧头礼貌地笑了,笑得很甜,突出了嘴角上的那点小痣。她回答
我这车叫利南牌,英国的,烧柴油。她说开车很好玩的。每天在固定的街上转上十
个小时,竟从没去过外地,连浦东也没去过。我认定她是可塑性很强的青年,就给
了她一张名片,说,将来说不定你想改行的。下车时我们互道再见,相视一笑。那
时的上海变得晴朗极了,淡淡的晨雾像杯新鲜的牛奶。

    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就想长大了当司机,笛笛叭叭,以为这是天底下最好的职业。
郑珏从不对我讲什么知遇之恩之类的话,她时时流露出的感激表现在对我的认知和
某种安慰上——尽管我并不需要。在万寿山西麓雪迹斑驳的松林,她说,人为什么
总是追求外表的、形象上的美呢?内在的、心灵上的完美才是更有震撼力的。

    我说,前者是无条件的,而后者是有条件的,只有很少的人才会要求这种公正。

    反正对小齐,我看中的是他的内在魅力。

    但是开始,我看中的是你形象上的优美,可能他也是吧。当然,秀外还得慧中。

    你就是说人不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吗?郑珏笑了。

    不知是她挽着我还是我搀着她,在林海雪原中行走,一步一个脚印,踩出嘣滋
嘣滋的脆声。我们都喜欢听这音符,有点神圣地步入教堂的意味。郑珏说,我真不
想这雪化掉,雪很仁慈博大,总是想掩盖天下的缺憾和不平。

    雪白到极处就黑了,上面还跳跃着火苗,那不是历史的闪现,而是因为雪盲—
—那次灾难给我的眼神经留下诸多后遗症。

    突然一团雪球向我掷来,冰冷地在我的脸上绽放。好你个小郑珏!我抓起一把
向她还击。她格格地笑着跑开,又投来一团彗星状的白色。我们就这样疯闹了一阵,
飞雪散花,两人的身上和颈脖里都是雪,结果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大声狂笑,剧烈
喘息。

    天上是瓦蓝瓦蓝的北京的天空。

    我说,这,要是,你和小齐,在一起,多好。

    我也想,要是你和路露阿姨,这样躺在雪地里,多美多酷啊。郑珏抹了抹笑出
的眼泪,接着说,昨天,我在王府井,给她买了一套唐装。

    哎呀,那正是我想跟她买的。

    回去的旅程总有似曾相似之感。但对郑珏来说仍很新鲜,因为她要继续听我讲
往事,而我一旦开闸就不能止住,索性来个竹筒倒豆子。

    在软卧车厢里,我说,跟你出差憋死了,又不能抽烟。

    她幸灾乐祸地说,烟给我管着,讲得好就给你奖一支。

    我到两个车厢的连接处抽完一根烟回来,脑海里的往事就风卷云舒了。

    是的,我不愿意谈我的命运。它的不幸完全是早就注定了的。脸上的创伤带给
我的是心灵的创伤。二十岁的时候,我开始忍受苦刑,到上海第九医院做植皮手术,
医学上叫皮瓣移植。那真是残酷啊,简直就像进了一次渣滓洞白公馆。开三刀补三
刀,那个痛啊。我的左手被绑起贴在左脸上,让手臂上的肉跟脸上的肉长在一起,
整整二十九天!然后再把它们割开。你可以想象我已经变得多么坚强。出院之前,
还包着纱布,我才去看沈妈。她心疼地喊我的小名,大元,侬又吃苦了。怎么不告
诉阿拉一声?我说我就怕麻烦您。说什么麻烦,那就把阿拉看外了。沈妈又做糖醋
排骨招待我。那次我没有好心情呆在上海,一出院就回家了。

    在那前后,很长时间我不愿夜间出门,倒不是害怕夜色而是害怕别人看到夜色
中的我而受到惊吓。从十岁开始我就操练武功,让谁也不敢欺负我,但这只能在肉
体上维护自尊,并不能改变我的命运。一九七二年我就坐过一次班房,当作坏分子
关押遣送,原因就是那如魂附体的伤疤。那一年我曾想报名参军,让血洒疆场来结
束我这一生。我这一辈子就求过父亲这一次,按照父亲的地位,他完全能办好这件
事,但他那老布尔什维克的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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