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走失在1890-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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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册像一本五颜六色的历史书。那是我看过的最好看的历史书。我长大的过程中,Swatch渐渐变得不再昂贵。甚至不够庄重。可是它一直是我最喜欢的手表品牌。
去音像店买了些CD。事实上我们带的CD已经很多。如果活不下去了,靠卖CD仍旧可以活一段时间。可是我们仍旧满足又开心地买下那些CD。多数我们都是拥有的。只是没有带上它们。比如我喜欢的Mazzy tar的,Mono的,还有小野喜欢的Patti smith的。同样是落时的女人。但是不朽。付钱之后我站在店门口,突然觉得很凄凉。我们讲话很少,寂寞环绕。很多时候,我们依偎在一起,可是自己听自己的音乐。我们都用音乐把自己导向另外的出口。
有一家店子卖亮晶晶的银饰,还有花花绿绿的小卡子。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戴任何小卡子了。我变成了一个粗糙的布娃娃。可是这一刻,我忽然怀念起我那嚣艳的粉红时代。我穿粉红色条绒A字裙和大头皮鞋、扎雪青色头巾和用毛线绑一头辫子的时代。我想起那时候我妈妈多么地热衷于给我梳头发,扎辫子埃那时候我已经读高中了。每一个早晨我坐在桌边吃早餐,我妈妈站在我的身后给我梳头发。她不厌其烦地给我用毛线缠十几条彩色的辫子。她还喜欢给我买“淑女屋”蕾丝花边的袜子。我猜想我妈妈小的时候一定没怎么好好玩过布娃娃。她通过我弥补了她小时候的遗憾。可是我必须承认,我的妈妈是多么热爱她的这只布娃娃埃我试戴了几个卡子。冲着小野笑一笑。然后摘下来。
我看到了一只手链。银色金属紫罗兰色的碎钻。繁复和虚假的高贵。很落伍的。可是它让我想起了我散在路上的那只手链。那只我和小野飞快奔跑的时候遗失的手链。某一个皎洁的夜晚,我的外婆拉过我的手,把那只手链给我套上。那时候,我兴奋极了。
我摇一摇手臂,咯咯地笑了。我没有摘过它,在外婆的葬礼上,我紧紧地抓着它软弱地哭泣。
可是我掉了它。为了跟随小野,我甚至没有停下来捡起它,珠子们就这么波光潋滟地各奔东西了。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梦见过外婆,一点也没有,甚至连她的一条皱纹都没有过。
我戴上了这条手链。摇一摇,咯咯地笑了。忽然看见小野已经站在店子外面了。我慌忙放下手链,奔出去,和他一起走。
我和小野都很饿了。小野带着我走进一家日本寿司店。赏心悦目的橘红的生鱼片。洁白的米和青草颜色的调料。小野知道这是我格外喜欢的。他和我站在外卖的柜台前,小野问我,你要吃哪一种。
我看看价格。我觉得它们其实很便宜。善良慈爱的爸爸妈妈一直使我是个富有的孩子。我从前买它们是不需要低头研究它们的价格的。可是现在,我知道买过那些CD和那本Swatch沉重的族谱之后,我们已不会有很多钱了。
我咬着嘴唇,不说话。
小野重复了一遍,摇摇我:你喜欢的是哪一种?
我仍旧不说话。
我抬起眼睛,看到了小野忍耐的表情。
我说:我可以决定吃什么,是吗?
小野说:是的。
我说:那好,我吃一个面包。然后,我想要刚才的那只手链。
小野看着我。他可能觉得有一点好笑。他也可能在生气。突然他拉起我的手,出了寿司店,掉头奔向那家卖银饰的店子。
我的心情好极了。因为小野拉着我的手,在一个天空和楼群都很清晰的城市的窄小街道上疾走。我想那才是我们最应当的样子。在我没有出逃之前,我所想象的逃离是没有任何苦难的。仅仅是我们牵着手,像一只刚刚蜕变出的蝶的一对翅膀一样,永远以相同的弧度擎向空中。
小野,你知道吗,我一直穿的是裙子。我只喜欢裙子。因为我知道的,你会拉起我的手,我们在风里奔跑。那是我期盼的一刻。我的裙子飘起来的时候是多么好看埃每一个褶皱都会舒展开。和煦的风梳理着我的往事,我和你的每一个细节都铺散在我的面前。我觉得每一个细节都是一个动物。因为他们一直在动,在呼吸,在跟随我们成长。
小野和我重新回到那家小店,小野买下了那只流露着俗气的华贵的手链。他给我戴上。看到我的脸上带着一个吃饱饭的满足微笑。
我仍旧是吃了寿司作为晚餐。那是小野坚持的。是我喜欢的杏色生鱼片。还有绯红的鱼子酱。小野坐在我的旁边喝清酒。我故意把碗碟放得很远,然后伸长手臂去够到它们。这样我的宝贝手链就会响起来。哗哗哗的。我以为我回了我从前的那个满是泉水的城市。
住进了一家小小的旅店。很窄的楼梯,游荡着女人暧昧的呻吟。我看到瘦小的壁虎在房间的墙壁上散步。隔壁好像有对恋人,壁虎在偷听。它一定觉得太乏味了,因为我和小野根本不讲话。我们并排睡在同一张床上。可是我们什么都不做,连话也不说。
小野起身去冲凉。他换了一件无袖的棉制紧身的白色T…shirt和一条牛仔肥大的中裤。
我仔细看看他。觉得他的头比我想象的要大,身子比我想象的要瘦,比例有些失调。像个发育不良的苦孩子。我于是有一点想笑。可是真的是爱他。不会因为和想象有出入而失望。一切都刚刚好。怎么都刚刚好。
我去冲凉。发现我的脚早就被磨破了。很多血,结痂的和黏稠的。黑色的和褐色的。我很惊讶,因为它们伤势这么糟糕我却一直没有察觉。因为奔跑的时候我在我的极乐里。我的视野里只有前方的那只挚爱的手。我没有多余的鞋子了,没有药水。我把这些情况默默地说给我的脚听,并告诉它们我真是不想再麻烦小野了,所以拜托它们自己好起来。
我睡觉的时候把脚用毯子包起来,整个地包起来,不让我自己和小野看见它们。我和小野只有一条毯子。第二天早上小野说,你霸占了整个毯子。我说是吗,对不起。
我的伤口溃烂了。它像一只褐色的蜈蚣一样盘踞在我的脚上。我觉得它把我弄脏了。
我觉得可耻,我不想让小野看到我的可耻的溃烂。我在第二天早上走路的时候很小心地走在他的后面。我不让他看到我疼痛的表情。
他发现的时候是中午了,我不记得我们已走过多少路了。小野想要去海边看看。可是他不知道海在这个城市的哪一个方向。他买了一张地图,然后他就走在前面,寻找,迷路,再问路,不停地追赶巴士。我觉得跟上他的步伐是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情。我甚至开始丧失掉坚持我的优雅的决心和勇气。
在巴士上,他看到我在左边发抖。然后他看下去。看到我的双脚。它们紫红的颜色,湿漉漉的。我的眼睛盯着小野。他的难过和他的厌恶。是有厌恶存在的。他开始因为我丑恶的双脚厌恶我了。那一刻我是多么难过埃我想和我的双脚分道扬镳。它们连累了我。
小野和我在下一站下车。他在下车的时候拉了一下我的手。他的手心有微微的汗。我觉得那是一种蛊惑的药膏。深入我的骨髓。我开始雀跃。我觉得我可以抛开我的双脚,可以跳起来,像一只羽毛勃发的鸟。
可是我没有。他松开我的手。在马路边。他打开他硕大的背包,开始摸索着寻找。我知道他想找些胶布之类的东西。他找得很辛苦。太大的包。他怎么也找不到了。出了很多汗。我说,小野,算了。停下来休息就好了。
他没有理睬我。他把背包放在了地上,一点一点把东西拿出来。我们站在一个陌生城市的拥挤街道。他迎着很多人的目光,把背包里的东西掏出来。像是警察局里的搜身。我站在他的旁边。溃烂的双脚,不肯放弃微笑的脸庞,局促不安的眼神,我们是多么可怜。我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他们也许只是过客,只是经过。可是在我看来,他们都是冲着我们来的,走得越来越近,看着我们。像是要吃下我们。
我说小野,求你了,算了。算了埃
他的一半东西已经在外面了。像座五颜六色的坟冢一样堆在我们面前。小野蹲在地上,双手伸进背包里去,一把一把地掏出来。他的牙是咬着的,我听到它们响了。我知道他在怪我。他怨恨我埃他觉得我的难看的脚给他带来了耻辱。
小野终于找到了。他拿着胶带站起来。他把胶布给我。远远地递给我。然后他背过身去整理背包了。是的,我明确了他在厌恶我。
我和小野隔着一段距离在街上走。我和我的脚跟在后面。我们被他的眼神抛弃了。
我没有力气去强求那只手回来。它高不可攀。
霓路 (6)
小野应该没有钱了。他很久没有胡乱买东西了。
我们没想过要离开D城市。可是也没有留下来的打算。我们就这样僵着,他跟我说话很少,墙上的壁虎失望地走掉了。
下雨。我坐在黑的房间里。看见雨水进来避雨。它们进了房间,可是无处可去,只能窘迫地粘在墙上。
小野说原来出走是这样暗淡的一件事。他终于说了。我坐在黑黑的房间里,他站在门口。他说他什么还没有做呢。除了几张照片。
他轻蔑地说,除了几张照片。我想起那几张照片。在我的青春跳失身亡之后空空如也的我站在那里的照片。的确值得轻蔑。
然后小野出去了。带了相机什么的可是没有带我。我看见他的手合上了门。我知道我如果无耻一点就上前去抓住那只手。我再哭起来最好。我想说小野别走,别走埃可是我没那么做,事实上在我跟了小野的那天起我就足够无耻了。一想到和小野分开,眼泪那么轻易地就掉下来。然而我了解小野,不会有转机。他想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我就是透明的风。多么无力的风,甚至没有办法吹乱他一根头发的风。
我在连壁虎都扫兴而去的房间里做了一个梦。我认为自己根本未曾睡着,恍惚坐上了地铁或者火车一样进入一连串的梦里。
我吃红豆冰。灼热的午后。妈妈说如果出去锁好门啊你。有电话找爸爸。我说爸爸不在你是哪位埃小朵来找我站在门口说你去看啊DKNY的新香水,然后她走了。她新交了长得跟她想要的一模一样的男朋友,她说她得表现好点。她又说那个鼻子特别高的男孩子没怎么见过莲花和泉水。她说她带他去问我去不去。我说不去不去莲花年年开啊已经一点新意都没有了。
哗啦哗啦下雨了。我在阳台上一边收衣服一边听Mono。Mono是我心爱的乐队,男孩子和女孩子,两个人的乐队,干净,不乱。我站在阳台上听Mono。心情舒畅。我翻看照片,旧的毕业照,有个女生我忘记名字了,发短信给小朵:毕业照第二排右边第三个女孩子叫什么埃我昏昏沉沉醒来时意识到那是我曾经的一直的有些无聊却津津有味的生活状态。我觉得我的心被揪起来了。被扯着向我离开的北方飞。我的身体像无法熨帖的衬衫一样和我的灵魂分隔。
莲花泉水,粉白颜色和哗哗的水珠。明晃晃的夏季和蓬蓬裙子满头卡子的傲慢的女孩子。
她太幸福了她喜欢晃着颜色花哨的头发说烦死了烦死了让我离开这里吧。我的夏天就像一盒没有来得及好好享用的冰淇淋一样就这样化掉了。我现在好像一个过季的马戏团明星看着自己当年举着火炬冰淇淋的照片,看着那只完美无瑕的冰淇淋在我头顶流下多姿多彩的眼泪。
我吸了一口气,眼泪就出来了。它们像兵荒马乱中的逃兵,顺着我茫然无神的眼睛闯出来。它们很无知,它们只是想找一个洞逃出来。它们说你的内部太糟糕了啊都烂了你知道吗我们受不了了我们要出去埃我跟我的泪水对话,我说对不起我知道啊我烂了我知道了求求你们不要离开我我要枯槁了。我的身体和我的灵魂分开了因为我的灵魂干瘪了。你们别离开埃我坐在床边和我的眼泪对话。
落花流水落花流水。
我失败了小野,真的,我这一刻特别后悔。我开始狠狠地想家了这一刻。小野我想妈妈因为她比你善良。善良,小野,善良埃你怎么在我们一路走来的途中就丢失了呢。
梦里我妈妈一直说,你不要乱跑回家早些我给你买刨冰回来。
她太善良以至于我懒得致谢。
霓路 (7)
小野仍旧没有回来。
我不停地听到阁楼的楼梯在响。我听到有人咳嗽。有小孩子打架。他们真的很坚强。没有流下眼泪来,即使头破血流。
我想出去寻找小野。我觉得他也许再也不回来了。
我没有来过D城市。我也没有地图和钱。甚至不辨南北。
可是我仍旧带上门就跑了出来。
楼梯上也有了我跑动的声音。我咳嗽。冲下去。
我闯到大街上。我记起一部小说里的描述:散着头发奔跑。脚流血。
我去哪里。小野你在哪里。小野,我来了你在哪里。
我向左,坚持一个方向。我坚持跑下去。我的脚又开始流血。我要烂死在这个南方城市的街道上了。一边走一边烂掉。上帝保佑我在烂掉之前找到小野。
我记得《广岛之恋》里那个要命的女孩子。她爱了一个敌人作为情人。她非得爱他不行。她叛离了世界。世界来围攻她了。
她被关在冰窖里。她说这里也好呀这里有我的情人。
没错。那个纳粹兵。死掉了的,在冰冷里身体将烂未烂的情人。她绕着他走来走去。
她在大街上跑啊跑。像我现在一样。像我现在一样披头散发。我要去前方,远方。我踩在一条霓虹闪烁的斑斓道路上。可是此刻它已经像彩虹一样消失了。
围绕一条街,我来回走。我想小野回来的时候会经过这儿。经过的时候跟我打招呼。我也打一个招呼给他。我跟在他的后面再回去就好了。就像上次来的时候一样。
后来我记不得过了多久,我在街角一个很华丽的美发店门外的大玻璃里看到了小野。我坚信这是一种吸引,使我可以这样盲目地摸索着找到小野。小野端坐在一只高脚的旋转的椅子上。套着一块深绿色的围布。小野冲着一块火焰一样明亮的镜子笑,暖和的。他的头发已经短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