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时期的樱桃 作者:王江-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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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对了,年轻人要敢于说实话,有点错,改了就好。顺便问一句,这书是从哪里来的?”他不太经意地问道,语气挺和缓,声调柔柔的。
“借的。”话一说出口,我马上止住了。
“向谁借的?”他的问话很亲切,眼神有点异样。
“春节回城借别人的。”鲁岩的眼神在我眼前晃动,那双期盼而无助的眼神。我开始编瞎话了,一定得保住他。
“不会吧?一看就没说实话。”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话语里充满了期待。
“您要实在不信,那就是借您的。”我开始耍赖了。
“借谁的都无所谓,只要……”他慢慢地从桌子边溜过来,两眼死死盯着我鼓鼓的胸,大嘴张着,露出两排黑色的牙,双臂向我抱过来。我吓得大声尖叫起来。他一下愣住了,马上收住了脚步,双手紧捂住耳朵。刺耳的尖叫起到了既吓鬼又吓人的作用。他转身回到桌前,脸色骤变,浓浓的眉在青色的额上跳着,一对小眼睛射出毒毒的光来。他右掌往桌上狠狠一拍,书在震颤的桌子上跳跃,他一抬起手臂,桌上趴着两只被拍死的苍蝇,黑红黑红的,恶心极了。随即,他铁青脸上的皱褶绷得紧紧的,一道道的沟壑显得狰狞。他用手指着我的鼻子,恶狠狠地说:“谢晓燕,先到小屋反省反省,啥时候想清楚了,啥时候吃饭!”他把我拽到办公室后面的小柴屋,用力往里一推,我重重地跌倒在地上。门外“咣当”一声响,木门给严严实实地关上了,随着“丁零咣啷”的声响,大门被铁链给锁住了。屋里一片黑暗,只有门缝中透过些许光亮。那光亮,像一把锋利的光刀,齐刷刷地把门口的地切成两半。
我蜷曲地躺在地上,身上软绵绵的,一点劲也没有,刚才的场景真把我吓坏了。这么可怕的事,差一点发生在自己身上,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人呀!我委屈地“呜呜”哭了起来。我哭了一阵子,哭累了,就坐了起来,胳膊紧抱着双膝,向四面望去。只见屋里满是尘土,墙角胡乱堆放着一垛劈好的木柴,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稻草,自己正坐在杂乱的稻草上。我泪眼模糊地抬头望着布满灰尘的屋梁。上面蛛网密布,一只硕大的蜘蛛威猛地趴在一张大网上。一只五彩斑斓的小甲虫不幸飞进网中,蛛网在颤动,小甲虫的翅膀张了几张,黑黑的细爪子来回扒动着,拼命挣扎,蛛网被撕开了,小甲虫又露出一线生机。这时,大蜘蛛伸出那细细弯弯的腿,气宇轩昂地扑向那粘在网上的小甲虫,用口中吐出的丝紧紧地将它缠住,小甲虫渐渐不动了,它已成为大蜘蛛的美味佳肴。在触网的一刹那,它已走向了死亡。我难道也变成了一只自投罗网的小甲虫?我的命运难道也像那只被铁青脸一掌拍死的臭苍蝇?不知呆了多久,只听见有人“噔噔噔”地敲门,我吓得双手紧抱着自己的腿,浑身直哆嗦,一动也不敢动。
“是我,李辉!晓燕,是你吗?”李辉冲着门缝大声喊道。听到他的声音,我又委屈地哭了起来。只听见门口有人说:“她是政治犯,由我们看管!”紧接着,只听见“咚”的一响,“扑通”一声,有人倒在地上。随着“咣当”一声巨响,门被撞开了,门板跌落在地上。李辉一个健步冲进来,背起我就往外跑。我看到一张开花的脸,倒在门边的地上,一动也不动,鲜红的血淌在他的脸上,极灿烂。我俩一直跑到村外的小树林里,他才放下我。他累得直喘粗气,靠在一棵树干上。我不由依偎在他怀里,默默地哭泣。在他温柔的抚摸下,我像一个扑到母亲怀里的孩子,找到了依靠,我真想一辈子都躺在他温暖的怀里,甚至死去。他轻轻拍着我的背,我刚才的紧张情绪渐渐松弛下来,还是一个劲地哭着、哭着、哭着,竟然不知不觉地躺在他怀里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想想没什么地方去,只有樱桃园最安全,我俩不由向樱桃园走去。当我们来到樱桃园,大黄狗一见我们就叫上了,它对李辉不熟悉,扬着头冲着他狂吠。鲁岩忙把大黄叫住,告诉它这是我们的朋友,它才不叫唤了。鲁岩一见我俩进来,格外高兴,忙打招呼:“贵人光临,有失远迎。”李辉小声告诉他:“出大事了。”他忙关上园子门,关门的时候,一串挂在门上的铁皮罐头盒“丁零当啷”作响,他忙解释说:“你们放心,我安了个安全门铃,替你们把门。”我问他:“什么时候又想出这招来了?”他得意地说:“上甘岭的战士们,一到晚上没事就往坑道外扔罐头盒嘛。”这小子真是一肚皮的鬼心眼。我们在樱桃树下坐定,我把今天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李辉气得两眼圆瞪,拳头攥得紧紧的,咬牙切齿地说:“我恨不能宰了这兔崽子!”鲁岩沉静了一会,站起来说:“先喂脑袋,后想主意,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边说边起身去做饭,我也跟去帮忙。我蹲在那里洗菜,淘米,问他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带搭不理的,一句话也不说,好像这事跟他无关似的,只顾做他的饭。他围着围裙,一副大厨的派头,用饭铲出一点炒好的菜,放进嘴里尝着,自我欣赏地说:“香,真香啊!”有意吊我的胃口似的。我无意中发现他乳白色的围裙中间印着尿素两个大字,这化肥袋不由让我想起一句顺口溜来:远看料子服,近看哆嗦布,前面日本产,后面是尿素。闻名的村服也上了他的身,我感到好笑,人一下轻松了许多。他见我盯着围裙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废物利用,我保证菜里没有一点尿素味儿。”不一会儿,他把一顿丰盛的晚餐做好了,炖斑鸠,炒鸡蛋,炒瓜苗。我一点食欲都没有,他俩胃口大开,一会就风扫残云。吃完饭,鲁岩拿了一个白布兜,在李辉耳边嘀咕了几句,李辉掂着布兜兴冲冲地走了。我好奇地问鲁岩:“你又在玩什么鬼把戏?”
“叫你一下就猜中了,真是鬼把戏。”
“我啥也不知道呀!”
“明天就知道了,有好戏看。”鲁岩话语中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既然如此,我也懒得再问下去。我想起吃饭时有鸡蛋,不由问他:“那你的鸡蛋从哪来的?”他笑了笑说:“别把我当小偷看,是别人送的。”听完他的解释,我被逗得乐了起来。樱桃园旁边是打谷场,村子里的鸡经常来吃谷子。他在樱桃园篱笆边修了一个土鸡窝,紧靠打谷场。他开始从打谷场到鸡窝前,撒了几把谷子,把鸡引到鸡窝前,鸡吃完谷子,见到鸡窝,便去里面休息下蛋。以后鸡熟门熟路了,他的谷子也懒得喂了,蛋还是照捡不误。为了加强隐蔽性,他在鸡窝旁种了些爬藤植物,丝瓜、黄瓜、豆角等,植物爬在了鸡窝上,外人一般看不出来。他给自己讨了个说法,美其名曰:借鸡下蛋。他这招,可真够损的。
夜深了,我合衣躺在窝棚里,怎么也睡不着。鲁岩躺在窝棚下面,早呼上了,梦话连篇。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这么突然,完全出人意料,人的命运变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神秘,一样难以琢磨。如果我死不承认书是我的,今天的事会不会是另一种结局?如果我实话实说,鲁岩的命运又该如何呢?为看一本书,竟成了政治犯,要受牢狱之苦,简直太可怕了。对以后悲惨的结果,我不敢再推演下去了。一个人的命运,似乎谁也把握不了,会不会冥冥之中早已有所安排?一件偶然发生的事,也许会改变人的一生、一世,甚至会改变整个世界。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可鲁岩跟没事人似的,照睡不误,呼噜打得震天响,一下子进入他美妙的梦境,那无人侵扰的梦幻世界。我怎么连一个好梦也没有?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也许遇事越多的人,越具有平衡的心态。
我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凤凰村太冷清了。
张队长推着撒了气的自行车,夹紧了腚往村里走,越推越觉得不对劲。天已放亮了,怎么街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拾粪的老贺头也没见,鸡不鸣狗不叫的,家家户户的门关得严严实实,跟日本鬼子进了村似的。淡淡的雾在街心晃动,鬼气森森的,他不由浑身打了个寒颤,汗毛一根根都竖了起来。他心里直抱怨,为了这本该死的书,走了这么多冤枉路不说,半道上,又撞见个鬼,还直叫唤,是鬼还是仙,也闹不明白,胆都吓破了,裤裆也摔烂了,还滚了一身泥,真要人命了。自己咋会揽了个自讨没趣的苦差事,简直傻得不透气。要不是推着辆自行车,他又要往自己的脸上扇耳光了。
昨天,吃完中午饭。他带着那本书,一个罪证,急急忙忙赶到公社。公社书记听完汇报,书连翻也没翻,就交代道,今天看黄书,明天成流氓,后天就成黑帮,要追究责任,从严查处。他顿时觉得气也粗了,胆也壮了,腰杆子也硬了,准备大干一场,也好露露脸,显显本事,以此为动力,把知青个个治得服服帖帖。后来,他又沉下心来想了一想,这领导是他堂叔,万一有什么事,还得自己背,不合算。万一牵连到自家人,堂叔怪罪不说,不让族里人骂死才怪呢。于是,他接着赶到了县里。到县城天已擦黑了,他在小食店要了一碗糊辣汤,啃了啃随身带的干粮,填饱了肚子。他来到县大院,正巧碰上主管知青的县革委会孙副主任在院子里散步,他赶紧上前汇报情况。孙副主任听完汇报,随手翻了一翻书,说:“知青下乡,是党的政策,生活枯燥,要做好思想政治工作,要稳定,千万不能乱!”孙副主任把书递到他手上时,又说,“这书我过去也看过,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孙副主任的一番话,像把一桶冷冰冰的凉水浇在他头顶,透心凉。刚才来时的热情,雄心勃勃的决心,一干到底的勇气,全都扔到爪哇岛上去了,浑身上下没一点力气。
他耷拉着脑袋,十分茫然地来到马路边,把自行车扎好,自己独坐在马路沿上,喘口气,定定神。昏黄的路灯下,几只飞蛾在光影下纷飞,看着让人晕眩。他从后腰上掏出个烟袋锅,装上烟,点燃,沉闷地抽上一口。他一肚子不服气,心里憋屈得慌。你光叫俺管知青,也得有个管法才对,这也不让管,那也不叫问,俺的威信咋能树得起来?还不如让他们都滚回城里去,俺也省点心。再说知青上山下乡有啥好处?只有那么几亩地,种都不够种,地又不会长,该多大还多大,他们一来,还得分些地和口粮给他们。咱们更吃不饱了。说是向荒山秃岭要粮食,战天斗地夺高产。满嘴的鬼话。那地盐碱得厉害,草都长得稀稀拉拉,根本不长苗,种多少死多少,就算活了,庄稼苗还没草长得高,连种子都收不回。如果赶上个灾荒年,喝啥?喝西北风;吃啥?吃观音土!咳,不知咋弄的,天天喊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口号喊得怪响,把俺吹得怪高,吃不能吃,喝不能喝,也挡不了饥,一点也不实在。让学生向咱这些大老粗学啥,学吃、学拉、学种地、学吵架,有啥用?俺总觉得他们来学习是假,糊口是真,还不是城里人生活困难,到俺乡下来混口饭吃。
你说学生有学不让上到底图个啥?号召学生来俺农村踩一脚牛屎。你说这牛屎在哪儿踩不行,非要到俺乡里来踩?不行让俺送几车牛屎进城,让你随便踩,你说牛屎有啥踩头,俺乡里人都不踩,稀里吧唧的,又臭。新中国刚建的时候,城里的教师还到乡里来扫盲,让俺认字学文化,几十年过去了,有学不让上,要来踩牛屎,真是怪事。要不然,干脆那学校就甭办了,拆学校的旧砖头还可以建几间房。不上学,人打小就让他们来踩牛屎、掂锄头、种庄稼,也顶半个劳力。不行就让他们去放牛、看牲口,那活轻点。俺小时候,见地主的儿背着书包上学,羡慕得五体投地,俺放牛的时候就悄悄站在门口听,先生讲得也中听: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要多斯文有多斯文,要多美有多美,俺一辈子都忘不了。俺去听说书、看大戏,兴奋得几晚上睡不着觉,那是天大的喜事。过去村里有个文化人,多吃香。像村里的老秀才,每逢过节就看他忙活了。一过节,把他请到家里,请他写副对联,说点古书,张家请、李家邀,吃香的、喝辣的,要多神气有多神气。谁能把先生请到家,那才显得有身份、够档次。今个过年,家家请我去喝酒,都是好酒,二锅头呢!冲啥,不就冲俺是个学生领导呗!好酒好菜好招待,饺子还没上肚就混饱了,真赛似个活神仙。有的家长想让孩子有出息,还要请知青给孩子辅导功课呢。现在的世道咋变成这样,文化不值钱了,文化人倒向文盲学习呢,你说怪不怪?咳!世上的事,都颠倒了;这世道,全乱套了。
现在知青在农村呆着也不安生,干活弄奸耍滑,专拣那轻活干,不想出大力。谁也不在乎那几个工分,知道换不了俩仨钱。近一段,小知青争着闹着要回城,城里有啥好?不就有点高楼大厦,屁用都没有。挣那么点死工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当工人也就挣个三十来块一个月,还不及俺收入的一半。傻!俺管伙食,修房子,还有不少油水呢,哪一点不比城里人强。邻居赵富贵,眼红多少年了,要不是咱叔,这把交椅还轮得上俺?要挣钱,啥地方都一样,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门道。
不过学生一下来,把俺乡里也搅乱套了。知青也差劲,张会计的女儿春妮,长得要多水灵有多水灵,俊得谁见谁喜欢,是俺村里的一枝花。本是给俺大儿子说媳妇的,聘礼都送了,只等着办喜事。可好,来了个知青郝长山,俩人黏糊到一块了,父母的话都不中听了,要自由恋爱,要反封建,反包办,俩人天天拉着个手,羞都羞死个人了。俩人好了没多久,郝长山回了城,春妮天天想,日日盼,开始,还回两封信,这不,半年没来信了,一看准得黄。可春妮偏不信,非要等他一辈子,这小妮太死心眼,城里人是“飞鸽牌”,靠不住;俺乡里人是“永久牌”,好过日子,咋不明这个理呢?真可惜了,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