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02期-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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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着地的茫茫空白。不由得恐慌起来,终于狠命地推开了百川,坐起来,却浑身虚虚的发着颤,仿佛心肝肺腑都叫百川吮走了,剩下的,不过是具空壳。
“百、百川,你疯了,论岁数我可以做你妈了。”
“谁跟你论岁数?论岁数你该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喝参汤叉麻将抱孙子,还满世界乱跑什么?”
末雁忍不住笑了,斜了百川一眼,说:“论岁数你早该找个小姑娘,生个胖小子,洗奶瓶换尿布,和小保姆调情,讨老丈人欢心呢——还在这里做什么无用功。”
末雁说完了,就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如此木讷的个性,到了藻溪,换了个地界,竟也变得伶牙俐齿起来。
“这年头小姑娘都给污染坏了,你这个岁数里头,说不定还有个把简单清纯点的。”
末雁呸了一声:“你们都一个德行,有了简单的,又想着复杂的;对付不了复杂的,回头又找简单的。”
百川咦了一声,正想问这个“你们”是什么意思?看末雁脸色陡然变了,就咽了回去。找了个背阴的地方,将裤子脱下拧干了再穿上,衬衫却懒得穿回去,搭在肩上,便继续赶路。末雁依旧不远不近地跟在后边,这一程,两人却不再有话。
到了坟地,已经有人烧过纸了。草堆里插了几束檀香,尚在袅袅的生烟。轻风吹过,将那烟拦腰截断了,纸灰低低地盘旋起来,如饥饿寻食的蝇。末雁睡了一夜的感觉,又被搅动起来,忍不住对百川说你们藻溪人对人真好。百川冷冷一笑,说你应该说你妈对藻溪人真好——这上街下街有多少家吃过她的好处?
末雁想起从前母亲对乡党的种种冷淡,心里替母亲生了愧,却是说不得的那种愧,就默默地从篮子里掏出冥纸,堆在地上。
冥纸是财求伯早就准备好的。末雁知道烧完纸回家,财求伯还会给她一张名单——这两天要去拜访的亲友名单,是按亲疏远近次序排好的。财求伯甚至准备好了末雁该说的话。这一切末雁都是不懂的,但末雁不需要懂,末雁只需要照办。从前末雁是个管事的人——管家,管实验室,管国事,也管天下事。现在她只是财求伯手里的一个棋子,他叫她爬山她就爬山,他让她过河她就过河。他操着她的心,她至多不过费点力气。力气她有的是,心她却已经耗费得差不多了。她现在不看报纸,也接不到电话,即使外边的世界里发生着天塌地陷的灾难,她也浑然不知。她觉得她仿佛是藻溪水里的一条鱼,尾巴一摆的工夫就甩掉了整个世界。她在藻溪的日子是一种藏了头掐了尾没有因缘不问结果没心没肺的日子,愚昧简单省心,甚至有些隐隐的快乐。
想到这里末雁微微一笑,对百川说你那首关心粮食蔬菜喂马劈柴的诗很好,回去给我抄一份,我叫人写个条幅挂在墙上。百川也微微一笑,说那不是我写的,是一个叫海子的人写的。你别上他的当,以为他真有多幸福。他写完那首诗两个月就自杀了,卧轨的。
两人又烧了一会儿纸,百川突然问末雁:“为什么要离?”
末雁吃了一惊,又慢慢镇静下来:“谁说要离?”
“你这样的人,若不是叫人给踹了,怎么会关心粮食蔬菜?”
末雁只觉得身上的血轰轰地涌上来,在脸上脖子上喷出筛孔似的洞来。忍了忍,没忍住,一脚踢翻了篮子,冥纸雪片似的飞了百川一身。
“百川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出国的时候,你还吃奶呢。要想教训我,你先去死几个来回吧。”
百川听了拍掌大笑:“骂得好,骂得真好,到底是出过国的。就怕你一肚子委屈说不出来,咱就把自己牺牲出去,撞你的枪口。这回解气了吗?到底要我死几回?我好回去准备准备,写个遗嘱什么的。”
末雁的脸就绷不下去了,噗嗤—声也笑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说:“人家要走,我还能拦得住?自然是嫌我闷,不会花巧呗。其实,他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要是好些,也不会嫌我了——两个闷的呆在—起,才非得求变不可。”
百川慢条斯理地将粘在身上的冥纸一张一张地掸下来,都掸完了,才抬头看了末雁一眼:“要我说,你闷倒是不怎么闷,凶却是真凶。你在藻溪不过两天,骂也骂过了,打也打过了,再往下发展,就该是刑事犯罪了。其实,教训你两句也是应该的,我看你坏就坏在出国早上面,思想就停留在那儿,再没发展了。不教训教训你,自我感觉一路良好下去,才叫可怕呢。”
末雁听了,不禁一怔,想回嘴,一时却找不出话来。
两人接着烧纸,竹篮渐渐地见了底。末雁发现篮底的那儿张纸钱和上头的有些不同,并没有金元宝和票额,就拿出来细看。只见上边印了些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还有几张画的是书,封面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史记”“红楼梦”“论语”“十万个为什么”等等等等,便问百川是怎么回事?
百川谦地是我们家老爷子关心你妈在阴间的精神生活呢——你妈当年是藻溪乡里唯一一个读过高中的女子。末雁一时很是感动起来,便问百川你昨天说的那话是真的吗?你家老爷子真想过要和我妈好?
百川站起来,指指山下,说:“岂止是我家老爷子,藻溪哪家的小子不想和你妈有一手呢?可你妈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去平阳上学,来来回回都是长工老妈子接送的。我爷爷是谁?下街角老绝户在路上领来的小孤儿,除了一把篾刀,赤条条—无所有。阶级,你没忘了什么叫阶级吧?”
末雁也站起来,看见下山的那条小路,已经在晨光中渐渐清晰起来。踩实了泥土在初醒的阳光底下灰坨坨地延伸开去,如一条洗过的猪肠。她不知道母亲有过什么样的童年和少年,她对母亲早年生活的了解,几乎完全依赖在百川这几句轻描淡写的叙述上。然而,她的想象力却已经在这极其窄小的空间里笨拙地飞翔起来了。她依稀看见豆蔻年华的母亲,梳了两条长辫子,穿着一件白斜襟布袄和黑布长裙,腋下夹着书,轻盈地走过这条小径,身后跟着一个缠着小脚的老妈子。只是不知道,那个时候的母亲,是否也和后来一样的沉默寡言?
其实回想起来,母亲也不完全是寡言的。有一回,末雁把钥匙锁在了家里,只好去学校找母亲。母亲在上最后一堂课。那一天,母亲讲的是高尔基的《海燕》。母亲把课本平平地摊放在手心,在讲台上走来走去,样子像一个初出校门的大学生。母亲那天的话题是关于海,关于飞翔,关于自由,关于勇敢的。母亲的话像水一样毫无阻隔地流淌着;母亲的眼角眉梢到处都是翅膀飞过的痕迹。然而,在见到末雁的一刹那,水猝然止了,翅膀纷纷坠地。母亲瞬间又变回了母亲。
纸烧尽,日头也高了,湿气散去,坟饰的颜色和线条就渐渐清朗起来。昨日下殡之时,末雁被人木偶似的牵过来拉过去,头昏脑胀的,并没有看清坟地。今日静心来看,就很有了些不同。墓地里一共有二十五座墓穴,分成了三排——大约是按辈分排的。坟盖是一溜朱红色的琉璃瓦,角上有兽头。墓穴之间是五彩瓷砖墙,砌的是十字元宝花纹。三排之间各有一长条水泥平地,也是雕满了福寿图形的。远远看过去,竟像是旧式人家的三进住宅,东厢西厢正宅天井大院,样样具备,只是没有门。非但没有那想象之中的阴森之气,反倒有几分富贵喜庆的样子。
母亲的墓在最下一排的最右边,封口的水泥还没有全干。母亲的石碑极是简单,只有姓名和生卒年月。这一排其他墓碑上的名字,末雁一个也不认得,猜想大约是母亲的哥哥和堂兄弟们。上一排离母亲最近的两个石碑上分别写着:黄公寿田名志野之墓和元配袁氏孺人之墓。末雁小时隐隐听母亲说过外公一家很早就死了,便问百川这里葬的是不是自己的外公外婆。百川说这是你的大外公大外婆,也就是你妈的大伯和婶娘。末雁又问这两人怎么死在同年同月呢?百川没吭声,只拿鞋子一下一下地跟地上的火星子。都踞灭了,才说:“你妈没告诉你土改是怎么回事?”
末雁的脑袋轰的一下炸了开来,满地都是碎片。待到尘埃渐渐落定,才颤颤地问:
怎么死的?
枪毙。跳井。坟是后来修的。
我的外公和外婆呢,也是这么死的吗?
逃出去了,和你两个舅舅。
我妈为什么没和他们一起逃?
这个你问老爷子,我也不知道。
末雁那天下山的步子很急,脚似乎离开了身体在独自飞行,百川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末雁的神经在那一刻兴奋起来了,仿佛在沉睡多年之后突然被唤醒,浑身带着初醒的抖擞和警觉。她知道她正在渐渐走进一个故事,一个让母亲艰难地捂了很多年,发酵到随时可以轰然爆炸的故事。
下了山,远远的,就看见了牵着狗等在街口的灵灵。
末雁是在军用机场等待登机的时候,发现了越明的信的。
信藏在她随身提包的里兜,和她的护照身份证件放在一起,她绝无可能错过。
信是越明策划的,可是真正属于越明写的部分,却只有两句话:“末雁,希望你能在那样遥远的地方清醒地考虑我的建议——趁我们还有机会过另外一种生活的时候。”剩余的部分是律师起草的离婚协议书。
其实越明在略微年轻一些的时候也提起过分开的事,但是语气和姿势都是含混暧昧,接近于暗示的。越明越老,就越急切地想离婚,因为生命的绳索越来越短了,他必须紧紧地拽住最后一截。末雁后来渐渐明白了,其实男人有时比女人更加害怕老去。
现在末雁回想起来,越明在自己出差去北极的事情上表现出来的过分热心,实际上是一次精心的预谋。越明无法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他厌倦了她,他渴望自由。他宁愿背过身去捅她十刀,却不忍心当面给她一拳头。越明就是这样一个可以同时用善良和懦弱来定位的男人。
末雁从头到尾地看完了离婚协议书,心里涌上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动用这样一个头脑清醒思维详尽又富有人情味的律师,大概起码得花费一千加元。她把信折起来,放回提包。对于这样迂回的进攻,她决定完全不予回应。虽然她注定抓不住越明了,但是维系他们关系的最后一段锁链还捏在她的手里,她必须看着越明真刀真枪面对面地亲手砍断。越明必须直面这个粗粝的伤口。自由和良心,不能两者皆得。
怀着一丝接近于快感的漠然,末雁登上了飞往北极的军用飞机。她和几位来自欧洲和日本的科学家将在飞机上集合,一起前往加军基地考察北极大气层状况。
经过两天的集训和休整之后,这队人马开始分组在野外作业。为了防止空气污染,工作车辆都必须停泊在一公里以外的地方,大家徒步进入工作区。沿途是一片没有任何参照物的茫茫雪地,唯一的路标是一条从停车场一直连到实验室的铁索——是为了防止迷路的。
和末雁搭档的是德国人汉斯。汉斯是海德堡大学工学院的教授,德国环境气象局的高级顾问,同时还持有飞机驾驶执照——从育空山谷到加军基地的那一段路,就是汉斯开的飞机。
沿着一条单调的铁索步行,谈话就成了瓦解瞌睡的唯一药方。汉斯会一些简单的英文,末雁会一些简单的德文,两人用有限的共同语言交流,对话就变得言简意赅起来。
汉斯,你飞机,开得好。
可是,汽车,不开。
上班,怎么办?
自行车,没有污染,简单,干净。
雁,多伦多,好吗?
太大,汽车,堵,每天。
大城市,我,不喜欢,麻烦。
汉斯做了个龇牙咧嘴的恐怖表情,末雁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天的光照已经十分微弱,整个白天都如令人昏昏欲睡的黄昏。再过一两个星期,北极将进入漫漫长夜。末雁和汉斯是在微弱的光亮中出发的,却在途中遭遇了一次惊心动魄的日落。
天黑得很快。没有建筑物和公路的阻隔,天和地之间除却了连绵环绕的低矮山峦,几乎是一种赤裸的相拥。日落的过程里其实完全没有太阳,太阳在那个时刻里只是一种想象,一种由光而来的想象。地除了天一无所有,天除了光一无所有。光是无云无雾,纯净透明的。从橙过渡到紫,从紫过渡到青,再从青过渡到灰。每一层的过渡仿佛都是一种撕扯和挣扎,是天地相拥翻滚的过程中溅出的叹息。
突然间,天滚到了地的身下,世界坠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虽然有过短暂的渲染和铺垫,黑暗的来临依旧是突兀没有防备的。黑暗大笔大笔地抹去了生辣的胆气朦胧的渴望,剩下的只是令人颤簌不安的孤单和绝望。这个暗夜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个暗夜,这个暗夜太冗长了,通往下一个日出的时辰似乎遥遥无期。末雁知道光滚落下去的那个地方,女儿灵灵大约已经点上了灯。灵灵有属于自己的灯,即使没有太阳,灵灵的灯也会长长地亮着,照着脚,照着身,照着别人,也被别人照着。
而她却只有她自己了。
刹那间,末雁有了一丝永无天日的恐慌,在黑暗中格格地发起抖来。
汉斯回头,在工作灯微弱的光亮里他看见了末雁扭曲的五官。
“汉斯,我母亲,死了。我先生,要离开。”
“我母亲,不喜欢我,从来都是。我先生,也一样。”
末雁说完,就吃了一大惊。这些话仿佛没有经过她的脑子,甚至没有经过她的嘴,从一个似乎不属于她管辖的地方,毫无预兆地奔涌了出来,涌向了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人。黑暗遮掩了她最初的羞愧,黑暗中她渐渐习惯了自己的鲁莽。多年来死死地压在心上的两块大石头,突然间挪动了一下,有了一丝的缝隙。长久荷重的地方,隐隐有了一点感觉。过了一会儿,末雁才明白那种感觉是钝痛,一种让人死不了也活不好的隐痛。
汉斯没有说话。后来有一条胳膊伸过来,搂住了末雁的肩。
“雁,你要不要哭一哭,就在这里?”
末雁靠在汉斯的胸前,防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