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02期-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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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听见饭桌上财求吩咐百川,去镇上买些香烟瓜籽话梅糖回来——若是雨一直不停,今晚唱七的人就得进屋。香烟买好的,有熊猫买熊猫,没熊猫买中华。带一两盒阿诗玛,万一有人爱抽云烟。百川又嗯了一声,半晌,才抬头看了末雁一眼,说女人家吃的东西,我不会买,要不,你跟我去?
灵灵突然放了狗,走过来,说:
“我看见了外婆。”
众人吓了一跳,财求问你梦见她了?
灵灵摇摇头,说;“不是梦见,是看见。早上我起来开门,外婆就坐在门外哭。”
末雁便训斥灵灵:“胡说,你多少年没见过外婆了,怎么认得出来?”
“当然认得,外婆穿的是小姨结婚那年你给她买的那件衬衫,胸前有朵康乃馨的。”
众人的脸都白了。
财求颤颤地问:“你外婆她,她对你说什么了?”
“我问外婆为什么哭,外婆说……”灵灵突然迟疑了起来。
“说什么?”末雁着急地问。
“说,问财、财求公就知道。”
众人便都看财求。
财求仰了脸看天,下颏抖抖的,仿佛随时要从脸上掉下来。抖了半晌,才喃喃地说:“妹子你有话跟我说,别吓着孩子。”
便放下饭碗上了楼。
那天财求就一直没有下楼。
后来末雁进了财求的房间。
外头的雨停了,太阳却没有出来,云很浓郁,只隐隐地带了些光的意思。
屋里有些暗,却又没到点灯的时候。财求在床上躺着,似睡非睡,眼睛突然就塌陷下去,下巴尖利如刀。
“那年把我妈关在屋里的时候,你也在场?”
财求点了点头。
“后来财来带人跑出去捞我大外婆的时候,是指派了你守住我妈的,对不对?”
财求不说话。
“我妈不是逃走的,是你放走的。”
财求依旧不说话,左脚的那半个趾头,却痉挛似的抖了一抖,六趾紧簇,如一朵猝然开放的梅花。
“你放走我妈不是没有条件的。那群叫得最响的人里,其实只有你,才真正沾到了我妈的身体。”
“我妈到温州城里的时候,是带着身孕和我爸结婚的。”
财求猛然从头底下抽出一条枕巾,紧紧地盖住了自己的脸。枕巾底下起起落落的,先是急,后来就渐渐缓了下来。
那天夜里,财求突然中风。抢救了两天,终于抢救过来了,却已半身瘫痪,不会说话了。醒来后只是一遍又一遍吁吁地叫,没有人听懂他在说什么。有人猜测他是叫正从广州赶回家来的儿子华元,也有人说他在叫死去不久的远房堂妹信月。
这一切,末雁都是不知道的,因为末雁已经走在路上了。
三十六朵莲花开,
一朵更比一朵白。
鼓声响起来了。鼓声节奏极慢,被风撕扯得长长的,鼓点和鼓点之间仿佛隔了万水千山。在山水之间穿走的,是那个唱词的人。唱词人听不出男女,声气里似乎有着男人的苍凉,也有着女人的凄惶。声调起伏如锯齿,高亢时穿云裂帛,将夜空割成残渣碎片;低沉时游丝散线,将人心细细地牵着,留也留不得,走也走不成。
末雁知道这是唱词人的开场白。每一朵莲花,都是有关母亲的一件事情。三十六朵莲花一朵一朵地开起来,母亲的身世,也就要在这个夜空之下徐徐展开。
末雁似乎看见财求站在门口,殷勤地给男人递烟给女人递小吃的情形。百川呢?今夜大概是没有百川的。百川经不起这样的故事。没人经得起。
有女生在紫东院,
颜若藻溪六月莲。
末雁现在明白了,母亲一生为何如此沉默寡盲。母亲的所有真性情,都已经被一个硕大无比的秘密,碾压成一片薄而坚硬的沉寂。那片沉寂底下也许有母爱,只是母爱在坚冰底下,末雁看得见的,只是坚冰。末雁的目光无法穿越坚冰,末雁的目光在还没有穿透坚冰的时候,就已经被坚冰凝固成了另外—坨坚冰。
末雁也明白了,母亲生前为何坚持要让自己送骨灰回藻溪,因为母亲期待着她去捡拾那些丢失在乡间路上的生活碎片。可是,纵使她捡起了所有丢失的碎片,她也无法搭回一个完整的母亲了。
母亲和她之间,隔的是一座五十年的山。她看得见母亲,母亲也看得见她,然而她却没有五十年的时间,可以攀过那座山,走进母亲的故事里去了。
她和母亲都已经等得太久了,错过了可以爬山的年龄。
可是,现在她还有时间走进女儿的故事。女儿的故事里会有许多个无关紧要的甚至有点甜蜜的小秘密,可是女儿的故事里再也不会有山一样沉重的大秘密了。
现在她只有女儿了。
末雁搂着灵灵,急急地朝长途汽车站走去。
“请你别碰我。”
灵灵抖开了末雁的胳膊,冷冷地用英语说。
初稿2004.10.12…12.4
二稿2004.12.18于
多伦多圣诞之前的风雪中
爱了又爱
■ 徐站夫
香捧到矿上去哭那天,一大早就做好饭,叫孩子们起来吃。儿子涛涛,女儿丽丽,是挨着肩儿来的,一个四年级,一个二年级,都还是无忧无虑的年纪,边吃边说今天到校准又是全校第一。他们不知道,母亲的夜已经是不完整的了。
那天早晨香捧一出门,老朱婆子推着一板车菜过来了。他嫂子,丛主席没找你吗?老朱婆子问。丛主席找我啥事?香捧有些发愣。不是说丛主席把你包下来了吗?老朱婆子停住了车。丛主席他包我啥呀?香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给你找个上扇啊,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老朱婆子弯腰整理斜歪的菜筐,衣裳褪上去,露出一截黑黑的腰。香捧脸微微红了。老朱婆子形容夫妇像合在一起的两扇石磨,所谓找上扇就是给她找个男的。香捧知道井口领导承包过别人,却还没听说丛主席承包了自己。听话,快找个人过吧,别再一个人硬挺了。老朱婆子不高的声音里,有一种特殊的关切。香捧说我知道。老朱婆子又问了问涛涛和丽丽,就推起车来走了。香捧怔怔的,目送着老朱婆子走远,眼前浮现着她的那张黑黢黢的老脸,还有她那散落下来的几缕已经花白了的头发。香捧想叫住老朱婆子,问她去不去矿大院,又一想,她岁数大了,早就不上班了,今天的事,可能没人通知她。老朱婆子的男人和贵山一样,也是在井下死的,已经一个人过了二十多年,腰都伸不直了,还天天推着辆板车走街串巷卖菜。
那是个春风沉醉的早晨。一缕缕春风扑上脸来,甜甜的,柔柔的,湿湿的,吹过两颊,从耳边滑走,掀动鬓发拂面,痒酥酥的。路边一溜柳树,条条风中摆动的树枝儿,都冒芽儿了,那绿色好像烟雾,弥漫开来,连阳光都绿莹莹的了。
又是春天了!直到今天,直到现在,香捧才发现,外面已经是春天了。香捧好像一直生活在冬天,在过一个漫长的冬天。自打去年春天贵山—死,香捧生活里的冬天就开始了。这风,这绿色,把香捧唤醒了,心里涌上了股异样的感觉,痒酥酥的,又新奇,又兴奋。
香捧心情好起来了,兴冲冲地走着,越走杨树柳树越密,绿汪汪的一片,天空中飘散着一股甜甜的气息。渐渐的,红色的矿办公楼在绿树中露出一角。
矿大院门口,已经聚集了三十多人了。这些人是很有煤矿特色的一族,走到哪里都很扎眼,常常让领导们头疼。她们来自全矿各个井口,全是些女的,年纪上是老中青三结合,从二十多岁到五十多岁,各年龄段的都有,穿得城不城、乡不乡的(有好的今天也不穿),此刻正仨一堆、俩—伙,叽叽喳喳的,议论着什么,不少人还抽着烟。这些人,都摆脱了伺候男人的烦恼,用不着再操心男人在外面吃喝嫖赌,不必再由男人主宰自己的命运,都自己当家作主,支撑着门子过日子,也再用不着为男人晚回来一会儿而牵肠挂肚了,眼下都在井口干着临时性的活儿。自从去年春天贵山一死,香捧也加入了她们的行列。
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工亡职工家属,简称工亡家属。
香捧一走过来,立刻牵动起了人们的注意力:
“嗬,衣香捧,收拾这么立整,会相好的去呀?”
“看人家这奶子翘的,可惜我就不是个男的!”
“哎,可不是呢,你们快过来看看,这小娘儿们今儿脸咋这么新鲜,正下蛋的母鸡似的,昨晚儿好一顿痛快吧?不知哪个男的这么有福……”
“哎,你还真说着了,我可痛快了,你可是干着急!”香捧笑脸还击。
这些工亡家属,不见面还则罢了,一见面就说这些裤腰带以下的事。男人死后,—切都不正常了,尤其是一下子失去了正常的夫妻生活,她们就把男女的事挂在嘴上,过过嘴瘾,啥都敢说,比着个儿拿自己性的窘况开玩笑,甚至是发泄、自嘲自虐。一开始,对她们说的荤话,香捧臊得不敢抬头。大伙可不管你受了受不了,不但越说越狠,还把你编排进一段故事中、一个情节里。香捧矢口否认,跟人家急眼,甚至又哭又闹,捍卫自己的清白,结果往往是招致来更大的难堪。后来她就皮实了,你咋说我咋应,对方反而没词了。就这样,香捧练了出来,虽还谈不上泼,也算够辣的了。
果然,被香捧反唇相讥为“干着急”的那个女人,满脸是笑,过来拉起香捧的手,走到一棵柳树后,亲姐热妹一般,推心置腹,说起了知心的话:“衣家妹子,我跟你说,啥年月了,可用不着那么死心眼儿,你还给谁守着呀?留点心,有那合适的,还不抓紧划拉一个,好过一天说一天……”
这女人叫刘素改,男人没两年了,一张脸擦得像抹了层白广告色,一眨眼睛就往下掉渣儿。人都说,自从男人没了以后,这刘素改就变成了个谁都不能看的人——爹妈看,她哭;孩子看,她烦;领导看,她闹;男人一看,她的身子就扭成了三道弯,站不直了。刘素改也住在自建房,香捧看见,隔三差五的,就有辆黑色小卧车来把她接走,每回走时都把车门子关得山响。
丛主席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在工亡家属当中的。他先拍了—下香捧的肩膀,然后叫了香捧一声“兄弟媳妇”,问香捧”你怎么也在这儿”。
这丛主席是井口的工会主席,虽说还不到五十,却早就谢了顶,肉鸡屁股似的秃头闪耀着早晨殷红的阳光,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像是个多大的人物。丛主席曾和贵山在一个队采过煤,两个人挺对脾气,常在一起喝酒。有一回丛主席领几个人来家里喝,一桌子人吆五喝六,都喝多了,丛主席把大衣柜当他们楼房的卫生间,拉开门子就尿。因为贵山也姓丛,比丛主席小,见了面,丛主席就叫香捧兄弟媳妇。料理贵山的后事,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丛主席没少帮了忙。
“我咋就不能在这儿?”香捧站开一点,她不愿意让人这样拍拍打打。
丛主席跷起脚,一双眼睛,贼溜溜地顺着她胸前开口往下看。
“啪!”香捧抬手打了一下丛主席的光脑瓜。众人哄笑起来。
忽然,丛主席像发现了什么,停手在空中,吩咐香捧站好,他自己不错眼珠地盯着香捧胸脯,作站立不稳状,几乎要晕倒,说:“兄弟媳妇,你可别再让它们颤悠了,大伯子我实在受不了啦。”
“天天没大没小的,看我不撕烂你的嘴!”香捧嘴上还厉害着,却慌忙弓起了腰,躲到一边。玩笑野是野了些,香捧却没什么反感。
丛主席跟过去,一脸正色,让她一会儿跟他回井口。想起了老朱婆子找“上扇”的话,香捧心突突跳个不住。人群往楼里走动了,香捧跟着走动。
那天工亡家属们到矿上去闹,是为了要超产奖。那天去的那些工亡家属,都不是矿上的正式职工。她们都和香捧似的,来自农村,男人工亡后,井口安排她们干些零活儿,浇浇花、扫扫院子什么的,干也行不干也行。超产奖,奖励煤炭超产者,和她们有啥关系呢?可她们认为有关系:我们也上班了,凭啥不给?我们的人要是还活着,能不给吗?他们不能领了,就得我们领!
在一个大大的会议室里,矿长接待了她们。香捧躲在后边。香捧对那种场面很熟悉,成为工亡家属后,她已经参加过不少那类活动了。
招呼“走啦走啦”的那个人,粗喉咙大嗓子地提出了要超产奖的要求,人们随声附和着。矿长始终笑着,耐心地解释着什么。她们的声浪高起来,显然是对矿长的解释不满意。双方陷入了僵持局面。会场人声嘈杂,升起了浓浓的烟雾。工亡家属们抽起了烟,她们还常喝喝酒,她们中没几个不抽烟喝酒的。
乱哄哄中,有人挤过来戳了香捧一下,香捧忽然放声哭了起来,好像给按了一下什么开关。很多人意料之中地回头看了看她,她们熟悉她的哭声。那是事先就安排好了的,如果矿长不答应,香捧就出场。香捧的任务不是说话,而是哭。几次参加这类活动,香捧的任务都是哭。
香捧本意不想去,又不能不去。工亡家属是个有着共同利益的群体,自己不能脱离这个群体。让你哭你都不干,你有事别人还管吗?可是那哭,也实在残酷。香捧说哭就哭,开始还是表演,很快就进入了角色。每次去哭都是那样。不是她会表演,是她有太多想哭的理由,一哭起来总会想起贵山,想起贵山的死。那天到矿上去一路的绿色,使她想起了老家那个人工湖,还有那些环湖的杨柳。当穿一身柳绿色军装的贵山手牵湖边柳枝出现在眼前的时候,香捧拿定了嫁给他的主意。那时候,香捧正当着老师,教孩子们语文,那朗朗的读书声多年以后还常在她梦里响起。香捧是那样的爱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爱老师那个职业,天天也像个孩子似的,不知道愁,不知道忧。倒下就睡着,一睡睡到被梁上的燕子唤醒。开始香捧没意识到自己生得有多好,只是发现人们老是盯着自己看。还没到该嫁人的年龄,就上来了媒人,自己找上来剖白爱意的也有,一个都没考虑。怎么就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