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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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缩回了手。把衣服拽拢。
可怜的人哪!他还是个孩子呢。可怕啊。确实可怕。什么都看不见, 那么他都做些什么梦呢?对他来说,人生就像是一场幻梦。生就那副样子,哪里还有什么公道可言?那些妇孺参加一年一度的游览活动,在纽约被烧死、淹死'274'。一场浩劫。他们说,“业”'275'就是为了赎你在前世所犯下的宿孽,而轮回转生——遇见了他尖头胶皮管子。'276'哎呀, 哎呀,哎呀。当然值得同情。然而不知怎地,他们总有点儿难以接近。
弗雷德里克?福基纳爵士'277'正步入共济会会堂。庄严如特洛伊'278'。他刚在厄尔斯福特高台街美美地吃过一顿午餐。司法界的一群老朽们都聚在一道,起劲地喝着大瓶大瓶的葡萄酒,海阔天空地谈论着法院啦,巡回裁判啦,慈善学校年鉴啦。“我判了他十年徒刑。”他也许对我喝的那种玩艺儿嗤之以鼻。他们喝的是瓶子上沾满尘埃、标着酿造年份的陈年老酒。关于记录官法庭该怎样主持公道,他自有看法。这是位用心良好的老人。警察的刑事诉讼卷宗里塞满了种种案件——他们为了提高破案率而捏造罪名。他要求他们纠正。对那些放债者毫不姑息。曾把吕便?杰狠狠地收拾了一顿。说起来他可不折不扣是个人们所说的可鄙的犹太人。这些法官权力很大。都是些戴假发、脾气暴躁的老酒鬼。就像爪子疼痛发炎的熊一样。愿天主可怜你的灵魂。'279'
哦,招贴画。麦拉斯义卖会。总督阁下。十六日,那就是今天啊。'280'为默塞尔医院募款。《弥赛亚》的首演'281'也是为了这个。对。亨德尔。到那儿去看看怎样?鲍尔斯桥。顺便到凯斯商店走一遭。像水蛭似的巴在他身上也没用。呆长了会讨嫌。在门口总会碰上熟人的。
布卢姆先生来到了基尔戴尔大街。首先得去图书馆。
在阳光底下戴着草帽。棕黄色皮鞋。卷边长裤。对,就是他'282'。
他的心轻轻地悸跳着,向右拐吧。博物馆。女神们。他向右拐了个弯。
是他吗?多半是。别看他了。酒上了我的脸。我为什么要……?太叫人发晕。对,就是他。走路的那个姿势。别看他啦。别看他啦。往前走吧。
他边大步流星地走向博物馆的大门,边抬起眼睛。漂亮的建筑。是托马斯?迪恩爵士'283'设计的。他没跟在我后边吧?
也许他没瞧见我。阳光正晃着他的眼睛。
他气喘吁吁,发出一声声短促的叹息。快点儿。冰冷的雕像群。那里挺僻静,不出一分钟我就安全了。
是啊,他没瞧见我。两点多啦。就在大门口那儿。
我的心脏!
他的眼睛直跳,直勾勾地望着奶油色石头的曲线。托马斯?迪恩爵士,希腊式建筑。
我要找样东西。
他那只焦躁的手急忙伸进一个兜里,掏出来一看,是读后没叠好的移民垦殖公司的广告。可放在哪儿了呢?
匆匆忙忙地找。
他赶快又将公司的广告塞了回去。
她说是下午。
我找的是那个。对,那个。所有的兜都翻遍了。手绢。《自由 人报》。放在哪儿了呢?对啦。裤子。皮夹子。土豆。我放在哪儿了呢?
快点口。放轻脚步。马上就到啦。我的心脏。
他一边用手摸索着那不知放到哪儿去了的东西,一边念叨着还得去取化妆水。在裤兜里找到了肥皂,上面粘着温吞吞的纸。啊,肥皂在这儿哪。对,来到大门口了。
安全啦!
第 九 章
为了缓和大家的情绪,公谊会教徒'1'-图书馆长文质彬彬地轻声说道:
“球门不是还有《威廉?迈斯特》那珍贵的篇章吗?一位伟大的诗人对另一位弟兄般的大诗人加以论述。'2'一具犹豫不决的灵魂,被相互矛盾的疑惑所撕扯,挺身反抗人世无边的苦难'3',就像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所看到的那样。”
他踏着橐橐作响的牛皮鞋'4',跳着五步舞'5'前进一步,又跳着五步舞'6',在肃穆的地板上后退一步。
一名工役悄悄地把门开了个缝儿,默默地朝他做了个手势。
“马上就来,”他说,踏着橐橐作响的鞋正要走开,却又踟蹰不前。“充满绮丽幻想而又不实际的梦想家,面临严峻的现实,就只有一败涂地。'7'我们读到这里,总觉得歌德的论断真是对极了。他的宏观分析是正确的。”
像是听了倍加响亮的分析,他踩着“科兰多”舞步'8'走开了。歇顶的他,在门旁耸起那双大耳朵,倾听着工役的每一句话,然后就走了。
只剩下两个人。
“德?拉帕利斯先生,”斯蒂芬冷笑着说,“直到死前一刻钟还活着。'9'”
“你找到那六个勇敢的医科学生了吗?”约翰?埃格林顿'10'以长者的刻薄口气问道,“好叫他们把《失乐园》'11'笔录下来。他管这叫作《魔鬼之烦恼》。'12'”
微笑吧。露出克兰利'13'微笑吧。
起初他为她搔痒,
接着就抚摩她,
并捅进一根女用导尿管。
因为他是个医科学生,
爽朗快活的老医……
“倘若是写《哈姆莱特》的话,我觉得你还需要再添上一个人物。对神秘主义者来说,七是个可贵的数字。威?巴把它叫作灿烂的七。'14'”
他目光炯炯,将长着赤褐色头发的脑袋挨近绿灯罩的台灯,在暗绿的阴影下,寻觅着胡子拉碴的脸——长着圣者的眼睛的奥拉夫般的脸。'15'他低声笑了。这是三一学院工读生'16'的笑。没有人理睬他。
管弦乐队的魔鬼痛哭,
淌下了天使般的眼泪。'17'
然而他以自己的屁股代替了号筒。'18'
他抓住我的愚行当作了把柄。
克兰利手下那十一名土生土长的威克洛'19'男子有志于解放祖国。豁牙子凯思林,她那四片美丽的绿野,她家里的陌生人。'20'还有一个向他致意的:“你好,拉比。'21'蒂那依利市'22'的十二个人。在狭谷的阴影下,他吹口哨吆唤他们。一个又一个夜晚,我把灵魂的青春献给了他。祝你一路平安。好猎手。'23'
穆利根收到了我的电报。'24'
愚行。一不做,二不休。
“咱们爱尔兰的年轻诗人们,”约翰?埃格林顿告诫说,“还得塑造出一位将被世人誉为能与萨克逊佬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相媲美的人物。尽管我和老本'25'一样佩服他,并且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
“这些纯粹属于学术问题,”拉塞尔从阴影里发表宏论。“我指的是哈姆莱特究竟是莎士比亚还是詹姆斯一世'26',抑或是艾塞克斯伯爵'27'这样的问题,就像是由教士们来讨论耶稣在历史上的真实性一样。艺术必须向我们昭示某种观念——无形的精神真髓'28'。关于一部艺术作品首要的问题是:它究竟是从怎样深邃的生命中涌现出来的。古斯塔夫?莫罗'29'的绘画表达了意念。雪莱最精深的诗句,哈姆莱特的话语,都能够使我们的心灵接触到永恒的智慧,接触到柏拉图的观念世界。其他左不过是学生们之间的空想而已。”
A?E?曾对前来采访的美国记者这么说过。'30'唉,该死的!
“学者也得先当学生呀,”斯蒂芬极其客气地说,“亚理斯多德就曾经是柏拉图的学生。”
“而且他始终是那样,像我们所希望的,”约翰?埃格林顿安详地说,“我们仿佛总可以看到他那副腋下夹着文凭的模范生的样子。”
他又朝着现在正泛着微笑的那张胡子拉碴的脸,笑了笑。
无形的精神上的。父,道,圣息。万灵之父,天人'31'。希稣斯?克利斯托斯'32',美的魔术师,不断地在我们内心里受苦受难的逻备斯'33'。这确实就是那个。我是祭坛上的火。我是供牺牲的黄油。'34'
邓洛普'35',贾奇'36',在他们那样人当中最高贵的罗马人'37',A?E?阿尔瓦尔'38',高高在天上的那个应当避讳的名字:库?胡?'39'——那是他们的大师,消息灵通人士都晓得其真实面目。大白屋支部'40'的成员们总是观察着,留意他们能否出一臂之力。基督携带着新娘子修女'41',润湿的光,受胎于圣灵的处女,忏悔的神之智慧'42',死后进入佛陀的境界。秘教的生活不适宜一般人。芸芸众生必须先赎清宿孽。库珀?奥克利夫人'43'有一次瞥见了我们那位大名鼎鼎的姊妹海?佩?勃的原始状态。
哼!哼!呸!呸!'44'可耻,冒失鬼!'45'你不应该看,太太。当一个女人露出原始状态的时候,那是不许看的。
贝斯特'46'先生进来了。个子高高的,年轻,温和,举止安详。他手里文雅地拿着一本又新又大、洁净而颜色鲜艳的笔记本。
“那个模范学生会认为,”斯蒂芬说,“哈姆莱特王子针对自己灵魂的来世所作的冥想,那难以置信、毫不足取、平淡无奇的独白,简直跟柏拉图一样浅薄。”'47'
约翰?埃格林顿皱起眉头,怒气冲冲地说:
“说实在的,一听见有人把亚理斯多德跟柏拉图相比较,我就气炸了肺。”
“想把我赶出理想国的,”斯蒂芬问,“是他们两个当中的哪一个呢?”'48'
亮出你那匕首般的定义吧。马性者,一切马匹之本质也。他们崇敬升降流和伊涌'49'。神:街上的喊叫。逍遥学派'50'味道十足。空间:那是你非看不可的东西。穿过比人血中的红血球还小的空间,追在布莱克的臀部后面,他们慢慢爬行到永恒。这个植物世界仅只是它的影子。'51'紧紧地把握住此时此地,未来的一切都将经由这里涌入过去。'52'
贝斯特先生和蔼可亲地走向他的同僚。
“海恩斯走掉啦,”他说。
“是吗?”
“我给他看朱班维尔'53'的书来着。要知道,他完全热衷于海德的《康诺特情歌》。我没能把他拉到这儿来听听大家的议论,他到吉尔书店买这本书去了。”
我的小册子,快快前去,
向麻木的公众致意,
写作用贫乏寒伦的英语,
决不是我的原意。'54' “泥炭烟上了他的大脑,”约翰?埃格林顿议论道。
我们英国人觉得……'55'悔悟的窃贼。'56'走掉啦。我吸了他的纸烟。一颗璀璨的绿色宝石。镶嵌在海洋这指环上的绿宝石。'57'
“人们不晓得情歌有多么危险,”金蛋'58'拉塞尔用诡谲的口吻警告说,“在世界上引起的革命运动,原是在山麓间,在一个庄稼汉的梦境和幻象中产生的。 对他们来说,大地不是可供开拓的土壤,而是位活生生的母亲。 学院和街心广场那稀薄的空气会产生六先令一本的小说和沸艺场的小调。法国通过乌拉梅'59'创造了最精致的颓废之花,然而惟有灵性贫乏者'60',才能获得理想生活的启迪。比方说荷马笔下的腓依基人的生活。”
听罢这番话,贝斯特先生将那张不冲撞人的脸转向斯蒂芬。 “要知道,乌拉梅写下的那些精彩的散文诗,”他说,“在巴黎的时候,斯蒂芥?麦克纳'61'常朗读给我听。有一首是关于《哈姆莱特》的。'62'他说: 他边读一本写他自己的书,边漫步。'63'要知道:边读一本写他自己的书。他描述了一个法国镇子上演《哈姆莱特》的情景。要知道,是内地的一个镇子。他们还登了广告。”
他用那只空着的手优雅地比比画画,在虚空中写下小小的字:
哈姆莱特
或者
心神恍惚的男子
莎士比亚的剧作'64'
他对约翰?埃格林顿那再一次皱起来的眉头重复了一遍:
“要知道,莎士比亚的戏剧'65'哩。法国味十足。法国人的观点。哈姆莱特或者……'66'”
“心神恍惚的乞丐'67',”斯蒂芥替他把话结束了。
约翰?埃格林顿笑了。
“对,依我看就是这样,”他说,“毫无疑问,那是个优秀的民族,可在某些事物上,目光又短浅得令人厌烦。”'68'
豪华而情节呆板、内容夸张的凶杀剧。'69'
“罗伯特?格林曾称他作‘灵魂的刽子手’'70',”斯蒂芬说,“他真不愧为屠夫的儿子,'71'在手心上啐口唾沫,就抡起磨得锃亮的杀牛斧。'72'为了他父亲这一条命,葬送掉了九条'73'。我们在炼狱中的父亲。'74'身着土黄色军服的哈姆莱特们毫不迟疑地开枪。'75'第五幕那浴血的惨剧'76'乃是斯温伯恩先生在诗中歌颂过的集中营的前奏'77'。”
克兰利,我是他的一名沉默寡言的传令兵,离得远远地观望着战斗。
对凶恶敌人之妇孺,
只有我们予以宽恕……
夹在萨克逊人的微笑与美国佬的饶舌之间。魔鬼与深渊之间。
“他想把《哈姆莱特》说成是个鬼怪故事,”约翰?埃格林顿替贝斯特先生解释说,“像《匹克威克》里的胖小子似的,他想把我们吓得毛骨悚然。'78'
听着,听着,啊,听着!'79'
我的肉身倾听着他的话,胆战心惊地听着。
要是你曾经……'80'
“什么是鬼魂?”斯蒂芬精神抖擞地说,“那不外乎就是一个人由于死亡,由于不在,由于形态的变化而消失到虚无飘渺中去。伊丽莎白女王时代的伦敦与斯特拉特福'81'相距之远,一如今天堕落的巴黎之于纯洁的都柏林。谁是那个离开了幽禁祖先的所在'82'而返回到己把他遗忘了的世界上来的鬼魂呢?谁是哈姆莱特王呢?”
约翰?埃格林顿挪动了一下他那瘦小的身躯,向后靠了靠,在做出判断。
情绪激昂了。
“那是六月中旬的一天,就在这个时辰,”斯蒂芬迅疾地扫视了大家一眼,好让人们注意倾听他的话,“河滨的剧场升起了旗子。旁边的巴黎园里,萨克逊大熊在栏中吼叫着。跟德雷克一道航过海的老水手们,混在池座的观众当中,嚼着香肠。'83'”
地方色彩。把自己晓得的统统揉进去。让他们做同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