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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绿化树-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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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身,左一蹭,右一蹭,挤出了狭窄的房门,投进外面风雪茫茫的黑夜之中。 
  我从马号出来,只看见整个世界是浓密的、飞舞着的雪花……马缨花还在羊圈。我回“家”去睡觉了。
  
三十三



  ……我钻进破棉花网套,还没睡着,谢队长就在窗户外面叫我:“章永璘,章永璘,小章,小章……” 
  他急促的叫声使我心头一沉,立刻想到是海喜喜出事了!我没有应声,装着已经熟睡了,脑子里却在思忖应该怎样回答领导的盘问。谢队长还一个劲儿地叫:“小章,章永璘。” 
  老会计用肘子捅捅我:“小章,叫你哩!” 
  我慢吞吞地爬起来,用带着睡意的腔调问:“什么事啊?” 
  “快,快,到队部办公室开会去。” 
  我想,不会这么快就发现海喜喜跑了吧;“开会”,大概是商量分羊肉的事,可能我们这几个单身农工也有一份。我赶紧穿上衣裳,跑到队部办公室。 
  各织的组长都在办公室里。每个人手上都有一支自卷的烟卷,满屋子烟雾腾腾。原来,办公桌上有一笸箩烟叶子,这是队部免费供给组长们开会时吸的自种烟叶。“劳驾,给我一张纸。”我也挤进去卷了一根,和别人一样,话也顾不上说就呼呼抽了起来。一会儿,谢队长提着一个面口袋回来了,气咻咻地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前。办公桌上有盏马灯,照着他满手血迹。我吃了一惊,烟卷差点从嘴上掉下来。这种场景使我联想到福尔摩斯探案里的描写,我想到海喜喜,想到马缨花……身子几乎僵直了。幸好,谢队长只是说,海喜喜那“驴日的”跑了。是喂牲口的老汉——就是那“死狗派儿”车把式——发现的。老汉去马号添草,看见他的门锁着——我真不该锁门!——拿马灯隔着玻璃窗一照,“炕上啥也没有,比水洗的还干净”,就去羊圈报告了谢队长。谢队长说,一定要把那“驴日的”追回来,眼看要春播了,没人摆耧哪行?!“那驴日的哪怕过了春播再跑哩!”他叫我们几个组长分头去追。他像运筹帷幄的将军似的调兵遣将:谁谁谁去北边那条路,谁谁谁去南边那条路,谁谁谁去镇南堡,谁谁谁朝东北方向追。他说我穿得单薄,叫我沿着东边的大路走,到三十里外的小火车站去挡海喜喜。他特地跟我讲:“那站上有个炉子,你烤着火,我去羊圈安顿一下,随后就来。” 
  我才想起来谢队长手上的血是羊血,并且,他单单没有注意到去山根的那条羊群踏出来的小路。我浑身轻松下来。尤其是,他解开面口袋,又发给每人两个冻得瓷瓷实实的稗子面馍馍。“大家都辛苦点,这算是加班粮。”他这样说,我更高兴了。会散了,组长们出了办公室。“熊!这大雪天的,哪达儿追去哩,回家睡去吧!”他们悄悄地议论着,也果真朝各自家门的方向散开了。我不能不到火车站去,谢队长一会儿还要来和我会合哩。 
  雪下得更大了。东边、西边、北边、南边,到处是白茫茫、灰糊糊的一片。雪花打得眼睛都难以睁开。这种鬼天气,不迷路才怪哩!我有点为海喜喜担心起来:他何必选在这样的夜晚跑呢?可是转念一想,这也正是他的聪明所在,那几个组长不是回家睡觉去了吗? 
  我只能朝着那条大路走。幸亏大路两边栽着一株株柳树,走在两行柳树中间总不会迷路的。我把棉绒毯子缝的“罗宋帽”从头上拉下来,我的鼻子、脸颊都立即感到了马缨花的温暖。我又想起海喜喜临走时的建议,心里虽然还在矛盾着,但也感受到海喜喜的无私的友情。我觉悟到:善良、同情、怜悯……人的美好的感情,本不是像我原来认识的那样,被饥饿和艰辛的鞭子驱赶得一干二净了,而恰恰是越在这种条件下,越显现出她的光辉。命运啊命运,既然用我从象牙塔里拽出来,难道就对我没有一点好处吗?我所享受到的最深切的温情,人生遭遇中最难得到的东西,不正是在这种时刻、这种条件下吗?……一时,我感到我是十分幸福的。现在不知是几点钟,总该是半夜了吧!我只听见雪花柔和的沙沙声和自己呼哧呼哧的鼻息。雪夜静谧得令人的魂魄似乎都会脱离自己的躯体。前面,在两行柳树中间,蓦地出现了一座小桥,弓着背,一副忍辱负重的驯顺的样子。我陡然想起来,两个多月前,仅仅六十多天前,海喜喜赶着大车和我们几个就业人员曾经经过这里。那时,我还满田里找黄萝卜吃,而他,却威风凛凛地坐在大车上,唱着那动听的深情的民歌。脑子里,肯定萦绕着马缨花的影子,一心想早点赶回去跟她见面。可是,转眼之间,起了多么大的变化啊!现在他成了一个失恋者,一个逃亡者,而我,这个得胜的情敌却厚颜无耻地扮演着追捕者的角色。我想象海喜喜在这茫茫的雪夜中,背着沉甸甸的行李,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山根下跋涉的情景,幸福感顿时消失得无踪无影。因为这种情景使我非常清晰地看见,我的幸福是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的。我又不禁回忆起海喜喜对“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的评论,才悟到卢纶的妙处:他的这幅画面在描绘唐将浑的英雄气概之下,透露单于的悲壮色彩。怪得海喜喜会从这首诗里得出与一般评论全然不同的看法。在一千多年以后,在我们已经组成了一个民族的大家庭以后,难道我们还不允许他这样地想吗?是的,他本人就是个外表看起来粗豪不羁、暴躁蛮横而心地却是纯朴的、多情的、具有悲壮性格的少数民族兄弟!我得到了纯朴的劳动者的同情、友情和无私的关心,他们总把我想象得很好、很高尚,而我又奉献给他们些什么呢?什么也没有,除了痛苦之外! 
  我呆呆地在小桥上停了片刻,垂着头,俯视着片片雪花坠入桥下的黑暗里。深刻的忏悔,固然是由于自己造成了别人的不幸,而被害者不但宽容了自己,还尽其最后的可能,再次施与了他的恩惠,那自己就不仅是忏悔,而是一种镂心的痛苦了。啊!海喜喜,海喜喜,亲爱的朋友,我怎样才能报偿你呢?
  
三十四



  火车站的确非常小,我是看见铁路边的一盏红灯才摸索到的。车站没有站台,在两条铁轨旁边盖了一间比警察的岗亭大不了多少的土房子。房顶上积满厚厚的白雪,在寥廓的雪原上像一个孤独的大蘑菇。房子里没有灯,漆黑一团。我推开用板条钉成的门,走了进去。里面,果然如谢队长说的,有一个用大汽油桶改装的火炉,煤已经快燃尽了。我抖净身上的雪,借着炉箅下透出的一点微弱的红光,找到一根铁通条。我拿起铁通条在地上横扫着,终于在墙角碰到一小堆煤。我加足了煤,把炉子捅好,在一张木条凳上坐下来。然后脱下破棉鞋,刮掉泥雪,用鞋面扫干净炉面,把两个稗子面馍馍和棉鞋一起放在炉子上烤着。 
  炉子很快就旺起来,火苗蹿出了炉口,小屋里一闪一闪地亮着红光。我的脚底板像手掌一样抱着热烘烘的铁皮炉底,不一会儿,全身都暖和了。我一边翻动着稗子面馍馍,一边打量四周。四面墙上都涂抹着乱七八糟的壁画,全是候车旅客的即兴创作,我如同到了在非洲某处发现的一个原始狩猎部落居住过的洞穴。奇怪的是这里没有卖票的窗口,啊,我才想起报社编辑曾经告诉我们:这不是个车站,而是个乘降点,只有逢站必停的慢车才在这里停一分钟。慢车要在凌晨四点开来,那么,我至少要在这里等到四点钟。 
  等就等吧。我吃着稗子面馍馍,想着海喜喜,如果路上顺利,他现在也该到他姑妈家了。我真诚地祝他过好春节,真诚地祝他以后生活幸福!我在暖烘烘的火炉前打起盹来了。不知迷糊了多长时间,板条门外响起了喳喳的踏雪声。随着,谢队长哐地一下推开门进来。“驴日的,好大雪!”他跺着脚,拍打着衣裳帽子,龟缩的脖子伸了出来,连声地咳嗽着说,“咳!……你还在这达儿,咋样?这达儿到底好一点,咳……那些人在雪地里撵,一夜里可遭罪哩!咳……”他还不知道“那些人”并没有在雪地上撵,早跑回家睡觉去了。我有点可怜他,同时也有点敬佩他。他对我毕竟是关怀照顾的;他自己也是负责的。 
  我让他坐在我旁边,把剩下的一个烤好的稗子面馍馍给他吃。他拿起来看了看,说我会烤,烤得好,但他没有吃,又放在炉子上。他说羊圈熬了一大锅羊骨头汤,撒上稗子面,做了顿“羊汤糊糊”,去羊圈加班的人都喝了两碗。我想,马缨花和尔舍也吃上了吧,身上更加感到暖和了。 
  “谢队长,”我问他,“能抓到海喜喜吗?” 
  “抓个熊!那驴日的可能哩,他要跑,谁能抓得住他!”他抹抹鼻子,眼睛瞅着炉火说。 
  “既然知道抓不住他,怎么还要叫我们追呢?”我诧异了。 
  “唉!”他叹了口气,“不追追他,场部知道了不行:‘人跑了,你老谢也不管,是干啥吃的?!’又该挨头儿的克了。我到车站来,就等着搭四点钟那趟车去场部报告哩。” 
  他告诉我,咱们队朝东三十里是这个车站,朝南二十里是场部,铁路是条斜线,下一站商场部不远,下了车走两里路就到了,看来他的安排还挺巧妙,既装装样子追了海喜喜,又趁便搭上火车去场部。“他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怎么场部非要抓他呢?”我不解地问。“他犯个熊错误!那驴日的就是太能了,谁都不愿意放他。你不知道,你光看见他赶车,其实那熊耕耙犁锄,扬场赶滚,砌砖盖房,样样都能。现时哪达儿去找这样的劳力?!” 
  哦——海喜喜果真说得不错。我又问:“那么,要是抓住他,会怎么处理呢?”“啥‘处理’,保证下次不跑了就行了呗!还咋‘处理’?人家又没偷没抢!”他两肘撑在火炉边上,脸映得通红。脸上的皮肤松弛下来,火光照着他满面的皱纹,这是常年在户外劳动的痕迹。他一定害着严重的沙眼,眼睛里不断淌出浑浊的泪水。我估计他的实际年龄,要比他外表年轻得多,但这时,他整个面孔上,又像第一次和我单独谈话时一样,显出了老人那种特有的宽容的神情。我很受感动,并且也因为想和海喜喜在一起劳动,差点要告诉他海喜喜就在山根下他姑妈家里,去把他找回来吧。但又一想,还是不要自作聪明,失信于海喜喜的好。我问:“你想他能跑到哪儿去呢?” 
  “哪达儿去?准跑内蒙了。山根下,他还有个姑妈在那达儿,保准他跑去过年了。” 
  我暗暗一惊。他不派人往那去山根下的羊道上追,看来似乎是有意的。“唉!”他抹了抹眼泪,虽然他并不是伤心,可是好像一副伤心的表情,“就是把他抓回来,拴得住他的身子,拴不住他的心。那驴日的,我知道,没个好女子,没个家,他哪达儿都呆不长。今天把他抓回来,明天他还得跑。腿长在他身上,谁能看得住他?!……原先,他在咱们队上呆着,是有想头的哩。”我不敢多嘴了,我怀疑他洞察所有的事情。我低下头,局促地翻动着烧得焦黄的稗子面馍馍。 
  雪大概停了,听不到外面的沙沙声。世界一下子陷入了一种紧张的沉默,炉膛里劣质煤的哔剥声更增添了不安的气氛。“哎,”他忽然侧过脸跟我说:“小章,说真的,你跟马缨花结婚吧。”这是我今晚上听到的第二次建议,而且出自两个人的嘴里。我明白他是怎样从海喜喜身上联想到这件事的。我惶惶然地不置可否。“马缨花是个能干的女子。”他说,“有时候和男人胡调哩,可那有啥?一个女子领着个娃娃,一个月十八块钱,又碰上这个饥荒的年景,你叫她咋整?你们结了婚,她就收心了。” 
  我想朝他喊:马缨花并没有跟“男人胡调”!可是,四年的劳改生活和至今仍被专政的身份,使我鼓不起勇气跟谢队长争辩。我仍然低着头沉默不语。 
  “你别嫌弃她。”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好些女子在年轻的时候都上过当哩,后来正正经经嫁了人,都是好样的。你也别听啥‘美国饭店’的话,我知道,那几个月她就跟海喜喜一个人好,可不知为啥,她不希待海喜喜……我看你们俩倒是挺合适,你劳动好,年龄也相当。她还能给你生娃娃。以后,就在农场里拉扯着过吧。两个人过日子总比一个人过日子轻省。这饥荒眼看就快过去了,日子总会一天天地好起来。听说,就在这个月,中央在北京要开啥大会哩①,前几年的政策看来要变一变。日子好了,在哪达儿过不一样呀?非得像你们组那几个一样,跑回城里去?……说实话,干啥都是一辈子,过去的事,就拉倒吧!” 
  他没有跟我说大道理,同时谨慎地避开我特别敏感的出身、错误、身份这些问题,还把在我这时看来是非常机密的党内消息告诉给我。他的语气非常温和,我很久没有听过一个党员干部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了。他的年龄比我大得多,通①指1962年1月召开的有7000人参加的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红的炉火照着他疲乏的、早衰的脸,使他的面部显现出一种父辈般的慈祥。一个人不论如何粗俗,没有文化,只要他有真挚的感情,能洞达事理,他自然而然就会显得高大和庄严。在这静悄悄的夜里,在热烘烘的火炉旁,在洞穴一般的小屋中,我与他之间的隔膜,被他的抚慰和关切之情融化了,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流出眼眶,在通红通红的火光映照下,像一滴一滴鲜红的血滴在炉台上。 
  他看了看我,再没有说什么,袖着手,稍往后仰了一点,侧身靠在炉台上打开了瞌睡。 
  
三十五



  这是一列客货混装的列车,暗绿色的客车厢里没有一盏灯,黑黝黝的;平板货车上不知装的什么,巨大的篷布上覆盖着污秽的积雪。老式的机车头好像害了哮喘病,吭哧吭哧地停下来。谢队长乘上了客车厢,火车又吭哧吭哧地走了,慢慢地隐没在一团白雾当中。白雾散尽,四周又归于沉寂;雪停了,连雪花飞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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