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怀特:人树-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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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这是让人高兴的一惊,”她说,把正梳着的颜色浅浅的头发见到脑后。那头发飘动着,很快便融人灿烂的阳光之中。
塞尔玛·帕克现在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她已经可以把自己生活中的秘密转移到不被人发觉的角落里。因此,哥哥这种打扰更让她恼怒,而不仅仅是叫她心烦意乱了。现在她戴着一个戒指。这个戒指太不显眼了,甚至都无法今它便宜。她还经常洗澡、搽粉、熨她那件最好的罩衫。直到这种整洁、干净变得让人难以忍受,甚至成了一种亵读。但是她垂着眼帘,对于她这种打扮可能在别人心目中造成的印象一概不知,她也并不想知道这些。她太冷冰冰了,除了热衷于自己心中的奥秘——那时,她也充满温情。她的父母已经拿定主意,从下学期起,送塞尔玛到城里女子商业职业学校读书。他们被她的举止所触动,并非因为喜欢她。他们仍旧做着手头碰到的任何事情,可是一只眼睛总留神着塞尔玛,被她那种冷漠、孤寂、一尘不染吓坏了。
“雷回来了,”塞尔玛说,手里拿着一块毛巾从厨房走过。
她没有用比一个花瓣更多的东西来表达心中的厌恶。她宛若一朵美丽的山茶花,还没到色彩浓艳、迎风怒放的地步。不过是一个包得紧紧的、自中泛绿的小花苞,不是让人采摘的。
全家人都有点儿吃惊,没想到今天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母亲早已把星期日早晨的规矩扔到一边去了,正穿着她的毡拖鞋们洋洋地散步。父亲正在看星期六的报纸,马上就要去焊一只洋铁罐。这活儿他是留在星期日做的。他喜欢看熔化了的闪闪发光的金属在烙铁下流动。
但是他们还是说,哦,雷回来了。
他们当然爱自己的儿子,只是没提防他会来个“突然袭击”。母亲的喉咙甚至一下子被她对儿子的爱堵住了。那种倏忽间产生的激情的力量那样凶猛,简直让她吃惊。她拿定主意,这一次要把她的这种爱向他表露出来。
父亲清了清嗓子,把报纸翻得哗哗直响。他急切地看了一栏又一栏,希望一下子就能找见几句说明生活真谛的话。事实上,他早就错过了把这些话告诉儿子的机会。
这时候,小伙子已经抬腿迈上窗台,穿过一株白玫瑰繁茂的枝叶钻了进来。这株玫瑰是他的父母先前栽下的,现在已经遮挡了这所房子。纸屑一样的花瓣纷纷落下,他从那花雨之下抽身出来,一个破旧的鸟窝跌了下来。然后他出现了,脸红红的,但是一副明白事理的样子。
“进家可没这种进法,雷,”父亲说。
“可这是最快的进法,”儿子很有逻辑性地说。
如果需要,出于愚顽,男孩会逻辑严密地说出自己的理由。
“我们大家要是都这样进家,可就太棒了!”那位一尘不染的姑娘——他的妹妹大声说。她已经愤愤然钻进浴室,正刷洗她那干干净净的指甲。
母亲从地上拣起那个鸟窝,舒展了眉头,说:“不管怎么说,你国来了。”
她以宽容的态度公开表现出她的爱,目的就是让人一望而知,她是他的母亲。他应当对这种爱给以回报,以仁爱之心待她。
然而,他心里想的却是:她在他身上打什么主意?
整整一天,他都处于守势。尽管早晨,当他在风儿的吹拂下,踏上回家的道路时,一切还都那么明朗。然而,那是清早靠不住的晨光造成的。后来,沿路的景物开始发生变化,也并不是因为他心里的变化。他本来是真心实意回来看看家里人,并且想体味一下自己也是这个家庭一员的感觉。可是下午暗淡的阳光和青草灰暗的色彩占了上风,树木也变得黑乎乎的。傍晚,起风了。一团棕黄色的草被一阵阵的大风盲无目的地刮着,在散着酸臭味的后院那群羽毛刮得乱蓬蓬的母鸡中旋转着。
他在他们家那块地里闲逛了一会儿。从上次离家,蓟草已经长得老高,有的地方他得小心翼翼才能过去。可是即使这样,他发现,就在他眼巴巴地看着下一秒钟要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他的一只手已经碰到一株无法躲开的蓟草上面了。他把那令人忧伤的刺痛当作他的肌肤最终必须经受的痛苦忍受了。
回到家,他又看见了妹妹。早晨,她站在窗前,一边梳头一边遐想,那美貌和颜色浅浅的头发给人的好印象似乎永远都不会被摧毁;但现在却已经变得憔淬,丑陋。她还坐在那同一个窗口前面,清理着自己的“财产”——女孩子们的玩意儿。她照女邮政局长的样子,衣服袖子上用别针别着一圈纸。男孩心里想,这种活儿我可干不了。这纸做的套袖就足以告诉他这一点了。因此,他继续绕着那幢房子磕磕绊绊地溜达。塞尔玛皱着眉头,没看见他。
“瞧,雷,”母亲说。她出乎意料,跟他撞了个满怀。这搞得她连气也喘不过来,因为她并不十分乐意此刻见到他。“那天,我找到了这个小笔记本。我想这还是好多年以前一位牧师的妻子送我的。我一直没拿它记什么。因为我记东西可不轻松。你一直记日记吗?有的人记。我想,你或许愿意试试。那样,到年底你就可以把它拿给我看看,我也就能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
这可是个愚蠢的主意,也不怎么公平合理。不过是她一时冲动想出来的,想以此接近儿子。现在,站在一丛懒懒散散的忍冬草旁边,她后悔了。小伙于看起来像是要吐似的。
“哼,”他说,“我才不想记日记呢!我该记什么?早晨吃了点什么?”
他继续绕着那幢房子转,她颇有耐心地跟在后面。
“我只是这么想想罢了,”她说。
她越是干了傻事,就越想拼命挽回眼前的局面。在她看来,在孩子们面前,她只能这样说假话、于傻事。她想起年轻时候她曾经怎样窥视他们的内心世界,并且看见他们的愿望。他们也总是不加掩饰地把自己心里的想法端给她。
“你觉得快活吗,雷?”等他们跌跌绊绊走进厨房以后,她问道。因为,看起来,他们已经无处可去了。他们相互之间,也已经没有可以从对方手里逃脱的办法了。除了最后小伙子真的远走高飞。而这正是她所害怕的。怕这完全是出于自然。“你快活吗?”她问道。
他太年轻也太缺乏经验了,意识不到这是妈妈告诉他她不快活的一种方法。
“你说什么?快活?”他问,样子叫人讨厌。
他不喜欢这种盘问。很不着边际,就好像打开门,发现地板没了。
她说:“我总愿意让你生活得美满。这太自然了,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我一直感到很快活。”
她实际上是充满信心地对自己说这番话的。
“我只想别人不要来管我,”他说。
这当儿,黑乎乎的树影一直变化着。风把树的枝叶梳理成缕缕长发。也许很快就要下雨。
“可是,雷……”她靠着桌子说。
塞尔玛走进来,把那扇门随手关上,显得轻松自在。此刻她做得到这一点。因为她一直在读小时候记在一个本子里的那些滑稽可笑的事情。和所有那些幼稚可笑的往事相比,她现在显然成熟了许多。她为此十分激动。
“我们不打算吃茶点了吗?”她大声问道。
她朝镜子里面望着自己说话的那副样子,很为看到的情景高兴。至少眼下这样。
“是呀,茶点,”母亲说,就好像心里纳闷,她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台阶”。“我们烤点饼好吗?”
“我们?”塞尔玛问。她皱起一张脸,那样子既漂亮又好笑。“我烤的饼总是很难吃。”
母亲去拿面粉的当儿,她取来一些更让人高兴的吃食,特别是糕饼。这糕饼上面的糖霜是她亲手拿粉红颜色的砂糖裹出来的,还装饰了一朵精心制作的、软而粘的白花。
“你听说过职业学校的情况吗,雷?”她问道,开始摆上他们星期天才用的那些比较贵重的器皿。
“没听说过,”他说,声音有点沙哑。“哦,听过一些情况。”
他得从这个题目转到另一个题目——诺斯科特大妈那儿。他早晚总得离开那个地方。夜晚,大街上飘荡着人们离别时,脚步声发出的绝望的回响。
“下学期,”她说,“我要到兰德维克念书,在鲍凯家寄宿搭伙。鲍凯太太是爸爸的一个亲戚。他们曾经争吵过,或者怎么着。不过现在和好了。”
“不是吵过架,”母亲说,“人们经常慢慢地就疏远了。要叫你猜测其中的原因,总能找出许多。”
“不管怎么说,”塞尔玛说,“我要进城了。我有点害怕,雷。我要买上月票,每天都从兰德维克乘电车出去。盖奇太太也认识这家人。他们会邀请我的。这家人卖小百货,很富裕。盖奇太太正帮助做一件连衣裙,是哗叽的。上衣打着小褶,下面是条百招裙,缀着红扣子,每个袖子上三枚,背上还有一排。”
火炉里的木柴动了一下,塞尔玛被炉火映得亮光闪闪。她毕竟挺漂亮,或者说很兴奋。坐在那儿用端端正正的手指把糕饼屑弄到一起的时候,脖颈抬得高高的。这脖颈显然太细了点儿。
母亲吃着让人感到惬意的糕饼,听着这些还很遥远的事情,似乎觉得很舒服。孩子们也许该接班了吧?
雷向窗外望去,内心深处,他正和一种不公正的意念搏斗着。糕饼噎在嗓子眼里。用心险恶的雨的长鞭开始抽打一丛丛醋栗。醋栗在这一带一直长不好,尽管人们不间断地试着种植。
“那么,你穿上这件哗叽裙子要干什么呢?”他问道,还没有拿定主意采取什么方式对她笑骂一番,或者说进行自卫。
“嘿,”她说,脸通红。“我要通过必要的考试,打字呀、速记听,然后到一个证券经纪人、或者律师、或者诸如此类的什么人那儿,找个工作养活我自己呀。”她伶牙俐齿地补充着,然后抽出她的手绢。这条手绢她还一直没有用过,把它整整齐齐叠成长方形,掖在腰带上。
“然后要跟一个什么人结婚,”他说。
“我还没想过这种事儿呢!”
“你弹钢琴,”他笑着说,“他给你往回拿钱。”
他那圆润的、洪钟般的笑声——他是在突然之间发现如何发出这种笑声的——把身子震得直额。他很喜欢这种浑身震颤的感觉。他脖颈很有力,而且总垂着一双眼睑。他坐在那儿,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密集的雨丝丽线。那雨水横扫着一块块围起来的土地。黑乎乎的树木被树根牵制着,要不然总会拔地而起。
“她做什么了,值得你这样笑她?”母亲问。
“什么也没做。”他说,不再那样大笑了。“不过是无聊罢了。”
“因为你无聊,我就得做牺牲品?”姑娘说。
一种自艾自怜使她生出新的柔情,变得矫揉造作起来。这也许是出于本能。要嘛就是她听那个陌生人说了学会的。她的皮肤有一种大概是正直的人才会有的滑腻腻的感觉。
“也许我应该记日记,是吗?塞尔玛?把生活中的事都记下来。不知道那个希腊人现在怎么样了?”
“怎么又说起那个希腊人了?”母亲问,想起她已经忘记的那些事情。
“我随便想起来了呗!”小伙子说。“作为一个南欧人,他还是个不错的家伙。”
现在大雨滂沱,灰蒙蒙地笼罩着树木和房屋,雨水交织在一起又洒落下来。如果听不见雨水声,这雨看起来宛若一块坚固、密集的雨帘。可是雨声、风声,以及喷吐着的火焰,驱散了这种固态的雨的幻觉,甚至驱散了所有可以称之为坚固的东西的幻觉。
母亲想起发洪水的时候,家具都漂了起来。她忘记她站在河岸上的那种快乐。浑浊的洪水在脚边打漩,壮实的丈夫站在那条小船上。她忘记这些因为她想起世上大多数事情以及她自己生活中的大多数事情都是那么短暂。就像那个壮实的希腊青年,在田野里行走着,把干枯的谷草变成缕缕青烟。
“他是个好小伙子,”她说,瞧着自己那双厚实的、仍然不乏肉感的大手,手上戴着黄色的结婚戒指。“是个好小伙子,”她说。就好像这样一重复,别人就不会谴责她将自己的思想隐匿起来。
没有谁责备她,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或者思想的世界。
小伙子开始害怕这种与世隔绝的孤独了。最终,一切都将归结于此。他希望用一种运动代替他的恐惧,于是站起身来,从厨房走出去,在大雨中跑着,经过他曾经和希腊人扭打的那间棚屋,跑进草料棚。从前,父亲经常从盛饲草的箱子旁边把熟睡着的他抱起来,把他的睡意摇晃掉,就好像那是沾在他身上的草料末。睡意朦胧之中,他看见父亲,还有阳光,站在眼前。然后,他们就在一起谈些有趣的话题。
父亲现在又在那儿,等他看见已经太迟,躲避不及了。父亲正俯身在一只铁桶上,搅拌着谷糠煮成的饲料。墙上挂着些盛润滑油和药膏的瓶瓶罐罐,有时候会被老鼠打翻。父亲拾起头,也立刻看出他被儿子堵在这里了。他肩上搭着雨地里一直披着的那条口袋。这条口袋看起来起不到什么防雨的作用,不过是精神上给人一种慰藉罢了。
他抬起头,把手上沾着的湿乎乎的谷糠甩回到铁桶里。“风向正对,”父亲说。他端出这几句嘴边的话,似乎这样就更安全些。“如果不下三天,就得下三个星期。储水池里的水位已经很低了,”他说。“这雨对玉米有好处。” 。对于这小伙子,天气跟水果、蔬菜一样,都无关紧要,甚至可恨。但是他带着几分勉强安慰自己,父亲现在选择这样的话题,他是高兴的。他们俩都不想对小伙子突然闯进这间棚屋做一番解释。
在那块围起来的、灰蒙蒙的田地里,风继续刮着屈从于它的意志的雨。在风雨的喧嚣声中,一株黑乎乎的树倒了下来。不过离得很远,没有听见它倒下去的声音。
现在既然事物因为它们自身的存在而开始受苦,对造成那些行为的原因似乎就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加以解释了。只要处于同样脆弱的境地,人们的灵魂就会在暴力面前团结起来。
窗户上结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