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怀特:人树-第5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最后,她冷冷地说,这太可笑了。
她渐渐打起精神,挺直腰板穿过花园里的灌木丛。谁也没看见她。
过了一会儿,喝了点茶,她觉得有力气了,便又走出去,坐在门廊下。这个下午正是秋高气爽,当然很干燥。小鸟清脆地、叽叽喳喳地叫着。风变得凉了,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这风是从杜瑞尔盖方向刮过来的,把树枝和屋顶松动了的铁皮吹得格格直响。
一辆汽车从杜瑞尔盖开了过来。她注意到是一辆蓝颜色的汽车,相当新。不过,她对它毫无兴趣。也许是从城里来的,汽车一路卷起漫漫黄尘。她坐在门廊下眺望,因为她只想这样看一看。如果还是年轻的时候——那时人们还都骑马——她总要跑到大门口,好奇地瞧一瞧。可是现在已经不是那年月了。
那辆汽车继续奔驰着,就在她这样眺望的当儿,渐渐驶近了。一个男人从车里跳出来,费了好大劲儿才弄开栅栏门的门扣,然后沿着那条小路走了过来。这当儿,她一直坐在那儿看着,带着一种冷漠或者讥消。她本来可以而且应该向他解释一下那个门扣的奥妙。她还是怀着同样的讥消,看他提着两个很重的箱子走过来。那箱子使他脸涨得通红,把衣领揪扯下来,露出脖颈下面没被风吹日晒的部分。
那人看起来是个流动推销员。他问她对他带的几样衣服料子感不感兴趣。他还有长统袜、女内衣,以及很时新的扣子。
但是妇人淡淡地笑着,不无疑惑地摇了摇头。她不但少言寡语,就连面孔也是白白的。因为她在屋里待着的时候搽了点粉。那粉搽得漫不经心,也很不内行,使她脸上的表情平添了几分冷漠。事实上,给了她一种公共场所的雕像脸上的那种表情,几乎是一种孤傲的、不具人格的表情。她坐在路旁一张硬木椅子上,显得个头也挺大。
这个男人说了半句话,本想闭上他那张嘴巴,又单腿着地,半蹲下来。
“给一个机会,”他说,“你至少可以看一看嘛!这又不花钱。”
尽管很有点失望,他还是丢不掉他那副厚脸皮。
这个大块头的白脸女人朝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轻声笑着,坐在那儿俯身看箱子里的东西和他的那双手。他开始从一口箱子里往外抽一段段的衣料。
“只是让你看看,”他说,“车上还多着呢!法国货。这料子多漂亮!”他说。“这是一种很素雅的衣料,适合那些趣味高雅的太太们穿。不过你要注意,这料子还很符合显贵的身份呢!确实是好货,能拿出手的东西。漂亮却不显得浮华。还有这种,能穿好多年呢!不过可不要因为你看不上眼,就把这也当作缺点说它不好。喜欢绿的吗?有的太太很迷信绿色。我可以给你看一条和这种料子很配的腰带。物美价廉,不同寻常。还有一套扣子。手工画的。或许你喜欢粉红色的?许多年轻姑娘都喜欢这种料子。当然,这并不是说这种颜色别人就不合用。如果你喜欢粉红色,那粉红色就好看嘛!不过,你慢慢挑,太太。瞧一瞧。我总爱说舒舒服服地瞧一瞧,时间有的是。”
他在脚边乱哄哄地堆了一堆衣料。那些料子就像软绵绵的蛇,在箱子上爬出爬进,在门廊里横躺竖卧。这时,他回转头,瞅着从房子那边转过来的三只母鸡。它们看也不看他,一路啄食走了过来,然后目不转睛昂首阔步,围着那株直挺挺的迷迭香转了起来。这个男人不得不点燃一支烟。那支烟是从一个锃亮的、刻字的盒子里面取出来的。这个盒子是几年前在某一个场合有一伙人给他的。男人看着一间小棚屋屋顶上放着的一溜南瓜。他使劲儿抽烟。在一片枯草的包围之下,花园里的这一切,以及周围那些牧场可以看得见的东西,这时候对于他简直难以置信。因为不知道这些植物的名宇,他甚至连把它们好好想一想的快乐也得不到。他只能抽他那支细细的、苦涩的香烟。
这位妇人一直被这些色彩斑斓的“贡品”包围着,而且一直用手指捻着衣料,似乎是在寻找某种灵感。最后说道:“对不起,我什么都有。我没什么想买的。”
“有些人是很走运,”男人说。他没发火,不过已经差不多要发火了。
他开始把那些衣料叠好、弄平,直到准备把箱子上面的锁环扣好。所有东西都放好了。这当儿,她一直看他那双手。那手上有几根手指污渍斑斑。他属于那种红颜色的人,皮肤和头发都呈红色。她想,他很让她反感。他已经向胖发展。要不是抹了润发油,他那短而硬的毛发一定会直立起来。但是,他还是继续看他做那一连串像变戏法似的动作。她被他那支冒着一缕青烟的光溜溜的香烟迷住了。
然后,那个男人把两只箱子往后一推,就好像很鄙视为了维持这种靠花言巧语过日子的生活而煞费苦心编出来的“老一套”。这倒有点儿出人意外。
“哎哟,”他说,“这儿很干旱。”
帽子推到脑后,看得出他已经开始秃顶,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我们在这儿住的这些年,什么都经历过了,”她说,朝四周望了望。“洪水、大火、旱灾。但是我们从来没有挨饿。”
“你该怎样解释这一切呢?”他问道,并没有什么兴趣。
当他把手放在屁股上这样站着的时候,显得很结实,还相当胖。这副样子,大概不会赢得她的信任。想起她的丈夫——事实上,她从来不曾长时间摆脱对他的眷恋——她说:“我的丈夫信仰上帝。至少我认为他信仰。我们从来没谈论过这事儿。”
“哦,”男人说。
妇人站在高出地面的门廊里,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她正一心一意想自己的心事,他却疑心她正窥视他的思想。他对这一点满不在乎,咬着牙帮骨,抽动着嘴角的肌肉。她已经徐娘半老,在这个岁数,也许思想比较复杂,但对别人并没有什么害处。
“你信教吗?”他问道。
“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我信仰什么,还不知道呢!”
“我从来不怎么想这种事,”他说。
他朝旁边的灌木丛吐了一口唾沫。但是立刻想到是否应该这样做。尽管她没有让自己的感情有丝毫的流露。她是个很稳重的女人。没有任何非难的表示,只有几只昆虫聚集在屋檐下面那个黑乎乎的窝上,发出窸窸的声音。
女人也听到这声音了,那是一阵心的悸动。
“你总不能没有一杯水吧!”男人终于说。他的耳鼓像要炸裂了似的。“我渴得像条蛇。”
“有呀!”她说,从正在进行的、深思熟虑的重压之下抬起一双眼睛。端端正正的唇上露出一丝微笑。
她有点儿痴呆,他在心里说,不过是个挺好看的女人,或者说年轻时候挺好看。
他跟着她走进那幢房子。她正领着他走进那幢房子,走进滴答滴答的钟表声和更为幽深的寂静所组成的亲密之中。他那双亮闪闪的鞋重重地踩在地毯上。地毯上积聚着尘土。他那双穿着胶底皮鞋的脚下有一层细砂。这幢昏暗的、住着人的房子处处向他敞开着,一股淡淡的、生活和家具的气味扑面而来。他开始意识到,他还从来没有这样“深入”过任何一幢住房,更没有这么深入过他自己那间像木头盒子似的浅浅的小屋。就是那间屋子他也很少进去,而且一进去就打开收音机。
妇人在带他进屋的时候,能够感觉到这位陌生人穿着那套很讲究的衣服走在她后面的情形。在走廊的一片昏暗之中,他显得个头很大,胶皮鞋嘎嘎吱吱地响着,用一种沙哑的声音咳嗽着,言不由衷地喃喃着一些家常话。把她屋子里的这种亲密与和谐暴露给他,她既兴奋又不安。但是这当儿,她一直让自己记着,他那发红的皮肤和发红的头发很惹她讨厌。还有那令人厌恶的手指,上面有被香烟熏成棕黄色的污渍。
然后,他们走进厨房。这是一个相当大的老式厨房,里面应有尽有。那些普通的但又充满生气的家具,摸上去很舒服。于是,男人理所当然地把一双手放在那张挺大的、已经磨损了的桌子上面休息着,等待妇人给他端水。她很快就从一只粗帆布水袋里倒了一杯。
“啊,”男人说,他把脑袋猛地往后一仰,扭动着脖颈,因为他打算做出一副滑稽可笑的样子。“这可是能让海军也发抖的东西。”
这话掩盖了那杯水的抖动。
因为今天的事情很蹊跷。他心里明白:我们正向某一个方向发展。他看着妇人那双清澈的眼睛。她那光滑的肌肤颤抖着,像白色的水退远了。
他把杯子里剩下的水都喝了下去,很凉快。厨房里,东西摆得有条不紊,哪儿都是于于净净。
“我真希望能有个泉眼,就像路那边的人那样,”艾米·帕克说。她从似乎是被禁铜于其中许多年的恍惚与痴迷中走了出来。这番话就像泉水一样,闪着灿烂的光辉从她嘴里很快地流淌出来。“你可以看见它从土地里喷涌而出,你可以把它捧起来,非常清澈,没有杂草也没有别的东西。造房子以前,你一定要首先找一眼泉。储水罐里贮藏的水就是两码事了。”
说完这番话,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走过来拿那只杯子。这番话使她增加了勇气,克服了动作中的某种笨拙。
“是的,”那个男人结结巴巴地说。“没有比凉爽的泉水更好喝的水了。”
他看见她差不多有他那样高,但没有达到他的高度。
她注意到他那粉红色的皮肤上的毛孔。这毛孔还是让她感到厌烦。
然后,他们紧紧抓住对方,牙齿和牙齿撞击着,胳膊搂在了一起。
啊——当这位妇人艾米·帕克想起一个她无法与之分开的名字时,她在心底这样呼喊着。在她进一步卷入这种毁灭之前,也许还能够纠正自己的行为,但那只是暂时的。
“我们这是怎么了?”矮胖的男人喘着粗气说,但是并不希望得到回答。
埋在那女人的肌肤里,他又回到了童年时代。一种诗意从那里偷偷地流出,而且最终还要流淌。
艾米·帕克很快抓住男人的手,他们的手指很为对方的手指而惊讶。现在既然他们的意志力已经退却,他们便一起在这冷冰冰的屋子里颤抖。可是等他们脱光衣服之后,一股欲火又从他们身上冒了出来。在那火焰中,他们或许会被烧成灰烬。但是不管结局怎样,他们已经不在乎了。
他们爬上那张艾米·帕克在上面睡了大半辈子的硬床。她不时看见已经为这场播祭而放弃了的那些东西。她闭上眼睛。那个男人从她那得到了满足和抚慰的缎带般可爱的肌肤的缠绕中抽出身来。可是当她捧起他的头颅,试图了解他头脑中的思想时却做不到了,只能用嘴唇使劲蹭着他的眼窝。那是她的丈夫的脑袋。然后,哭着,她把舌头伸进那张嘴里。这就像往丈夫脸上吐了一唾沫。或者更进一步,向丈夫信仰的那个上帝的神秘吐了一口。这种神秘她只是浮光掠影地看过几眼,没能深入理解。因此,她和自己心底生出的厌恶搏斗着,在她被摧毁之前,为自己的毁灭而哭泣。因为她必须去毁灭。那长长的、异常快活的波浪把她有罪的身体载向这毁灭。
“镇定些,”男人对着她那发烧的耳朵热乎乎地喘息着。
丢开惊讶和恐惧之后,他很快就让自己上升到一个适中的、他可以胜任的高度。在这个高度,都是老一套,气喘吁吁地发泄情欲,呢哺着那些陈腐的情话,享受着肉体上的舒适。现在,他努力使这个女人平静下来。她的情欲越过了他所知晓的那个限度。
“控制住你自己,”他笑着说,用他那双笨重的、傲慢的手抚摸着她。“我不会跑掉把你一个人留下的。”
如果说他的激情在她之下,他在很快满足肉欲上却胜她一筹。因此,他能笑得出声来,还能点燃一支香烟,看灵魂在她的躯壳内神秘地扭动。
她终于一动不动了。在这种静止状态,她显得那样纯真。他抚摸着她那仿佛仍在梦中的大腿,想起小时候,站在一条很宽,但几乎干涸了的大河白色的河岸上抓鳗鱼。百页窗下射进来的一缕烂漫无邪的光照亮了他那张肥胖的脸,和那些从泥水里捞出来的挣扎着的鳗鱼。他自己就是柔软的、并且呈现出金黄的颜色。那个早晨看起来是他生活中一个最为完整的早晨。河岸宛若雕塑一般。所有别的东西,所有的经验,都在一片混乱中从他的手里滑走了。
“怎么了?”妇人睁开眼睛问。
“没什么,”男人用沙哑的声音说。“我只是随便想想。”
他开始想他的妻子。她很瘦。她有个吸烟人干咳的毛病。她织套衫,织了一件又一件。跟她在一起,看着她这样没完没了地织毛线,实在是一种缺憾。特别当夜幕降落的时候。
但是想到这儿他便打住了。
他又想起了什么,俯下身,透过烟气,看着这女人的皮肤。
“人们都叫我利奥。”
“利奥,”她有点沉闷地说。
对于这个名宇,她既不接纳,也不拒绝。她昏昏欲睡,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她在被单上蹭了蹭面颊,被单散发出刚洗过的气味,还没有被烟味所侵蚀。情欲的满足没有立刻留下踪迹。只有许多表现满足和柔情的小小的画面在她的脑海里闪烁。有些画面无法言传,但她能心领神会。就像对于邮政局长丈夫脸上的表情,或者对于作为他一生的辩护词而留下的那些画。她也被赋予接近别用灵魂的方法,接近她的邻居欧达乌德的灵魂。她好像又跟他一起,坐在门廊下面,说些粗鲁的话,用很亵和醉意在他们中间那条鸿沟上架起一座桥,直到她能拥抱着自己的罪过,也爱上那个灵魂。有时候,她的孩子们在这幢房子另外那两张床上做的梦——这梦从来没有真正驱散过——和她自己的梦幻融合在一起。她想,到时候她也许可以理解她自己的孩子。
她又睁开眼睛,看见这位正在十分熟练地穿衣服的名叫利奥的人似乎占据了整个屋子。她那双眯缝着的眼睛看见他裤子的背带是怎样垂下来的。
“打开窗户,利奥,”她说,“屋里太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