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怀特:人树-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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喘息着。
她独自待在自家厨房的这一小段时间里,一直拼凑着这位来访者留给她的那些闪闪发光的零碎印象。这些由她的言谈以及珐琅胸针造成的印象如同细雨飘洒下来。可是她正揉面团,没法对此做出反应,只能把那块揉面用的木板弄得很响。这块木板的最引人注目之处显示出岁月慢慢磨光的痕迹。有一次,她打翻了家里用的筛子。那筛子发出哐啷声。她把它拣了起来,结果裙边不知怎么和里面套的衣服钩在了一起。可是有时候,她更愿意是某个傍晚,在仁立着一簇簇已经日久年深的山茶花的房子那边,她的思想相当巧妙地前后流动着:重访幽暗的洞穴,或者眼下,替丈夫解决些问题——如果他提出来的话。她常常站在那儿,咬着山茶花嫩嫩的花瓣。如果听见诗的话,她会辨认出来。
“我木明白她干嘛来这儿,”她对女儿说。她已经看见她走进厨房。
“我对你说过,我们不希望给你带来任何麻烦,”塞尔玛闷闷不乐地说。
“话虽如此,”母亲说,“有什么目的,也是合乎人情事理的。你认识这位太太时间长吗?”
“不短了。就是说,已经认识好几个月了。这已经相当长了。人们都是来去匆匆。”
“在这儿,我们对人们都认识一辈子,”艾米·帕克说。
塞尔玛说,“我的生活跟这儿的生活可不一样。”
艾米·帕克在心里琢磨着她这位客人。这当儿,她会在那间屋子里看什么呢?只是那么干坐着。百叶窗放下一半,屋子里现出一片幽幽的绿色。有的人只剩下自个儿待在什么地方的时候,总是那么静悄俏的。他们闭上眼睛。可是这一位却会呈现出一种全新的状态。如果她不是一束耀眼的亮光,不是一声悦耳的丁当声,她还会是什么呢?
老太太把手放在炉灶上摩挲着,忘了女儿还在那儿站着。她现在经常把人忘记,除非是正想着的人或是正看着的图片里的人。
“我不明白,”她说,“人们于嘛要戴那么多的珠宝。自己又看不见。我喜欢放在盒子里瞧,瞧完了再放起来。那是属于我自己的珠宝,豪华贵重。可是这么漂亮的一枚胸针别在胸前……”
“你会因此而被人赞美。菲希尔太太不就因为她的珠光宝气而被人赞美吗?”塞尔玛无可奈何地说。她自己不敢戴首饰,生怕丢了,或者被人偷了。
艾米·帕克生气了。“呸!”她说。
她为她的羡慕和渴望而生气。她没见过什么世面,不认识枝形吊灯,见了醉鬼就逃开。
可是,另一方面,菲希尔太太却见过大世面。她坐在那儿,但并不是在等待什么。在这间屋子里坐着就足够了。这屋子就好像为她创造了一条口袋,她早说巴不得钻进去。她见世面是从对男人的了解开始的。她喜欢过那些像马一样健壮的男人,那些散发着烟草和润发油气味的长得很结实的男人,直到她开始怀疑那躯体实际上是虚弱的。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和挑挑拣拣,她嫁了一位有钱的布商。他还收藏家具、稀奇的小古董,以及画着蔬菜的画。他总是充满了渴望。她虽然后悔,可是已经毫无办法了,那是他的生活方式。菲希尔太太继续去了解男人。她曾经和一两个科学家睡过觉,并且爱听他们讲的那套理论。她还认识一位音乐家,经常仔细地跟他谈论巴赫。如果与什么人之间有鸿沟要填平,谈话是绝对必要的。而年纪的老迈,那不过是倒数第二条沟壑。菲希尔太太学会了这个道理。现在,她可以站在她那幢房子的阳台上,妙语连珠,跟人们做相当出色的谈话。到了夜晚,可以用三寸不烂之舌把她的客人们留在自己的身边。她双眉微蹙,用手赶走那些误入歧途,飞到她那张精心修饰过的脸上的飞蛾,或者拂掉荣莉柔嫩的卷须。有的男人——外国人——仍然吻她的手。而她常常报之以甜言蜜语。或者去和那些有着拜伦式头发的年轻小伙子呆在一起。她最善于处理自己和那些爱好艺术的年轻男子们的极有意思的关系。人们请他们来是为了装装门面。当他们在她周围形成一个小圈子时,她把他们的俏皮话再拿来讲给他们听,那些年轻人笑得几乎瘫倒。这老东西。他们简直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
不过,这门对她大加赞美的学问和技巧也有让菲希尔太太受不了的时候。有一次,他们到一家与那种有拱顶的走廊相连的店铺里买些小糕饼——那儿有一种别人还没有发现的糕点。她趁她的朋友福斯迪克太太转身称赞那糕点的时候,逃离了那个地方。菲希尔太太两条细弱的腿跑得挺快,在淡黄色的光线照射下,一直跑进那条仿佛是玻璃毛毛虫似的长廊里。那样子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她保护似的。有好一阵子,这两位朋友一直拿这桩事情开玩笑——菲希尔太太买东西的时候,东游西逛,居然迷了路。
现在独自待在这间只剩下一些家具的屋子里,她又想起这个插曲,以及她的两条腿曾经为之奔忙的一幕幕的往事。我希望我能清清楚楚地回忆起过去的事情,她心里想,可是我够诚实吗?她坐在那儿,闭着一双眼睛,皱着眉头,这使她鼻子以上的部分显得十分阴郁。她试图记起自己少女时代的样子,可是能够想起来的只是一条镶了圆珠的缎子长裙。是镶了珠子吗?是的,她总是打扮得很漂亮。她还试图记起向生活投去的第一瞥。因为总是有最初的一瞥。对于这一瞥,日后的经验是无法代替的,除了张皇失措。现在就是这种张皇失措模糊了她的视觉。她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尽管在某一个时期,她曾经说出过些天真无邪、漏洞百出的话。这些话甚至已经对此做出了解释。
烤饼端了进来,还有上面画着三色紫罗兰的杯子和一把一边有个回痕的电镀茶壶。菲希尔太太连忙睁开眼睛,目光向屋里扫视,而且身子也开始转动起来,活像一盏颇为专横的探照灯,向四周照射着。
“帕克太太,”她目光一闪一间地说,“我坐在你的屋子里……顺便说一句,这屋子可是极好的,我把你仔仔细细地琢磨过了。我已经非常了解你了。”
“要那样,你了解的可就比我多了,”帕克太太说。她很高兴手里有这些杯盘碗盏摆弄,于是就摆弄起来。
“告诉你的母亲,克里斯廷,我天生是个性情直率的人,”这位浑身闪耀着光彩的菲希尔太太命令道。
“克里斯廷?”
艾米·帕克猛地抬起头。这是什么意思?她心里想。
塞尔玛脸红了。这自然是她的母亲不曾知道的一个秘密。就像小姑娘们隐藏的秘密一样,这是她们的一种消遣。信呀,夹在书里的花儿呀,还有自己起的名宇。这个名字其实没有什么可羞愧的,只是当它赤裸裸地暴露在那些一直不知内情的人们的面前时,有点不好意思罢了。这个名字她是为那些朋友,或者不过是熟人取的。这些人突然间继承了某个地位较高的封号,使她对他们觉得害怕。生怕人家会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跟她断绝来往。因此,作为一种更为亲密的保证,她让她们称呼自己为“克里斯廷”、此外,在加诸她身上的所有东西里,她最讨厌的就是“塞尔玛”这个名宇。这种赤裸裸的自我,是最让人讨厌的。
“是个名字,”瘦削的福斯迪克太太边咳嗽边说。“有些朋友这样称呼我。”
“哦?”母亲疑惑地问,降低了说话的声音。
可是,塞尔玛就是塞尔玛。
可怜的塞尔。老太太坐在那儿,自己都觉得脸红。这些奇怪的事惹她发笑。奶油从做得很好的烤饼里流出来,一直顺着手指缝流下来。傻姑娘,她心里想,然后她舔了舔手指,而且很欣赏自己这一做法。
吃烤饼的时候,两位来访的客人牙齿露得十分艺术。这当儿,她们开始议论梅珀尔。她嫁了一位什么勋爵。老太太认她们讲的只言片语中听出,这位梅珀尔尽管有好几辆汽车,实际上挺穷。
“因为他对她简直太坏了,”菲希尔太太说。
“不过,那地方蛮漂亮,”福斯迪克太太小心翼翼地说。
因为不了解梅珀尔,她对她进攻的“炮弹”便射得很胆怯,甚至包含着冒险。可是她就爱玩这种觉得担心的游戏。
“哦,她那个地方呀!”菲希尔太太说。“上次我们聚会之后,开车去看过他们。可怜的梅珀尔的自尊心一定受到了伤害。她那个地方,嘿!你能想象出是个什么样子吗?尽是些橡木家具和楼梯。或许你喜欢橡木。”
福斯迪克太太本来并不讨厌橡木,此时却只能随声附和,冷冷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不过现在他们在安泰伯斯,”她说。
实际上,她是从报上看到这个消息的。
“在安泰伯俾——”菲希尔太太拖长声音说道,“在蓝鸽区。哦,是在那儿。可怜的梅珀尔。那些有名的书信中有一封写到过这地方。那些信读起来就像一张公共汽车时刻表。很美妙。不管怎么说,那些可怜的人在那儿。在蓝鸽区!”她尖叫着,“这简直是发疯了。冬天蓝鸽区简直是天堂。纯朴、自然。可是夏天,我们都知道,那儿可是臭气冲天!”
福斯迪克太太已经缩回来了,明白她永远不会超过她的朋友,永远不会知道内情。
在这种可怜巴巴的时候,她开始想她的丈夫。福斯迪克夫妇为什么一直没去欧洲旅游是一个无法得到令人满意的回答的问题。反正他们就是没去。因此,谈起这种事情,塞尔玛·福斯迪克经常陷入窘境,或者落进圈套。她简直是摇摇晃晃地从那困境中走过来的。
“当然,”她说,“夏天法国南部的气味确实不好。不过,给我一片凉爽的、干净的海滩就够了。我想,这大概是我的英国血统所致。”
但是.非希尔太太关上了她的话匣子。她太生气了,不想再说什么了。此外,她那张嘴也暂时变得虚弱无力了。等再有了说活的力气,她拢着头发——这头发开始生出来的时候是红颜色的,现在因衰老而要掉光的时候更红了——很小心、很和善地说:“对于可怜的帕克太太,这些话题没有一点是很有趣的。”
老太太拿不出像样的理由说明不是这么回事儿,最后变得坐立不安,面对跟她坐在一起的这两个乏味的女人,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这两个人,一个是她的女儿,按照常理可以说是了解的——即使事实上并非如此。这第二个女人却很使帕克太太恼火,就像使人恼火的梦一样,第二天早晨总不能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现在就是这样一场五光十色的梦,带着微笑、故事和突然生出的和善逗弄着你,可是你要察看那其中包含的秘密时,它就不会老老实实在那儿待着了。
帕克太太在她那张热烘烘的椅子里挪动了一下身子,说:“我很高兴你和塞尔玛有那么多共同的东西可以在一起谈论——共同的朋友和别的话题。”
“不过,你也很可能认识我们一直谈论着的这个人,”菲希尔太太很周到地说。“我们说的是梅珀尔·阿姆斯特朗。他们从前就住在这个区。他们的府础叫格兰斯顿伯里。”
菲希尔太太似乎因为讲出这件事情的原委而疲乏。她找她的手套,而且现在很高兴能有这块裘皮供自己摩拳。这间丑陋的屋子不过是她短暂停留的地方。
“我当然认识阿姆斯特朗一家了,”帕克太太怀着一种优越感说。因为她说的这个区和那些往事她最有发言权。“阿姆斯特朗先生是我最了解的一个人了。而那几个姑娘我常见,还跟她们聊天。”
“那真是一所漂亮的房子,”菲希尔太太说,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了。
她打量着自己那两条瘦骨磷峋的腿,腿上套着的那双长统袜完全是虚伪的装饰。
“现在可是一片废墟了,”艾米·帕克有点蛮横地说。
她觉得出自己鲜红的嘴唇在丰满、仍然富于性感的脸上向后撇着。
“早就没人管了。你该去看看那地方,”她说,这位妇人现在谈及的话题对于她可算是“得心应手”了。“到处是一把一把的葡萄藤,树根把地板都顶破了。”
她好像正从废墟里走过,使房子震颤了一下。
“太惨了,”塞尔玛说。她站起来,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对自己并不欣赏。除了对能够限制自己的期望这一点尚且满意外,她从不自我欣赏。“那么富丽堂皇的一所房子。菲希尔太太做姑娘的时候常在那儿住。是吧,马德琳?”
马德琳从一堆死灰中升起来。
艾米·帕克从牙缝里急促地吸了一口气。
“啊——”她说,“这么说是你,马德琳!”
菲希尔太太没有人帮助,就已经站起来了,做了一个她因之而闻名的姿势,说道;“怎么?我们以前见过面?”
“没有,”艾米·帕克说。“确切地说没有。你骑着一匹马沿着大路走。一匹黑马。你穿着一套女式骑装。我想是墨绿色的。反正是深色的。”
“我确实有套深绿色的骑装,”菲希尔太太兴致勃勃地说。“穿上它显得非常潇洒。我骑着马到处游逛,也经常应邀到乡下别墅里住些日子。可我对你提到的这条路役有特别的印象。一个人不能把一辈子发生过的每一件事情都记住,帕克太太。”
“我就能,”艾米·帕克说。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我想,我能。”
“这该是一桩多么可怕的事,”菲希尔太太反驳道。
艾米·帕克站起来的时候,往事的回忆使她的动作变得迟缓起来,也显示出她的一种思想风貌和高度。
“你还记得那场大火吗?”她得意洋洋地问道。“那场丛林大火?那幢烧着了的房子?”
这两个女人似乎被用符咒召唤而来的火的音乐激动起来。
“记得,”菲希尔太太说。
艾米·帕克的情绪本来还会更加炽热。从青年时代以来,她就不曾这么激动过了。可是那另外一个女人却情愿事情赶快过去,生怕她被烧成灰烬。
“那大火燃烧的样子也有让人振奋的一面。”她说,竭力摆脱往事的回忆,“你知道,我差点儿烧死在那场大火里。幸亏有人把我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