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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

拐弯的夏天-第16部分

小说: 拐弯的夏天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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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沉吟一会儿说道,还是不好。——我不性感,至少外表上是这样。她笑了起来,朝我挤挤眼睛。又说,女人的关键不在美,而在于美得是否有用。我这种长相——
    我笑道,太吃亏了。男人看见你,会赏心悦目,然而也畏怯。
    她也笑,叹道,简直是白糟踏了我这职业,不过先天不足,后天弥补吧。好在我早就意识到了,以勤补拙,颇有成效。
    此刻,这张脸呈现在1986年的夏日,鼻翼上有汗珠,整个身躯沉浸在更久远的往事里。现在,她开始回忆了,没有痛。行云流水的述说,对自己做简单的点评,不时地发出欢快的笑声,简直神采飞扬。话说到深处,她甚至会击腿感叹,站起来转一圈,骂两句粗话。她的洁净的面庞在燥热的空气里,活色生香。
    我知道她是由衷的,她喜欢用这种姿态回忆往事,并不为掩饰什么,也没有嘲讽。这样的回忆方式能给她带来快感吗?我不知道。
    我端详着她的面庞……某一瞬间,我以为自己是魇住了。我对不上号。我所看见的这个人是真的,她是女人,天生丽质。有躯体和四肢。正在说话,笑声很爽朗。她长相优雅,偶尔动作也粗豪。她细致敏感,却很少伤感。
    偶尔她也是伤感的,可是对于自己的处境,她又如此明朗,豁达。在人生极重要的事情上,她的表现全是冷淡的,没肝没肺的。她不认真,态度嬉皮,可她也端庄。此刻,在这张端良的面孔上,看见的全是孩子气的、天真烂漫的神情。她三十二岁了,可是样子纯净得像一滴水。岁月在这张脸上白白淌过。她枉费了光阴。你猜不出她的年纪来。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装成大学女生,机关公务员,记者或者编辑。她像的。神情单纯,隐隐带着世故,像刚刚长大成人。她让人忍俊不禁。
    她像是没有身世,光溜溜的一个人,来这人世走一遭,仅仅为来看热闹。她让人丧失了提防心。谁能看见呢,在她身后,站着沧桑世事,郁郁森森的时代背景,家族的衰亡,个人命运的跌宕起伏……她把它们全抹去了。她不喜欢它们在她身上留有印迹。她说,没用处的。太沉重了。背着它,人会喘不过气的。
    她从此获得了自由,如此轻快,像在飘;像人生里一切不落实地的空虚,她一定觉得难以承受。她压抑着,偶尔她也会觉得气喘吗?她需要做深呼吸吗?我猜她并不快乐,她常常忧伤。这话也许言重了。我能够想象她那世故的神情,在听到这句话时,略略笑了一下。那意思在说,我不快乐吗?我忧伤吗?你怎么知道?
    我觉得汗颜。
    我看着这个女人……我是说,单看这张洁净的脸庞;如果你像我一样,和她生活在1986年的夏天,面对面坐着,听她一席谈;她的谈话风趣生动,不多的几句人生走向,是用温和的、坦荡的、近乎戏谑的方式说出的。她的思想脉络清晰。皮肤湿润。她在呼吸。这是个真的人。她没有发疯。
    她在爱着,很真诚。她的神情天真无邪。是真的无邪,她没有作秀。如果你知道她还很善良,她的周身散发出温暖的质地;她很多情,也内向;此刻她在屋子里走动,兴之所至,这里
    踢踢,那里翻翻,她累了,一下子扑到床上,把下颏儿枕在手臂上,眼睛巴巴地打量着你。
    她笑了,像一个吃饱饭的孩子,脑子是空的,神情幸福而满足。她无聊之极,偶有调皮的一瞬间,就像是邻家的姐姐,每天上班下班,在楼梯口相见了,顺势摸一下你的脑勺,笑着跑开去,吐了吐舌头。彼此都很相熟了,摸摸又怎么了!
    ——我是说,这样的一个女人,你怎会相信她是个诈骗犯。你怎会相信呢,在这张良家女子的面孔底下,隐藏着多少世故和心机。她对于人世是算计的,亦步亦趋,精确无误。她自私,冷漠,损人利己。人生里的一切矛盾在她身上遥相对望,探头觊觎着,相安无事。
    她说,我曾有过侥幸心理……她摇了摇头,笑道:可是说这些干什么呢?一切已经太迟了。
    
    她把头倚在墙上,身子往下蹭了蹭,以期更舒服些。她的脸上有疲乏倦怠的神情,往往在说话的间隙处,她自己也没留神,一不小心让它跑了出来。那一瞬间,她一定觉得很潦倒。
    她说,我父母要是知道我这样……要是他们还活着。她吐了口气,简直不能再说下去。这个家族是毁了,她又叹道。——看了我一眼,顺手揭一揭嘴唇上的裂皮,说,我自己是无所谓的,活着,苟延残喘,可是他们……他们会怎么想?
    她坐在那儿,肢体瘫软,由墙壁撑着。她是家族里最小的女儿,自小就备受疼爱,长得美,聪明伶俐……她曾被寄予了厚望。谁也不曾想到,她现在会是这个样子……可是这个样子,有什么不好吗?她侧头问我,笑了。又恢复了惯常的神情,天真,坦荡,无耻。
    我笑了笑。其实也说不上什么不好,如果这是她的职业,她以此谋生。我告诉她,我是个没有是非观念的人,可是——
    可是什么?她笑道。
    我低下头想了想,一下子也无从说起。
    她说,你还是觉得不好。小家伙,我知道你的。你希望我做个好人,有一份安定的职业,商店服务员啦,公交车售票员啦,工人或者农民。每天起早贪黑,过皱皱巴巴的日子……她格格地笑起来:可是我告诉你,不行的。如果那样生活,我宁愿去死。
    她摇了摇头,神色郑重起来:我不能那样生活。虽然很多人都是那样生活着的,每月拿固定工资,舍不得用。先存一部分在银行——唔,存活期还是定期呢?活期利率低,定期利率高;还是定活两便吧,零存整取。——她拿手撑住额头,作势想了想,笑了起来:那么剩余的
    钱就用于日常开支吧。吃的,穿的,公交车的月票费,孩子的书本费,还有人情来往……真是要命啊。小二子正在长个头,裤脚已经吊在脚脖子上了,球鞋一个学期就能穿出窟窿来,
    听说他在踢足球。这个该死的!老大爱臭美,才十六岁的小丫头片子,成天闹着要买新衣服。穿什么穿!一家老小,喝老娘的血,吃老娘的肉!……
    我听着笑了起来,很惊诧她对街巷生活如此谙熟。她说,我丈夫就生活在这里头,刚结婚的那会儿,我在胡同里也住过一阵。
    不是穷。她说,我也过过穷日子,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穷也可以穷得奔放,穷到极处,就开始变通,生出希望。可不是这样子的,寒缩,揪心,太平……一年年地忍受下去,暗无天日。每花一笔钱都要记下来,生怕厚待了自己。人活着是为什么?不就是一口气吗?这口气要吐得舒展,穷也要穷得舒展。
    我笑道,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穷就是穷,穷怎么能舒展?
    她理屈,咬着嘴唇,朝我抱恨地笑笑。她说,都是大同小异的生活。好一些的,有份儿体面的职业,夹着公文包,有人巴结奉承,整天忙得兴兴头头的。或者坐在办公室里,一杯清茶,
    一份报纸……可是突然间抬起头来,几十年过去了!人老了,这一生平庸而健全,也不太能记住什么。
    那真是恐怖的,她突然唉叹了一声,声音尖细,像在呻吟。那一瞬间,我也顿了一下,打了个寒战。我完全能够明白,那日常生活的每一天,老实平安,而且强大。人在其治下生活,被生下来,长大,一年年失去了幻想。眼睁睁地看着躯体在衰败,可是没有能力。都曾有过新鲜的血肉,也许不羁过,抗争过,可是又能怎样呢?到头来老了,那几乎在瞬息之间,
    



第二部色彩斑斓

    犹如白驹过隙。生命就是这样邋遢,无知觉。
    她说,我父母就是这样老去的。我小时候,就看见他们在衰老。怎么说呢,他们那时都年富力强,正忙于各自的事业,上面还有一个老太太罩着;逢着星期天,一家人围着饭桌坐着,
    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各说各的事情。——她扭过头去,顿了顿,似乎是看见了什么,也许完全是无意识的。
    我在等她说下去。
    就是这些,我看见他们在衰老。我那时有六七岁了,还没有念小学。真是奇怪得很,怎么就看见了这些?这日常场景里背后的东西,所有人都神不知鬼不觉的,可是我看见了,非常清楚。——也许姥姥也看见了,她是过来人,对一切已明察秋毫。我跟她讨论过,我说我害怕。她说你害怕什么。我告诉她,我看见母亲在做家务活,捋着袖子。在院子里和隔壁的董阿姨切磋毛线衣的针法。她在阳光底下坐着,打着哈欠。风吹进她的衣衫里,她抱了一下肩膀,她感到冷吗?……姥姥不知我在说些什么。她说,这样有什么不好吗?我说我看见了一样东西。
    她问是什么。我没法回答。很多年前,我不知道那是时间,它隐藏在日常生活的背后,一天天地睁着眼睛。我看见了它的眼睛。
    阿姐不说话了。我看着她。
    姥姥比我有承受力,她坚强。隔了一会儿,她又说,现在我也坚强,很多关节我已经打通了。但是对于日常生活,我还是害怕。没有道理可讲的,现在我一个人过活,吃饭,穿衣,睡觉,打扫屋子,和我母亲没什么两样;可是也不能说就没有区别。区别是有的,但我不知道在哪里。
    我说我知道。
    她噢了一声笑道,你倒知道!
    我笑了。我知道一个人正在老去,像所有人一样;她也很平庸,死后没有声名;她甚至更堕落,以诈骗为生。但是不同的是,她反抗规律,反抗一切按部就班的东西……比如日常生活。她不沉迷于此,拒绝无知觉地服从。她的性格决定如此,她怎能隐忍于市井呢?她虚荣,
    贪欲,爱慕钱财,追求享乐……她敏感,脆弱,没有平常心——世俗性。她不在日常生活里。
    她笑着咕哝道,我父母怎么把我养成这个样子?她轻轻地皱着眉头,很无奈的样子。
    总之,你也看出了,后天教育在她身上没起反响。那就如一粒石子落在湖面上,石子沉下去了,湖面又恢复了平静。这个“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一代少女,最终没能成为“共和国的建设者”,也拒绝做庸民。——在她看来,这两者也无区别。她按着自己的意愿生长,胸怀很多梦想,正如“色彩斑斓”。
    她八岁了,就读于东城区的一所胡同小学。认识了很多字,也会说一些成语,艰苦奋斗,自力更生……同学中有一些人来自底层,其中一个叫陈打铁,和她是同桌。他祖上是拉人力车的,解放以后,父亲进钢铁厂当工人。他这名字由此得来。家里孩子多,底子薄,五六张嘴嗷嗷待哺。这陈打铁一身寒素,两套蓝、灰卡其布衣服年年不败地穿着。短了,那是捉襟见肘;长了,那定是他父亲的改制的。
    一个秀美的孩子,可是邋遢,含糊,迷迷瞪瞪的。成绩也不好。在学校里受欺负,常常就哭了。“阶级”一词就这样进入一个八岁的小姑娘的意识里,和书本里的不一样。她回家把这事跟父母说了,她说,不是解放了吗?穷人不是翻身做主人了吗?谁解放了?谁做主人了?
    她父母相视一笑,沉默了。她把陈打铁领回家,和他一起作业,把大院里的小伙伴介绍给他认识。她做这一切小心谨慎,生怕伤害了他。有时她也是随意的,拍他的肩膀,和他生气……完全拿他当自己人了。
    然而她知道自己是不安的,她觉得愧疚。这个愧疚就是贫富的差别,等级制度。即便1962年,严控食品配给,她们家还过着庸常的生活,吃米饭馒头。她记得小时候吃过猪肉炖粉条,
    姥姥偶尔也喝上杯牛奶,不知是不是此时。她母亲拿回来一份内参,一边看着,一边和父亲议论道,四川农民开始吃树皮了……声音非常小,别的内容也未听清楚。
    陈打铁并不领情,他对她冷淡了许多。也许,这友谊从一开始就是脆弱的,它有很多问题。
    她知道这问题的根源所在。然而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坐着,腊梅树在冷空的气流里开出羞涩的花,她知道自己是吃饱的,因而也是幸福的。她珍视这幸福。
    物质给予人的好处,从来不在物质本身,而在于它给身处其中的人们造成了一种幻觉。这幻觉是华美的,像裘皮大衣里包着的冬天,温暖,且名贵。这是面子。面子很重要。还在于它
    把一类人群和另一类人群有效地区分开来,造成了某种尊严。说到底,物质就是尊严。陈打铁也是尊严的,然而穷人的尊严没有底子,内向,瑟缩,不踏实。像煤油灯的芯子,微弱地
    跳着;像寒冬夜行人。
    刚学会“富丽堂皇”这句成语时,她回家描述着:一间窗明几净的屋子里,铺着毛茸茸的地毯,有电话,钢琴,电冰箱。花瓶里插着鲜花。窗外阳光灿烂,佣人正在花圃里忙碌。所有人都长得美,神情倜傥,衣衫华贵……钱是用不完的。一家人都笑了起来。姐姐纠正她说,富丽堂皇是形容建筑的。然而她很固执地以为它是用来形容生活的。
    母亲认为她有小资产阶级倾向,价值观大有纠正的必要。她告诉小女儿,首先这种生活是不存在的,新社会讲究平等,财产共分。即便姥姥那个时代,富贵人家过日子也是算计的,钱花在明处,那是漂亮;算计在暗处,那是隐忍。
    她听着,有点似懂非懂。她抵赖说,我也只是打个比方。
    母亲继续说,我知道你在为陈打铁抱屈,人穷,遭坏孩子欺侮,这只是暂时现象。而且我们家的钱也是用得磕磕绊绊的,你小孩子不知道罢了。记住:一个人不能太贪图享乐,我们的社会不提供这样的土壤。你只有靠自己的奋斗,才能受人尊敬。母亲又举例说明她在延安时代,穷是真穷,可是因为有理想和信念,“精神头十足”。什么是朝气蓬勃,什么叫意气风发……这就是。可见,物质只是物质本身,它并不能带来什么。
    很多年后,阿姐也不知道这席话在她身上是否产生过影响,那一年她八岁,聪慧伶俐。自小,家里就有两种空气,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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