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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风泪眼 作者:从维熙-第15部分

小说: 风泪眼 作者:从维熙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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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急忙地奔向食堂,索取那两个红薯面窝窝头,他把索泓一叫到了房后,一把攥住了
索泓一的双手:“老索,我要走了!”
    索泓一知道这个“走”字的含义,默不作声。
    “咱们混在一堆的几个月,我办过对不住你的事。你刚刚新生,我就组织了个‘蒙
头会’……”
    “那事我早忘了,可是记住了你对我的照顾。”
    “我知道你还下不了决心,这也难怪。你在农场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肚子
虽说瘪点,倒底还能雁过留声。我这半大老粗,不能和你相比……”
    “你去哪儿?”索泓一眼睛潮湿了。
    “闯关东去,找我林场的堂叔。”
    “三面是海,一面是河,你出得去吗?”
    “我从小在窑坑里浮水,银钟河拦不住我。”
    “当我完全失望的时候,我也许会去找你。”
    “多保重吧!”刘鹏紧紧摇了摇索泓一枯瘦的双肩,扭头就钻进苇塘间的小路。索
泓一不敢远送,只是爬上一个土岗,看黄昏时的北国落雪,渐渐淹没了“头人”的身
影……
    老马死了。
    朋友走了。
    在这块土地上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仿佛被掏空了一半。剩下的除去那些生活在铁丝
网内的“同窗”和李翠翠之外,几乎再没有任何东西。偏偏那些“老右”对他的处境缺
乏理解,当他们扛着铁锨背着抬筐出工,偶然间和胳肢窝下夹着板刷的索泓一在路上碰
在一起时,总要表示一下他们的祝贺:
    “喂!幸运儿,够自由的!”
    “我们去挖渠抬大筐儿,你多轻松!”
    “在河那边找个妞儿结婚算了!”
    “我们还要在铁丝网里苦熬苦受!”
    每每听见“同窗”们的贺词,索泓一总是立刻低下头去。他怕伙伴们看见他那只迎
风落泪的眼睛,更怕他们看清他黄瘦的面颊。直到这支衣衫褴褛的队伍,走得远远的时
候,他才扭过脖颈,深情地望着这些“同窗”的背影,并喃喃地低语着:“幸运儿!幸
运儿……”
    他很少能碰到李翠翠。他猜得出:自从女娃子出世,她的那双脚一定是被娃子、尿
布、锅台给捆了个结结实实。有一天,他奉命给分场政委杨绪要娶亲的儿子去油漆箱子,
他突然发现在这个饥饿的农场,也存在着并不饥饿的角落。窝瓜娘娘的院里,鸭鹅叫,
鸡上墙,连那只狮子猫都是肥囊囊的,身上的肉一蹦一颤。窝瓜娘娘为了答谢这个不索
取任何报酬的义务油漆工,特意留在她家里吃了顿饱饭。索泓一永生不会忘记娘娘的这
次招待:大米饭,蒸鲢鱼,连鸡蛋汤里都冒着一层香油花儿;那一闪一闪的香油亮光,
非常像索泓一饿得走不动路时,两眼冒出的点点金星。吃饭之际,政委杨绪下班回家,
他把马往院内槽头一拴,就和索泓一坐到一个桌子上来。他一边吃一边不断往索泓一碗
里夹菜。
    “政委……”索泓一受宠若惊。
    “吃吧!我知道你饿!”政委用他那只胖而短的手指,还给他斟上一杯高粱酒,
“喝点暖暖肚子!”
    “我不冷!”
    “喝吧!”他带着三分醉意地说,“共产党里的劳改干部,是有人情的。并不个个
都像你们说的那位‘门神爷’。”
    “……”索泓一不知所答。
    “我这个人是个爱才如命的人,你一专多能,实在是个难得的人才。哎!当初你画
那张漫画干什么,真是个书呆子!”杨绪似乎为索泓一的命运而惋惜,仰脖又喝了一杯,
“不过既然你已经折进来了,就安心在这儿干吧!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画驴,总场场长很
喜欢黄胄画的新疆毛驴!”
    “……”索泓一话没回答出来,筷子倒失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把筷子捡起来,头
“咚”一声碰在桌角上。
    “用不着紧张。”杨绪安慰他说,“以后,你可以常到我家来吧!我给你预备下纸
笔砚墨。如果场长喜欢你画的画,会把你调到总场部去,叫你挑班搞一个文化组,把监
狱和劳教队的能人都抽出来,又画又演。到那时生活上不用你再考虑肚饥,政治上的问
题么,也就用不着你操心了。”
    “谢谢政委的关心!”索泓一被那杯苦酒呛得连连咳嗽,“我……我……我真不会
画毛驴。”
    “会画马吗?”杨绪把胖胖的脸转向院子拴着的马。
    “也不会。我原是在文工团搞美术设计的,只会画点背景什么的。”索泓一诚实地
回答。
    “可是你在我山墙上画的猪,就活灵活现么!”杨绪把烟卷举在了手上,两眼直盯
着索泓一,似在审查他的诚实,“当然,也有毛病,你把它画得瘦了一点!”
    “政委,我……我吃饱了!”
    “你再吃点!”杨绪关切地说。
    “不了!”索泓一点头哈腰,表示着对政委给他这顿饱餐的谢意。
    “还有一只箱子没有描凤!”窝瓜娘娘终干发言了,“是不是请……”
    “我明天准时来您家。”索泓一心领神会地回答。
    政委杨绪站起身,把桌子上半盒“熊猫牌”香烟,塞进他的口袋。索泓一本想告诉
政委他不会吸烟,但唯恐又引出别的话来,便再次向杨绪表示了谢意,匆匆出门。不知
是为了什么缘故,索泓一很不愿意多在政委家停留,是对分场头号人物的本能恐惧?当
然不能排除这个因素;但在索泓一心里更觉得不能适应的,是杨绪对他过分的宠爱。他
甚至恍惚感到这个白白胖胖、小腹微微外凸的政委,不仅仅是让他画驴,而是把他真当
作驴骑,去到上司面前用“驴”上供。索泓一回头看了一眼,他留在政委家山墙上的那
口猪,觉得那形象倒正如他的一幅自画像,他不敢多看那壁画儿,埋下头来快步离开杨
绪的家。
    在他路过家属区边沿的那栋红砖房时,他情不自禁地朝那苇子夹成的篱笆院望了望
——这儿是郑昆山和李翠翠的家。篱笆院里静悄无人,只有挂在房檐下成串的干白菜头
和几个耀眼的小红辣椒,在风里晃动着。他在篱笆跟前停下脚步,想听到一声女娃啼哭,
或者是母亲哄逗女娃时的笑语,那将是对索泓一的巨大安慰——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
索泓一用最快的速度,算计了一下那女娃的月份,秋天到初冬,女娃不过才出生了三个
月左右,李翠翠又不会抱孩子走娘家,这母女俩此时肯定在这三间红砖房里。可是这儿
竟听不见人声,就连一缕炊烟也没看到。本来,索泓一心里就像吞噬了蒺藜,现在更增
加了心中的沉郁。
    西沉的太阳落到苇梢后边去了,苍茫的田野顿时抹了一层灰褐的颜色;唯独索泓一
脚下踩着的一层微雪,在茫茫暮色中闪着银色的冷光。往常,他走完这段路,不知要歇
上多少回。这次由干在窝瓜娘娘家吃了肚儿溜回,他当真脚下有了些力气。路过那棵大
槐树时,他没停步;路过那棵雷殛木时,他也没有停步;当他钻出苇丛之间的小路后,
他却蓦地定在了那儿。在一片昔日开阔的红薯地里,飘动着一块樱红色的头巾。一个妇
女,正举着镐一下接一下地刨着什么。原野四处皆白,因而那妇女的影子,能看得特别
清楚;她腰肢一弯一直的动作,她慢慢往前移的脚步的姿势,迅速告诉了他——她就是
李翠翠。
    索泓一几乎没有经过任何考虑,就迫不及待地向她走去。田野是空旷的。苇尖是枯
黄的。在白皑皑雪地上刨食的乌鸦,扇动着黑色的羽翅,呱呱地鸣叫着飞向树巢。天穹
下只有她一个人,把身子不断弯成弓,并用镐头叩向大地,这形象一下绞碎了索泓一的
心。
    首先顺风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但是索泓一没有找到那个女娃。直到他走近了李翠
翠,才看清她把婴儿用夹被缚在了脊梁上,女娃在她脊梁上不断哇哇地哭,她在不断地
刨。这块荒漠的土地上除了母亲和女儿以外,还有一只会出气的动物——那是一只瘦骨
嶙峋的半大猪崽,也被李翠翠用麻绳捆在腰上。它哼哼叽叽地叫着,在李翠翠身前身后
转来转去。
    索泓一最初以为,这是李翠翠到野地来放猪崽。过了会儿,他才完全明白了:用麻
绳拴在她腰上的那只猎崽,被她用来当作为“探测器”,那猪崽凭着敏锐的嗅觉,能不
断地发现“地雷”。只要是猪嘴往哪儿拱,李翠翠一脚踢开它,就在那儿下镐。刚刚上
冻的土层被铁镐刨开后,准能从那儿刨出一块半块的红薯。
    本来这是很能逗人发笑的场面,但是索泓一那只坏眼和好眼一块儿涌出泪水,因为
这幅画面太严酷了,严酷到几乎使他失去走近李翠翠的勇气。他看看她身后被镐刨得坑
坑洼洼的土城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创出来的红薯,便悄悄地走上去,将这些零乱的红薯
堆在一块儿,好使她带回家时方便一些。就在这时,李翠翠为哄逗哭着的女娃,直起身
腰,一边叨叨着“好丫丫不哭,娘给你刨红薯”,一边回过头来。
    孩子倒是停止了哭声,可是孩子娘不禁惊愕地叫了一声:
    “你……你……啥时候来的?”
    “刚到。”
    “咋不言语一声?吓了俺一大跳!”她消瘦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喜色。
    索泓一透过蒙蒙泪光凝视着她。不过几个月的光景,她就像红薯地旁那片苇林一样,
由葱绿变成枯黄。眉眼虽然还是过去的李翠翠,两腮却凹陷下去了,如同一颗挂在枝头
的水蜜桃,突然受了雹伤,不但失去了圆润的外形,而且失去了鲜美的光泽。
    “咋的了?”她发觉了他的怜悯目光。
    “你太苦了!”
    “生了个娃,俺家多了个张嘴吃食的,又有啥法儿呢!”她把头巾往上撩了撩,一
绺头发垂落下来,挡住了出现在她眼角旁的细碎皱纹。
    “我听说了。”
    “瞅瞅她吧!俺背上驮着的小狗儿!”她歪斜过身子,把这苦娃的脸甩给了他,
“生下这娃以后,俺奶水不足,喂些高粱面茶汤,当小狗儿一样拉扯着。这女娃也真皮
实,除了不吃柴禾棍子,啥都能吃。”
    索泓一用手指逗逗那“小狗儿”,小小的女娃像通灵性似的,朝索泓一咧咧嫩红嘴
圈,露出鼓鼓的牙床——她还没露一颗牙尖哩!索泓一掏掏口袋,这边的装着政委送他
的半盒“熊猫”烟,那只口袋里装着窝瓜娘娘塞给他的一把糖块,他捡出几块软糖来,
递给李翠翠:“留给孩子吃吧!”
    李翠翠接过糖块,像看什么稀罕玩艺似的,喜中有惊地问:“哪来的?”
    “杨绪儿子要结婚,他老婆给我的喜糖。”
    “为啥给你?”她刚刚绽开的嘴角并合了。
    “嗐!拉我去给他儿子的家具涂油漆。”
    “你是油漆匠?”
    “干东不干西,反正我只有两只手。”
    “给你啥好处了?”
    “给领导干活,都是尽义务!”
    “谢谢,俺娃不吃!”李翠翠麻利地把糖块塞回索泓一手中。她把那绺垂下来的头
发,往头巾里一塞,一抖绳子,把小猪又在上找上哄赶起来。
    “翠翠……这是……这是……”
    “俺娃不吃当奴隶换来的食儿!”她说,“哪怕就是燕窝鱼翅。别看俺娃嘴上沾着
高粱面。她和她爹一样,还嫌这糖块脏呢!”
    索泓一木然地愣住了。
    李翠翠一边刨着土垅,一边气囊囊地说:“俺那口子别看脸黑嘴黑,心可不黑。那
些婊子娘们儿,整口袋整口袋地从库里往外偷粮食,那些干部装看不见,俺那口子饿得
夜里在地下来回走遛儿,也不拿姓‘公’的一粒粮食。俺也骂过俺那口子是傻瓜,是木
头人,也用你们的嘴骂过他,说他是‘拿……啥……破仑’,‘活门神’,和他在一块
滚的时间长了,倒觉得俺那口子,真还有他的长处哩!我敢打保票,在农场几百个会出
气的干部里头,就属他手脚最干净。”
    索泓一嘴唇翕动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俺理解你骨头软,但是俺可看不起你去卖身。”
    “卖身?”
    “咋不是卖身?你就是真正的罪犯,也是给国家干活,谁叫你给人家去当长工了?”
李翠翠直起身腰,歪头瞪着索泓一说,“当然啦,人家办喜事时,你给人家吹喇叭,抬
花轿;人家死了人,你给人家糊纸幡,摔罐子,人家会赏你口吃的,或在你们那伙人中
给你个芝麻豆粒大的官儿当当;可是,你的良心呢?一个喝过墨水的人干这份差事,俺
都替你害臊!”
    索泓一脸猛地红涨了一片:“杨政委亲自去找我的。”
    “你就不会顶回他去。”
    “我不敢。”索泓一心悸地回答。
    “去几天了?”
    “今天是第三天,明天还要去一天。”
    “算了,明儿个你去银钟河岸看苇子。”索泓一背后有人开了腔。
    索泓一回头一看,郑昆山汗流浃背地站在他的背后。他什么时候来的,索泓一全然
不知,但他看见了田边的小路上,停放着满满一辆小平车芦苇,——索泓一猜得出来,
他是去拉过冬烧柴,路过这儿停步的。索泓一偷眼看了郑昆山一眼,他脸色阴沉得像黑
锅底,两道扫帚眉紧皱着,好像这座火山会立刻喷发出烈焰似的。他赶紧向郑昆山应了
两声“是!是!”回身便走。
    “你站一下。”郑昆山呼喊道。
    “您是不是叫我把柴禾给您拉到家去?”
    “我自个儿会干。”
    “那……”。
    “我告诉你,河滩上堆满砍倒的芦苇,这是咱们农场今冬明春的烧柴,谁叫你你也
不能离开那儿。少了一垛芦苇,我可找你算帐!”郑昆山下着硬性命令,“关于改变你
工作的事,待会我去通知你们队长!”
    “政委要是骑马去喊我呢?”索泓一颤颤惊惊地问。
    “毬毛!我对你说过了,谁叫也不行。”郑昆山加重了“谁”这个字眼的分量,
“你听懂了吗?”
    “懂了!”索泓一身子挺得笔直。
    郑昆山一摆手:“走吧!”
    “别走!”喊他的是李翠翠。她把堆放在土埂上的红薯,递给索泓一几块,声音也
俨然像是下达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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