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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逍遥津 作者:叶广芩-第5部分

小说: 逍遥津 作者:叶广芩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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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的玩艺儿。青雨自然是不愿意,李会长不高兴了,对青雨低声说,当着我的面你能脱,当着日本人的面怎么就脱不下来啦?其实都一样,他那东西跟咱们差不了哪儿去!都是爷们儿,没什么害羞的!
  山口说青雨害羞,害羞说明他更是个女人……李会长不断催促,青雨不动。
  山口在满怀期望地等待。
  李会长有些下不来台了,对青雨说,你就当是下了回澡堂子。
  青雨说,下澡堂子大家都脱。
  李会长对山口说,他让咱们大伙都脱。
  山口开始还笑,后来突然收敛了笑容,恶狠狠地说青雨这是侮辱日本,拿大日本帝国开涮!李会长看日本人变了脸,赶紧支使旁边的佣人,帮钮老板脱了!
  佣人上来解青雨的裤子,青雨脸色苍白,无力反抗,任着人将裤子褪下来。
  山口坐在太师椅上欣赏着青雨的尴尬与难堪,由衷地说,在中国,真是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哪!
  那天晚上青雨没有回家,他围着筒子河走了一圈又一圈,心里想的是在紫禁城圈里住过的皇上,知不知道他们的子弟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被外国人当众扒了裤子……
  大秀在灯底下等了一宿,那块补花单子,做几针就扎了手,做几针就扎了手。
  日子越过越艰难,不是七舅爷一家难,是所有的北京人都难。中国的抗日战争到了最艰苦的阶段,老百姓的生活也到了最艰苦的阶段。日本人开始了强化治安运动,一次两次三次,一共五次,无端地抓人、打人,警车呼啸过市,半夜砸门查户口,没有粮食,全城百姓吃配给的混和面。所谓的混和面是高粱、豆饼、黑豆、红薯干的混和物,难以下咽,就这,还得半夜排队去买。母亲说,我们家北墙根,每天天不亮就有人排队,按居住片供应混和面,警察在每个人的脊背写上粉笔号码,按人头一个个来,队尾在一号拐弯,队头在胡同西口,不少人买不到,常常是空手而归。买着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混和面吃进去拉不出来,那时候的人把拉屎看作一件天大难事。侯宝林先生曾编过一段相声,说混和面吃了拉不出,喝了半瓶子梳头油,拉出根劈柴棍儿,原来混和面里有锯末……
  七舅爷老了,身体状况远不如以前,目光呆滞,动作迟缓,头脑一时清楚一时糊涂,常常是面对着熟人叫不出名字来,甚至将大秀误认作死去的老伴。
  七舅爷到我们家来是1942年的秋天,是我的三哥将他领回来的,我母亲回忆,那是七舅爷几年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我们家出现。三哥在海淀教书,每礼拜回家一趟,那天他在西直门门洞碰上了七舅爷,七舅爷正在挨日本人的打,劈劈啪啪的嘴巴一个接一个,在城门洞里抽出了很响的回声。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没人敢问,没人敢拦,也没人敢看。
  “确保华北及北京治安”是日本军队的重要任务,日本兵把守着城门,凡是进出城的人一律要给日本兵鞠九十度大躬,然后接受搜身。常有因鞠躬不合格和认为带了犯禁物件的被拉出,或一通暴打,或被拉走枪毙。
  那天大秀去交活,七舅爷不知怎的走出了家门,举着鸟笼子先奔了北海金鳌玉栋桥,又往西过了府右街,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他寻不到回家的路了。老人从东城晃到了西城,走到了西直门门脸,自然不知道应该鞠躬,照直往城门洞里走。
  日本兵说,你的,过来!
  七舅爷说,您叫我?
  日本兵用手指头让七舅爷过去,七舅爷说,正好,劳您大驾,您告诉我上六条怎么走,我转眯瞪了,找不着家了…… 
日本兵说,你的,什么的干活?
  七舅爷说,我不干活,我回家。
  日本兵说,你的,良民大大的不是!
  七舅爷说,不是良民,那您说我是什么呀?打小我就生在北京,连城圈都没出过,最远就上过一趟门头沟延生观,咱们犯法的不做,犯恶的不吃……
  日本兵让七舅爷鞠躬,七舅爷说,鞠躬,我没行过那礼,我给您请安得了,请双安。
  没等七舅爷的安请利落,日本兵的巴掌就抡过来了,连着几巴掌,将七舅爷打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蓝靛颏看它的主人挨打,在笼子里扑楞,被日本兵用大皮鞋哗啦踩扁了。七舅爷躺在地上,满面是血,笼子里的小鸟同样是血迹斑斑,肠子肚子都踩出来了。日本兵用皮鞋踢七舅爷,七舅爷全部精神都在他死去的鸟身上,将烂笼子和死鸟搂在怀里,任着日本兵踢打。
  我想象着那情景,想象着一个无助又无辜的老人被日本兵狠命踢打的悲惨光景,一个爱小鸟的平和老人,在自己的地盘上,没招谁没惹谁,无端地引来一顿暴打,这是怎么了!!难道我们不该呐喊,不该说点儿什么吗?
  五十年后,我在日本当研究员,研究的恰恰是日军侵略华北,北支方面军华北作战序列一段历史,我心里有个解不开的结,在那些蒙满尘埃的历史资料背后,常常幻现出我满脸是血的七舅爷影像,又何止一个七舅爷……
  三哥进城,见到七舅爷挨打,赶紧过来护住,对日本兵说舅爷是良民,脑袋有毛病了,请日本人原谅。日本兵瞪眼睛,开始骂人,过来个翻译官,朝鲜人,汉语说得也不怎么样,三哥将翻译官偷偷拉到一边,将情况讲了,又塞了钱给他,翻译才对日本人说,这位,老北京,老住户,老糊涂,让他走!
  日本兵让七舅爷开路!
  七舅爷抱着鸟笼子艰难站起来,他说没那么容易就开路,他要日本兵赔他蓝靛颏。三哥劝七舅爷,不要鸟了行不行!七舅爷说不行,这鸟是他的命,他不要命也得要鸟!三哥说,他们是日本人,日本人不讲赔东西。
  七舅爷说,日本不兴赔东西就兴打人?他小小年纪就打老人?他日本国就兴这个?他有爸爸没有?他爸爸是怎么教他的?他在他们日本国也动不动就敢打他的二大爷?
  三哥让七舅爷甭说了,说了他们也听不懂。七舅爷悲伤地说,听不懂?他是人不是?我从小长这么大,从来没挨过打,现在竟挨了这个小……兔崽子的大嘴巴!
  日本兵问翻译,这老头子不开路,还在说什么。翻译说老头说的是东亚共荣,日本皇军,万岁。日本兵立正,给七舅爷敬礼,说约西。
  七舅爷呸地吐了一口说,约你妈个腿!
  三哥雇了辆洋车,直接把七舅爷拉我们家来了,我母亲一看见七舅爷的模样,眼泪就下来了,呜呜咽咽说不出一句话来。母亲说,当时的七舅爷满身血污,大褂的前襟被扯了下来,丢了一只鞋,就这还死死地抱着他的烂鸟笼子不肯撒手。见了我父亲,七舅爷搁下鸟笼子就要请安,父亲让舅爷甭来那些虚礼儿了,赶紧拿来衣裳让七舅爷换。
  换衣裳的时候母亲看见瘦成干柴棍一样的七舅爷,腰背一片青紫,跟父亲说怕是有内伤,一个瘦弱老人怎禁得住这样的打。三哥说,能捡回命来就算不错了,西直门门脸,他没少见被打死的,盖着席片扔在城墙根,没人敢去领尸。母亲说七舅爷不该提着鸟笼子满街遛,现在到处都强化治安,日本人看谁都不顺眼,中国人的存在就是错。七舅爷说大秀今天交补活去了,他寻思出门去迎迎闺女,就走不回来了。父亲问舅爷这两年日子过得怎么样,七舅爷说,肚里没食儿,粮食都配给了,吃混合面,那也叫粮食?攥都攥不到一块儿,吃下去连屁都放不下来!
  母亲说,舅爷,我给您沏碗茶去。
  七舅爷说,甭沏茶,不渴,你们这儿要是有热粥唔的,给我一碗,我这两条腿有点儿发飘。
  父亲扭过脸去,努力不使眼泪掉下来,对七舅爷说,您这是饿的,牧斋,今儿个说什么我也得让您喝上这碗热粥!
  母亲用家里仅有的一把糙米给七舅爷煮了一碗“稀粥”,七舅爷接过稀粥,狼吞虎咽,看得出许久没吃到过正经粮食了。到最后舍不得吃了,说要给大秀带回去。父亲说,都喝了吧,要让日本人看见您吃这个,咱们都得蹲宪兵队。
  那天我们全家都很敏感地避讳谈到一个人——钮青雨。七舅爷也没有说到他,许是忘了。
  七舅爷穿着父亲的衣裳走了,走的时候我们全家破天荒地将他送出了大门,好像谁都有预感,走了的七舅爷再不会来了。

    六
  下雪了,转眼到了1943年冬天。
  七舅爷已经变得很虚弱,总是尿血,披着被子在炕上坐着,神经质地念叨着他的蓝靛颏。有好几次光着脚往外跑,说他的蓝靛颏在雪地里叫唤呢。
  大秀成了地地道道的老姑娘,她也不打算嫁了,她知道,她这辈子的使命就是将父亲安安稳稳地养老送终,让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活得舒展自在。大秀在雪地里用筛子扣家雀,筛子用小棍支着,一根绳,慢慢延伸,绳子的一头攥在大秀手里,大秀藏在水缸后头。几只麻雀飞来,蹦到筛子下头。大秀一拽绳子,筛子扣在雪地上,麻雀轰地一下飞了。大秀跑过去,小心地将筛子掀开一条缝,将手伸进去,摸出一只小小的雀儿来。大秀捧着的小麻雀,小心翼翼地递到炕上七舅爷的手心里。
  麻雀很小,嘴角的黄还没有退去,它不怕人,小尾巴一撅一撅的,冲着七舅爷叫唤。七舅爷高兴地说,瞧啊,它认得我,它跟我说话儿呢!它就是我那只蓝靛颏托生的,它嘴上的黄还留着呢……蓝靛颏啊蓝靛颏,你怎么托生成一只家雀儿了呢?……行了,甭管变什么,你还是我的蓝靛颏,咱们爷俩生生死死,永不分开!
  大秀拿来鸟笼子,七舅爷小心地将麻雀装了进去。
  有了鸟就有了精神寄托,七舅爷的心思活泛了许多,太阳好的时候也带着他的鸟笼子到门口去晒晒太阳。街坊们看见七舅爷和他的鸟,多要停下寒暄几句,问及他的鸟儿,七舅爷会说,一大家子啦,热闹着哪!说着掀开罩子,鸟笼里三四只欢快的麻雀,闹成一团。七舅爷说这些鸟让他调教得好着哪,认得人,在家不搁笼子里,让它们随便飞!街坊们就夸那些鸟,精神、漂亮、仁义、聪明,什么词好听用什么词。
  自从出了西直门那件事,大秀再不敢离开七舅爷半步,对于她那个越来越少照面的兄弟她已经不抱任何指望了。青雨成了北京文化界的名人,所交往者多是政界名流,人们在谈论青雨的时候并不避讳大秀,有时甚至故意当着她的面说,想的是大秀能把话传给那个认贼作父,不顾廉耻的钮家少爷。
  青雨是深深地陷进去了,陷在了日本人和汉奸中间。现在他不光会唱青衣,还会唱流行歌曲,将“小亲亲,不要你的金,不要你的银,奴呀奴只要你的心”唱得很是能撩人心魄。青雨在唱“小亲亲”的时候想没想过他的父亲,没人知道,但至少他在他的父亲和姐姐跟前没唱过这个。
  七舅爷的病日重一日,尿出的内容已经分不清是尿液还是鲜血,没钱医治,眼看着生命如同点燃的油盏,一点点耗尽。七舅爷走的那天晚上,窗外北风呼啸,全城实行灯火管制,北京城圈内一片黑灯瞎火。大秀用被子将窗户蒙严了点了根白蜡,她知道父亲的大限就在眼前,她不希望父亲摸着黑上路。烛光下,七舅爷微闭着眼睛,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什么,大秀凑近耳朵听,原来她父亲在唱,“……欺寡人好一似……犯人受罪……”是《逍遥津》里汉献帝的唱段。
  一行清泪从七舅爷眼角流出,七舅爷咽气了,死在自家炕上,享年六十七岁。人们说,七舅爷如果不挨那顿打,凭他的散淡乐观心境,还能活,他应该是个长寿老人。
  天还没大亮,大秀就奔到李会长家,去找她兄弟青雨,看门的看着大秀那一身重孝厌恶地说,这里没有钮青雨。大秀说,我打听了,昨天他住在这儿没回去,大爷,您行行好,我给您跪下了,求求您,叫他一声,他爸爸昨天晚上殁了!
  看门的这才告诉大秀,昨天钮青雨陪着会长上天津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大秀知道指望不上兄弟了,一路小跑直奔我们家,进了门跪倒就磕头。看门老张说,秀姑娘这是……报丧来了。
  父母亲赶忙迎出来,大秀一边磕头一边说,表姐夫,我阿玛殁了!
  父亲问青雨在哪儿?大秀说,我找不着他,眼下我们屋里外头一个钱也没有,我得装殓我阿玛……
  母亲不住地擦眼泪,让大秀别着急。
  对待七舅爷的发送,我父亲显得有些吝啬,只给买了一副黑漆棺材,再没其他。这主要是因为有个青雨搁在那里,七舅爷是有儿女的人,人殁了,直系血亲不出头,别人不能上赶着往前扑,情归情,理归理,北京人把这个分得很清楚。
  位于太阳宫钮家的坟地变成了黄金蝈蝈,七舅爷真是到了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步。无处入土的七舅爷只好埋在齐化门外东狱庙南边的义地里,所谓义地就是乱葬岗子,乱葬岗子不要钱,见缝插针地往里埋,迭摞挤压,横七竖八,有的索性拿席一卷,往坟地里一扔,任着野狗老鸹去叼咬拉扯。
  跟这些比,七舅爷算是上乘了,还有个棺材睡,问题是即便埋葬在义地也得有人来抬,得出殡,七舅爷是有根底有后代的北京人,他不是孤魂野鬼。出殡发丧得要钱,大秀给附近铺面的掌柜们挨家磕头,求人帮忙。这实际是一种特殊情景下的乞讨,大秀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抛头露面做这样的事也是万般无奈,走到绝地了。有好说话的,看在七舅爷活着时候的份上,给俩钱儿,让七爷体体面面地走。也有说话不好听的,油盐铺的杨掌柜就说,钮七爷不是没钱,他们家的大少爷是出入豪门的主儿,跟日本人穿着一条裤子,跟新民会长勾肩搭背,势力大着哪!他吃香喝辣,认日本人当爹,却把他的中国爹交给大伙发送,道理上说不过去呀!
  无论什么话,大秀都听着,人家说得在理。
  我父亲把找青雨的任务交给了我大哥,让大哥告诉舅爷的这个忤逆儿子,他不要谁都行,不能不要他爸爸。
  我大哥在广和楼的后台找到了青雨。他在扮戏,那天晚上他演《游龙戏凤》里的李凤姐。
  后台门口有人把着,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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