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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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行人不少,路景很繁华,远处月色胶洁,繁星明耀,我用一小时三十五哩的速度向西驶去。我心里骤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光荣,这当然是因为梅瀛子坐在我的旁边,她的美,她的漂亮,她的持有的甜香。这是我第一次感到香味对于一个人精神的关系。记得过去我曾经写过一篇小文讲到现代的文化,只是靠眼睛与耳朵传播,教育只是向眼睛与耳朵灌输,艺术也是向眼睛和耳朵表演,政治也是向眼睛与耳朵宣传……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发展,好像人类竟忘了自己还有鼻子似的。假如我们靠嗅觉可以有文化的享受,这一定是一个有趣的境界,我们也许可以发明嗅觉的书报,那里的观念与意义只是一组一组的气味,我们用鼻子闻闻就可以了解;我们也许有严密组织的丰富美丽忽断忽续的气味,像音乐里的 symphony 一样,叫我们鼻子来鉴赏,政治家也可以造特殊的气味叫人们闻到就相信他的主义,像现在这样只有耳朵眼睛可以享受文化,这是非常辜负鼻子的事情。但是今天,梅瀛子的甜香在我身边,随着车窗的风,断续浓淡的向我发扬,使我感到一种特殊的魔力,这虽然没有画家的画幅,音乐家的乐曲一般的给我一个肯定的意义,但似乎也是一种离开了视觉与听觉的独立的诱惑。梅瀛子正视窗外,我斜看到她的侧面,一瞬间我的确不能相信我是在人世上,她忽然带着笑说:
“哎……哎……哎……怎么啦?”
我煞车,回过头去,车子已经斜在路上。
“怎么啦?”梅瀛子回过头来,笑。
“你来驾驶肯么?”我有点窘,但随即矜持下来,开门下车,绕到左手,我上车时,她已经套上白手套坐在右面;我坐在她的旁边,拿出纸烟,我用打火机抽烟。我说:
“好久没有驾车,生疏了。”
“我怕是阳光炫耀了你的眼睛。”她笑着两脚一按,车子直驶前去,用老练的驾车者姿态,舒适而美丽地坐着,以一点钟四十二三哩的速度在马路上疾驰。我开始感到一种自由,我的烟味已经驱逐了她的甜香,像是收到了反宣传的效果,使我能够有一种较好的距离去欣赏她美丽的风韵。有风,她的头发像是云片云丝的婆娑,她的衣领与衣袖,像是太阳将升时的光芒。这一种红色的波浪,使我想到火,想到满野的红玫瑰,想到西班牙斗牛士对牛掀动的红绸,我不得不避开它,但我终于又看她侧面从额角到双膝的曲线,是柔和与力量的调和,是动与静的融合。她两手把住车盘,速度针始终在四十二四十三上,两个弯一转,她突然停下来,原来已经到了。
公园里人不太挤,我们看到了更鲜明的月色,更美丽的星光,在灯光照耀的范围外,月色与星光已将草地点化得像水一般的柔和。有几个孩子们奔跑得像山林里的小鹿和小兔,好像黑绿的树丛中就是他们的住家。我们伴曼斐儿太太闲步,她经过了疾驰中凉风的洗涤,精神上的忧郁似己解脱;空旷的景色更开拓了她的胸怀,她脸上已有笑容。我们走着,闲谈着,我相信曼斐儿太太已不牵虑刚才的问题了。
我们伴曼斐儿太太在冰座上坐下,吃了一点冰以后,精神都很焕发,心境都很愉快,我们没有谈生活上的烦恼,只是零星的谈点社交上的人物与故事,沉默时候很多,好像我们都在呼吸月光。就在一段沉默的时间上,我想一个人去走一会,我抽着烟,站起来,我说:
“我那面去一会儿就来。”
我踏着柔和湿润的草地,闲步地走向池边。池边的椅上都坐着人,有几对似乎是初恋的情侣。池中的月色分外明亮,水面零落地点缀着水莲,稍远的地方有几朵花开得惨白绮丽,有一种飘逸的美感。我站在池旁,开始注意到身后的灯光把我的人影淡淡地伸投到池心,与几个其他的人影在水面交错蠕动,其中有一个正在慢慢地长起来,慢慢地淡下去。我忽然发现好像有点认识她似的,抬头看时,是一个穿着白色衣裙,腰际束黑色漆皮带,腋下夹着黑色的书与浅色纸包的女子的背影,正冉冉地向着树丛中走去。月色把草地点化成水,没有一个别人,她在上面走着活像是一朵水莲。我看过去,觉得实在有点像海伦。再细望时,又觉得不像,但是我终于绕池追随过去。
她走进树丛,我离开一丈路尾随着她。看她漫步踏着月影,低头徘徊,我时而觉得她是海伦,时而觉得不是,一直到她缓缓地走出树丛。那里是一片草地,穿过草地是小河,她仰天望望,又安闲地踢踢浅草。现在我已经断定她是海伦无疑。那么她是同谁一同来的呢?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同我一样,离开了同来的伴侣,一个人来散步的呢?我想叫她,但我忽而觉得要看看她究竟到哪儿去,所以还是尾随着她。那时天上的月色清绝,草地上没有行人,我觉得我是一个很容易被她发现的对象,因此我站于树丛的边缘,等她同我保住了二丈距离时再走,但我看她并不向有人的地方来,只是一直走向小河。我用另外一个同她成四十五度的方向,朝着小河右端的小木桥走来,但不时还是注意着她。她到小河边站了一会,靠在一株树上,凝视着河心,那时我已走到木桥旁边,看她始终不动地站在那里,我于是从木桥走到对岸,吸起一支烟,走到她的对面,斜依着一枝小树偷看她。她一直注视着河心,不知是看河底的星月,还是看水面的水莲,眉宇间有淡淡的感伤,嘴角有似笑非笑的漪涟。她的衣裳同水莲一样白,月光之下她好像一个白石的塑像,一点不动的站着。等到我吸尽了一枝烟,看她还是不动,于是我把烟尾抛到她注视的地方,水上发出了“嗤”的一声,打破了这宇宙的寂静,她似乎微微的一惊,抬起头来。我低声地说:
“小姐,可是有一颗星星跌下水里了?”
“果然是你,徐。”海伦嘴角浮起低迷的笑容。
“果然是我?”我想:“怎么知道是我呢?难道她早就发现我在的看她么?”我正想着,她在对岸又说:
“我正奇怪河底那一颗星星像你的时候,你果然出现了。”
“我发现你的时候,还以为河中的水莲偷着上岸在嬉戏呢。”
她笑了,想寻渡河的路,最后她看到小桥,她舞蹈似的奔过去,我也奔到桥边,我们在桥顶相遇,我握着她手说:
“现在我不许你再变成水莲了。”
她手有点冷,我放开她的手又说:
“冷么?”
“不。”她说着用手帕揩揩手,走在我旁边,手挽着我的臂说:“你一个人来的么?”
“不,”我说:“你呢?”
“一个人。”
“你骗我。”我说:“我明明看见你母亲坐在冰座上。”
“胡说。”她半笑半嗔的说。
“我倒看看谁是胡说呢。”我说着,伴着她一直向冰座方面走去,我问:“是艺术家来寻情感的旧迹?还是哲学家在找思考的对象?”
“我现在觉得哲学才是一种最高的艺术。”
“我听见过哲学是知识的总汇,我听见过哲学是宗教的婢女,我还听见过哲学是科学的科学。”我说:“如今我又听到哲学是一种艺术了。”
“那么你以为我的话可以说得通么 ?”她问,像我们平时谈论书本问题一样的严肃。
“也许。”我也比较严肃地说:“但这只是一个臆说。要证明这个臆说,就要有严格的方法,用广博的材料来锻炼。这就是科学的工作。”
“那么你以为写小说也是科学的工作了。”
“严格地说一切艺术的根基都是科学的,音乐的训练难道不是科学么?”
“是的,一切技巧的训练都是科学的。”她说:“所以哲学这个艺术,在基本训练上也是科学的。”
“那么所有哲学家都是艺术家了?”我抗议地问。
“是的。”她说:“只有这种艺术家,他的创造是整个的,他的一生只有一件艺术作品,而作品永远是赖着他的想象在补充与修改。”
“而你也想做这样的艺术家了!”
“我只能说有兴趣。”
“但是人人以为你对于歌唱有特殊天才。”
“这就是说我对于哲学没有天才。”
“我相信天才是难得的,一个人有一种天才已经是了不得了。”
“……”她微笑着不响,我也开始沉默。我们闲静地走着,在一个树丛边转弯,前面就是冰座。但就在转弯的地方,我看见梅瀛子,她一个人在树边站着,好像没有看见我们,我叫她说: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
“我在听星星与水莲谈话。”她的话很使我吃惊,难道她听到了我们所有的谈话?但是我半试探半玩笑的说:
“可是在谈情话?这是在讲太阳月亮的故事。”
“我没有听懂。”她笑着说:“因为我不是艺术家,也不是哲学家。”
这句话决不是讽刺,也不是妒嫉,她的明朗的语气,只是表明她听见我们的谈话罢了,但是我可觉得很奇怪。
“……”我很想问她什么时候过来的,但是我没有说。
“即使是艺术家哲学家也是凡人,而你是仙子。”海伦对梅瀛子笑着,走在她的左面;我走到梅瀛子的右面,说:
“太阳的光芒虽是普照白天,但我今天才知道它也普照着夜晚。”
我们已经可以看到冰座,我也已经望到曼斐儿太太,梅瀛子对我说:
“我们等得很不耐烦,我们猜你碰到熟人,曼斐儿太太猜你碰到了白苹或者史蒂芬,我猜你碰见了海伦,于是我就来寻你,果然是我胜利了。”
“你们原来同我母亲一同来的。” 海伦说:“那么你怎么猜到他是碰见我呢?”
“我想碰见别人一定马上一同回来了,只有碰见你可以有这许多工夫的耽搁。”梅瀛子说。
“。…。。”海伦似乎以为她指的是我待她特殊的感情,所以不说话了。可是我知道她指的是我在单独地劝告海伦。海伦放开梅瀛子,舞蹈般奔向她母亲。
“你一直跟着我们?”我问梅瀛子。
“……”她点头笑笑。
“有什么发现么?”
“河底的星星伴着洁白的水莲。”她得意地微笑着。
归途中,因为我约定海伦于第二天下午四点钟来看我,梅瀛子说她将于夜里十点钟听取我的成就,所以回家后,我一夜没有睡好。我思量我应当怎么样措辞,使她的兴趣与意志重回到歌唱上面去,从昨夜浅探的谈话中,我已经发现这件事并不是如我所想的容易了。但是为我对于曼斐儿太太与梅瀛子的尊严起见,我似乎非把它办成不可,而事实上,为海伦的前途着想,她放弃歌唱而研究哲学,实在也是非常失策的事。
第二天。
早晨我一早起来。去花市上买花,我买尽市上一切白花的种类,其中有四盆是水莲。回来我布置房间,我用自台布铺好了所有的桌子,我以白色做我房间的主色。饭后我有很好的午睡,醒来是二点钟,我在房中看书,但时时想到我今天谈话的步骤。四点钟的时候,海伦到,她穿一件纯白色短袖的麻纱长衣,我从她袖领间可以看出她里面米色的绸衬衣。她捧了一大束鲜红的玫瑰,进来了就找我台上的花瓶,平时她常常买花来换去我瓶中的残校,但是今天,瓶中早已有我上午配置的白花了。她四周看看,不知所措地笑了。
我拿出瓶里的白花,交给佣人到楼上找花瓶去,让海伦的红花放在空瓶里。我说:
“今天这里可有点昨夜月下的气氛了?”
“唔……”海伦四周看看说:“不错。”又把红花放在白台布的中间,说:“让她象征着梅瀛子的光彩。”
“你母亲可还为你在伤心?”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她太期望你了。”
“是的,太期望我了。”她加重这个“太”字。
“昨天你母亲到我的地方来。”我说:“是不是你们母女昨天有点争执?”
“近来常常为我多读书少练唱而不高兴。”
“于是你就一个人到兆丰公园去。”我说。
“我很奇怪,她为什么总是以为我只有她遗传的才能。”
“不,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样想法。”我说:“但是在所有我们的环境中,譬如梅百器教授一家,史蒂芬太太梅瀛子们都以为你放弃歌唱会使我们有太大的损失。”
“你也以为是这样么 ?”
“自然,”我说:“我的意思: 在你,音乐至少比哲学可以充实你自己的生命。”
“不尽然。”
“是不是你发现最近对于歌唱的进步太少。”
“……”她在沉思中。
“这是学习中高原的阶段。”我说:“每种学习都有这个阶段,常常到那个阶段,使我们学习的兴趣减少。将来你在哲学范围内,也会到那个阶段。那么你难道再改变。 ”
“也很可能。”她说:“我总觉得你们太期望我。为什么我学一点唱你们就期望我成歌唱家,读点哲学书就期望我成哲学家?这真是可怕的事。”
“这因为你所表现的是一个天才。”
“我不知道这是恭维我的话还是侮辱我?”她说:“在人类社会里,父母,家庭,朋友,社会,永远把人绑在许多责任,许多名义上,叫人为它牺牲。”她说:“我不爱这些。我爱歌唱,因为我心灵有一种陶醉与升华的快乐,我爱哲学,因为它引导我想一点比较永久的存在,想到比较广远,比较细微与根本的问题。”
“但是天才是一个事实,并不是一个名义。” 我说。
“这事实假如是存在,那么也不过因为我的嗓子比别人深厚甜美,这同一个人有较大的力有什么不同?”她今天有奇怪的兴奋,一口气连下去说:“这个你叫我不辜负这份天才,学习,学习,学习!将来在音乐会伺候一群人,同你们尽量叫一个有力的人整天为你们做苦力让你享受有什么不同?”
“也许,”我说:“但是我们活在世上,就是尽量使这世界完美,我们在社会享受,所以我们也要贡献社会。这是爱。有许多人爱我们,我们也爱人;过去的祖先给我们美丽的创造,我们也创造给我们的后裔。”
“但是我不是机器,制定了叫我生产牙膏,我永远得制造牙膏。我为什么不能想制造牙刷?”她很气愤的说。
“自然,我怎么能够干涉你的兴趣?海伦。”我忽然发现我的态度太侵犯她的个性了,我的声音变成非常低柔,我说:“我所以同你谈这些,实在因为你母亲为你太伤心了,而朋友们为你太可惜了。而我另外还有一个内疚,就是你对于哲学的兴趣是我诱发的。假如因此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