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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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安寺那面行人更挤,汽车慢下来,就在那时候,有一辆车子转弯过来,是三个日本军官间坐着一个衣服丽都的女子。一转弯就疾驶向东而去,我们的车子穿过海格路到大西路,梅瀛子忽然笑着问:
“你没有看见吗?”
“什么?”
“我们美丽的白苹。”我忽然想到与日本军官坐着的女子。我问:
“真的是白苹吗?”
“你连白苹都不认识了?”
“我好久不见她了。”
“好久不见她了?”她惊异地问。
“怎么?”我反问。
“白苹现在真是赛金花了!”
“你是说……”
“我是说她重要而且忙呀!”
路上行人稀少起来,汽车的速度快到四十三哩,穿过荒凉的地带突然又慢了下来,我问:
“在这里?”我奇怪,在这样的地方会有饭店。
“就到了。”梅瀛子说。
我看到一排绿色的短木栅,车子弯了进去;前面是一所三楼的洋房,窗口亮着灯光,四周是草地,似乎种满了树术,因为是冬天,我看到很少的叶子,车子停在二排整齐的冬青树的夹路面前。我跳下车,看到对面的路灯,也可以说是门灯。在左手冬青树后面的草地上,球形的白磁罩上写着 Benner Inn 的字眼;我们从小路走进去,看不到房子上其他的标帜,一直到我到了门口,在擦得很亮的一块铜牌上面,才看到同样的字记。梅瀛子按铃,一个白衣的侍者来应门。在走廊上,梅瀛子挂置了大衣,我也把衣帽放好。梅瀛子带我到客厅。她自己就告歉一声去了。这客厅是道地英国式的布置,两只写信的书桌,上面小架上插着信纸与信封,一只圆台在房中,四周小沙发接着小沙发,分组似的排着,后面或旁边放着小几。对窗的角上,则有一套沙发,围着一只轻巧的椭圆形小几。房中水汀很热,窗户都密垂着窗帘。我进去时候一个人也没有,但随后有两个中年的男人进来,说着德文,我不懂。我坐在一角,好像一只鸟飞进了室内,生疏的环境使我感到非常不安,但同时我直觉地感到了这个地方的神秘。
梅瀛子进来,她已重新洗梳了,又换上晚服,风致嫣然。
“原来梅瀛子就住在这里。”我想,梅瀛子的寓所,白苹曾来投宿过的,当时偶尔谈到,我没有细问,但似乎并没有提起槟纳饭店过,那么是她新近搬来的了?
梅瀛子轻盈潇洒,走到我的面前,又转到我侧面的沙发上坐下,她说:
“这里还不错吗?”
“很静。”我说:“你就住在这里?”
“是的。”
“很久了?”
“不 ,”她说:“不到一星期。”
一个侍者进来,对梅瀛子说饭已经开好。梅瀛子就同我到饭厅去。
饭厅里黄色的墙壁,上面挂着两张色彩明朗的静物,大概一共有十来张桌子,约摸五六桌坐着人,梅瀛子同他们约略招呼,我们就面对面的坐在布置好的桌子两端,梅瀛子叫来了酒。
我总以为梅瀛子这时候应当有什么话吩咐我了,但是并不,她浅笑低颦,很少说话。厅中人固不少,但都十分静寂,无线电开始播送了幽静的夜曲,梅瀛子似乎在倾听,我也慢慢融入音乐的想象中,一瞬间竟忘了我应当期待的使命。
很久很久,我没有这样甜美的享受,好的音乐,好的友伴,好的饭菜,在幽美洁净的房中消一个黄昏与半个夜晚,这能使我灵魂有再生的新鲜,使我的工作有更大的效率,但是今夜,我并不能够耽于这种享受,我的心灵周围荡漾着一种说不出的气氛,使我期望早一点揭穿这个谜底。但是梅瀛子沉默着,室内只有偶尔的细小的刀叉声音。
一直到餐罢,梅瀛子在一曲音乐告终时,她说:
“到我的房间去看看么?”
“……”我没有发声,点点头。她站起来,我跟着她站起来,跟着她走出餐厅,跟着她上楼。跟着她走进房间,立刻有一种她身上常用的香味袭来,外面似乎是很小的起坐间,一套沙发,一只写字台,疏落地安放着,黄色垂地丝绒大门帷,挂起在那里,我在外面可以看到床,看到灯桌,这当然是她的寝室无疑,但是我始终没有进去。梅瀛子在沙发上招待我坐下,她用轻盈的笑容带出低微的声音,她说:
“给史蒂芬太太的诺言有后悔么?”
“自然没有后悔。”我说:“我不是小孩子。”
“但是这不是玩笑 ,”她说:“我现在给你一个最后挽悔的机会。”
“你放心 ,”我说:“不会后悔,也无须挽悔。”
“真的?”她说:“但是工作只是服从与勇敢。”
“我知道。”
“那么 ,”她说:“我现在要请你去做一件事了。”她坐在我的旁边,拿起一支烟,她抽烟是偶然的事情,但是总有很熟练的姿态,我为她燃烟,她开始望着她吐出的烟雾,庄严而沉静地说:
“你多少日子不同白苹在一起了?”
“已经很久。”
“啊 !”她看我一眼,又沉静地说:“现在的工作就是请你在白苹地方把一包白封袋的东西拿来。”
“白苹?”
“是的。”她说:“过去我已经暗示你。”
“你是说她……”
“是的。”她说:“但是你无须问下去。”于是她轻微地笑了一笑:“封袋是二十四开报纸大小,印有日本海军部的字样,没有拆封,反面有火漆的印子。”
“一定在白苹地方?”
“一定 ,”她说:“但是你必须快,今夜,明天,明天 ,” 她计算着又说:“明天中午前我在这里,后天早晨七点钟我在兆丰公园等 你。”
“……。”我说不出什么,我在沉思之中。
“否则我怕这东西已经不在她手头了。”她说:“你必须今夜马上拿到;否则明天你不要离她,明天还有一个机会。”
“好的。”我坚定地说。
“一切希望好好的进行,不要同白苹冲突,不要让她发现这东西是你拿的。”
“但事后怎么能掩饰她发现呢?”
“我只要用一个晚上,第二天原物还要请你拿回,放在她原来地方。”
“唔。”
“今后你必须同她保持经常的交往,但不要被她疑心到你的目的。倘若你由她而交际到与她有关的日本军人,而不使那些军人妒忌你同白苹的交情,那你就完全成功。你必须有超然的姿态,同白苹在一起。”
“好,我试着做。”
“你千万不许对她有什么暗示,或者有劝她改邪归正的意思。”
“为什么?”我惊奇了,因为这正是我所想要做的。像白苹这样的人,如果被日本人买去,那完全是因为她奢侈,因为她需要钱,因为她自暴自弃。到底她是中国人,如果给她钱,她不是同样的可以是我们的人,但是梅瀛子竟预先禁止了。这是什么意思?
“这关系你整个的工作,这关系你的生命。”她冷静地说。
“我不懂。”我说:“她是一个人材,是不是?”
“是的。”梅瀛子俏皮地笑。
“她是中国人,是不是?”
“为什么你不能用她?”我说:“我以为你用我还不如用她。”
“是的,但是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试过?”
“就不许我再试呢?”
“但是你的工作只是窃取那文件,还有是同她保持很好的交往。”她忽然站起来,走开去,冷静严肃地用命令的口气说。
“那么我遵守。”我说。
“谢谢你。”她说着站起,走到写字台旁打开抽屉拿出一张支票,轻盈的过来交我,她说:“这是钱。”
“钱?”
“收着。”她平淡地讲:“有特殊的需要时告诉我。”
我接过支票,是福源钱庄的,数目是两万元。我收起。她说:“现在你可以走了,我这里电话是×××××,电话内当然不能说话,非必要时还是不打,明天中午前我都在这里。你如不来,后天早晨七点钟,我在兆丰公园池边等你。”
“那么再见。”
“再见。”她同我握手,只用一个美丽的笑容送我,门轻轻的阖上,当我再回头时,我听见下锁的声音。
二十三
是我应当不同白苹见面就去窃取呢?还是我先去会见白苹再乘机窃取呢?白苹现在一定不会在家,我可以趁她不在设法去窃取;但是我一到她家,在情理上我只能见她不在就走,戒者一直在那里等她,决不能耽了许久,偷到了文件就走的;如果我要先会白苹,那么我就得先去舞场看她,可是她也不见得在那里,就是在,也一定有许多人包围着她,那么她会约我一个时期去看她,这样受了她约期的限制,如果在她所约的期前去就有点唐突了。我走出槟纳饭店,衡量着这两种计划,在大西路上走着。
才八点钟吧,街头已经很寥落,路灯显得分外亮,照我人影在地上摸索,天上凝云如冻,淡淡的星影如泪痕,街树现在只剩枯枝,更显得电线杆的消削。我顺着街树与电线杆走去,心中有说不出的感觉。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旅客,也像是深夜行窃的小偷。
有汽车疾驰而过,里面都是日本军人,这时正是他们夜乐的开始,也许正约着白苹预备狂舞豪饮到天明呢!
汽车行已被封存,街头也没有洋车,我需走到静安寺才有电车可乘。于是我排除了一切的感念,加紧了脚步。
快到静安寺的时候,我看到一家花店,布置得很好,提醒我进去选买了一束美丽的花束。在静安寺左近,我又买到一些水果,这才坐车到白苹地方去。
我已经好久不来白苹地方,到楼上的时候,心里有一种不自然的情绪。但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我小心地敲门,有一种偷窃者的心理使我心跳,应门的是阿美,她一见我就说:
“是徐先生,怎么好久不来呢?”
“我知道白苹是很忙的。”我说:“她有没有在家。”
“没有。”
“可以进来么?”
“自然。”她说。
我把花与水果交给阿美。我个人走进客厅。客厅的布置稍
稍有点变动,但看不出有什么客人常来。阿美倒茶给我。我说:“我住过的那间屋子,现在也租出去么?”
“没有。”阿美说:“现在纯粹成了一间书房。”
“我去看看去。”我说着站起来。
阿美跟在我面前,到了那房间的门首,她上来为我开门。我一眼就看到四壁的图书,我像吃惊似的,不觉叫出:
“书?”
“是白苹小姐的朋友寄存的。”
房间布置都已改过,中间是一只写字台,写字台前面是一只小沙发。再前面是矮长桌;四周放着软凳。矮长桌上面是烟灰缸。写字台上面有零乱的书籍与信札,似乎有人在办公似的。我略一瞥视就走到书架前面,架上大多数是经济学与政治的书,英文的 居多,日文的不少。偶尔还有几本法文书。
转瞬间我发现阿美已经出去,我忽然想起一个计划我跑到外面,看到阿美正走进白苹的卧室,我跟着进去,我说:
“我可以走进来么?”
阿美笑了
“白苹小姐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一定。”
“近来回来得早么?”
“还早 ,”她说:“最近很少晚回来。”
“那么我在这里等她。”
“要不要我打电话给她?”
“不要 ,”我说:“我也没有要紧事,不过好久不同她见面了 ,今天想同她谈一夜,你愿意为我买点东西么?”
“买什么?”
“上好的烟,高贵的酒,新鲜的点心。啊,做点丰富的sandwich, 美丽的果子冻,好不好?”
“怎么,这么高兴?”
“好久不来这里 ,”我说:“这里成了久违的故乡。”我说着拿钱给阿美。但是她说:
“这里有钱。”
“不 ,”我说:“这是我的事情。”
阿美收了钱,她拿着白苹房中的花瓶出来。她让我一个人耽着,我坐下,开始注意那房间,墙上的画换了一幅石涛的山水,同任董叔的字条。家具略略有点更改,所有的书都已搬出,大概是搬到书房里了,桌上有几本 American 与 Harper’s,我正想拿一本翻阅时,阿美捧着花瓶进来,瓶上已插好刚才我带来的花束,我说:
“近来客人多么?”
“很少,很少。”
“梅瀛子小姐常来么?”
“一直没有来过。”
阿美一面说,一面把花瓶捧到白苹床边的灯桌去。放好了花,她说:
“那么我去买东西了。”
“好,谢谢你。”我说:“你要锁门么?”
“你要耽在这里么?”
“假如你不当我是外人。”我说:“这个房间令人坐下来不想走。”
“那么你就在这里。”她说:“我出去了。”阿美的人影消失后,我听见外门阖上的声音,于是我轻轻的站起,我的心突然跳起来,我迟缓地走到外面,到门口看看阿美的确走了。我巡视了每间房间。发现现在在这个世界中只有我自己,但是我的心跳得更紧,我走到白苹的寝室。厨门锁着,写字台当中一只抽屉也锁着,我将其他可开的抽屉,一只一只查阅,有一只里面放着两三封信,在一封是日文的,我很想看她的信 ,想证明她究竟她的身份可如梅瀛子所料,可是我没有时间,我必须很快把可能检查的都查到,如果是有锁的地方,那只有在阿美 地方骗钥匙,或者将白苹灌醉,偷她身上的钥匙。我翻遍了所有抽屉,连五屉柜都在内,竟没有梅瀛子所说的东西。最后我走到她后面的衣箱间,但门锁着,我无法进去;于是我走到那间书房 ,写字台抽屉有三只都锁着,没有锁着的都没有什么东西,有一只满满的都是信,有一只是零星的杂物,有一只是一些账单与信封信纸。那间房间布置很简单,再没有地方可查。我想这一定是在锁着的抽屉里,抽屉的锁很讲究,决不是可以随意打开,我想撬开抽屉的底板,但撬开似乎不难,而放上去可就难了。我预算阿美出去要半个钟头,现在已经过去一半还多。这是不可能的。我只有等白苹回来时,设法叫白苹开这中间的抽屉,我觉得这是最可能放那文件的一只,又要她偶尔在我面前打开,让我确实知道那文件在里面,我明天想好开抽屉的办法再来,那就有把握了,但是我怎么叫她为我打开抽屉呢? 我异想天开,捡出一张名片,用桌上的钢笔我写:
“什么时候你打开这抽屉,什么时候请你打电话给我。”
但我没有把这名片塞入抽屉,因为这时候我忽然想到那间当初我放行李的套间。我过去,门没有锁,里面很空,堆着旧报纸与杂志,下面是两只一直放在那里的箱子,以前好像是压在我的行李下面,似乎从来没有打开过。我试试这箱子,箱子锁着,但是好像与我的箱子有点相象,我就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