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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

川岛芳子 作者:李碧华-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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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子没精打采,提不起劲:
        “什么都给清查净尽啦。”
        她用手背擦擦眼角的污垢,打个大大的呵欠,气味十分难闻。
        她已身无什物,前景孤绝,还能把她怎么样?
        表现十分不耐烦。头也不抬。
        来人开腔了,是官腔:
        “没收财产中有副凤凰项圈,由上千颗大小不等的钻石镶嵌而成。不知是不是你的?要证实一下。”
        多熟悉的声音!
        冷淡的,不带半丝感情的声音。
        芳子身子猛地一震,马上抬起头来。
        她涣散的神经绷紧了,四百打结,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个不速之客,是一身洋装的“官”,云开!
        云开?
        她原以为今生已无缘相见。谁知相见于一个如此不堪的、可耻的境地。
        云开若无其事地:
        “我在会客室等你。”
        他一走,芳子慌乱得如爬了一身蚂蚁。
        自惭形秽!
        自己如此的落难,又老又丑,连自尊也给踩成泥巴,如何面对他?
        芳子手足无措,焦灼得团团乱转。
        怎么办怎么办?
        手忙脚乱地梳理好头发,又硬又脏,只好抹点花生油。牢房中没镜子,她一向在玻璃碎片背面贴上黑纸,便当镜子用,当下左顾右盼,把牙粉权充面粉,擦得白白的,点心盒子上有红纸,拿来抹抹嘴唇,代替口红,吐点唾沫星子匀开了,……又在“镜子”前照了照,不大放心,回头再照一下。
        终于才下定决心到会客室去。
        深深吸一口气:不可丢脸!
        她挺身出去了。
        狱吏领到云开跟前。她不愿意让他目睹自己的颓丧萎顿,装得很坚强,如此一来,更加辛酸。
        云开有点不忍。
        芳子只强撑着,坐他对面。她开口了,声音沙哑,自己也吓了一跳:
        “请问,找我什么事?”
        云开故意把项圈拎出来,放在桌面上。它闪着绚烂的光芒。但那凤凰飞不起了。
        他道:
        “我们希望你辨认一下,这东西是不是属于你的?你证实了,就拨入充公的财产。”
        芳子冷笑:
        “既然充公,自不属于我的了。”
        她交加两手环抱胸前,掩饰窘态,盖着怦怦乱跳的心。
        他挨近。
        芳子十分警惕地瞅着他。
        ——他来干什么?
        她满腹疑团。
        云开凑近一点道:
        “你认清楚?”
        然后,他往四下一看,高度警觉,急速地向芳子耳畔:
        “行刑时子弹是空的,没有火药,士兵不知道。在枪声一响时,你必须装作中抢,马上倒地,什么也别管,我会安排一切——我来是还你一条命!”
        还她一条命?当然,她的手枪对准过他要害,到底,只在他发丝掠过,她分明可以,但放他这一条生路。
        他在她的死路上,墓地出现了。
        芳子久经历炼,明白险境,此际需不动声色。听罢,心中了然,脸上水无表情,她用眼睛示意,凝视他一下。
        然后,垂眼一看项圈:
        “我跟政府合作吧。不过——”
        她非常隔膜地望着云开,也瞥了会客室外的狱吏一眼,只像公告:
        “你们把所有财产充公了,可不可以送我一件最后礼物?我要一件和服,白绸布做的’。——全部家当换一件衣服吧,可以吗大人?”
        芳子眼中满是感激的泪,她没有其他的话可说。五内翻腾起伏。
        云开暗中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枯黄苍老的手指,不再权重一时的死囚。一切将要烟消云散,再无觅处。
        云开用力狠狠地捏一下,指节都泛白了。握得她从手上痛到心上。
        双方没有说过那个“严重的字”,但他们都明白了,千言万语千丝万绪,凝聚在这一握中,很快,便得放开了。
        似甜似酸的味地灌满她,化作一眼泪水,但她强忍着,没让它淌下来,她不能这样的窝囊。云开点点头,然后公事公办地,收拾一切,最后一瞥——
        芳子嘴唇嗡动,没发出任何声音,但他分明读到她的唇语,在唤:
        “阿福!”
        她一掉头,离开会客室。
        这一回,她要比他先走。她不愿意再目送男人远去。
        他的话是真的吗?
        ——芳子根本不打算怀疑。
        因为她绝望过。原本绝望的人,任何希望都是捡来的便宜。
        她这样想:自己四十多了,即使活得F去,也是不可测的半生。她叱咤风云的时代结束后,面对的是沦落潦倒、人人唾弃,或像玩具似地被投以怪异的目光。身为总司令、军人,死在枪下是一项“壮举”吧。
        且与她交往的,尽是政治野心家、日本军官、特务…对战争负有罪责,双手染满鲜血,是联合国军“不欢迎的人物”,没多少个战犯能够逃得过去。
        一打开庭起,也许便是一出戏,到头来终要伏法,决难幸免。
        云开的出现,不过是最后的一局赌。——芳子等待这个时刻:早点揭盅。迟点来,却是折磨。
        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五日清晨,曙光未现,牢房中分不清日夜。
        芳子的“时刻”到了。
        她毫无惧色,眉头也没皱一下,只摊开一件白绸布做的和服——她最后的礼物。
        抬头向着面目森然的狱吏:
        “我不想穿着囚衣死——”
        他水无表情地摇头。
        芳子没有多话,既无人情可言,只好作罢。她无限怜惜地,一再用手扫抹这凉薄的料子。白绸布,和月员”
        那一年,她七岁。
        她一生中第一件和服,有点缅怀。
        她还哭喊着,企图扯开这披在身上的白色枷锁呢。扯不掉,逼得爱上它。是一回“改造”。
        “我是中国人!”——她根本不愿意当日本人。但中国人处死她。
        那一年,她七岁。
        一个被命运和战争捉弄的女人,一个傀儡,像无主孤魂,被两个国家弃如敝展。但她看开了;看透了,反而自嘲:
        “不准,也无所谓了。枪毙是我的光荣——像赴宴,可惜连穿上自己喜欢的晚装也不可以。”
        芳子又向狱吏提出:
        “可以写遗嘱吗?”
        他又望定她,不语。
        芳子把身上所有的金圆券都掏出来了,一大叠,价值却很少。她欲放:
        “连个买纸的钱也不够。”
        狱吏递她一小片白纸。
        芳子在沉思。
        他道:
        “要快,没时间了!”
        她提笔,是远古的回忆,回忆中一首诗。来不及了,要快,没时间了,快。她写:
        有家不得归,
        有泪无处垂;
        有法不公正,
        有冤诉向谁?
        芳子珍重地把纸条折叠好,对折两下,可握在手心。解嘲地向狱吏道:
        “我死了,中国会越来越好!我一直希望中国好,可惜看不见!”
        狱吏一看手表。
        她知道时辰已到,再无延宕的必要,也没这能力。生命当然可贵,但……
        脸上挂个不可思议的神秘笑容——只有自己明白,赌博开始了。
        她昂然步出牢房,天还有点冷,犯人都冻得哆哆嗦嗦。芳子不觉打个寒华,但她视死如归,自觉高贵如王公出巡。
        几个人监押着她出去了,犯人们都特殊敏感,脊梁骨如浇了冷水,毛骨悚然。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人哼着这样的歌,唤咽而凄厉,带了几分幽怨: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
        泪洒相同带。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
        进一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
        不欢更何待……
        中间有念白的声音:
        来来来,喝完了这杯再说吧!
        芳子缓缓地和唱着: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颤抖的中国离愁,甜蜜但绝望的追问,每颗心辛酸地抽搐。
        芳子手中紧捏她的“绝命诗”。
        那白绸布和服,冷清地被扔在牢房一角。
        晨光熹微,北平的人民还沉迷在酣睡中,芳子被押至第一监狱的刑场。
        她面壁而立。
        执行官宣判:
        “川岛芳子,满清肃亲王十四格格,原名显歼,字东珍,又名金壁辉,年四十二岁,国汉奸罪名成立,上诉驳回。被判处死刑,于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五日凌晨六时四十分执行。”
        他们今她下跪。
        执行死刑的枪,保险掣拉开。
        “咋呼”一声。
        芳子背向着枪,身子微动,紧捏纸条。
        处于生死关头,也有一刹的信疑惊惧突如其来,叫她睫毛跳动,无法镇定,最豪气的人,最坚强的信念,在枪口之下,一定有股寒意吧。芳子也是血肉之躯。
        枪声此时一响!
        枪声令第一监狱紧闭的大门外,熙熙攘攘来采访的新闻记者不满——因为他们未能耳闻目睹。
        早一天,还盛传在德胜门外的第二监狱执行死刑,但临时又改变了地点和时间。
        新闻记者们早就作好行刑现场采访的准备,中央电影第三厂的摄影队,也计划将川岛芳子的一生摄制成胶片,可是最后一刻的行刑场面却落了空,“珍贵”的镜头,终于无法纪录下来?为什么有如此忙通的安排?
        大门外,大家都在鼓噪。
        士兵严加把守,说是没有监狱长之令,绝对不能开门,不能作任何回答,即使记者们纷纷送上名片,也无人转报。
        一番交涉。
        ——直至一下沉闷的枪声传出。
        隔得老远,听不真切。
        枪决已经秘密进行了?
        没有人能够明白,里头发生什么事。
        太阳出来了。
        阳光与大地相会,对任何一个老百姓而言,是平凡一天的开始。对死因来说,是生命的结束。——她再也没有明天!
        狱吏领来一个人。
        他是一个日本和尚。
        古川长老随之到监狱的西门外,只见一张白色木板,上面放着一具尸体。
        一具女尸。
        这女尸面都盖着一块旧席子,上面压了两块破砖头,以防被风吹掉。
        死者身穿灰色囚衣,脚穿一双蓝布鞋。
        古川长老上前认尸。
        他是谁?
        他是一个芳子不认识的人,日籍德高望重的名僧,原是临济宗妙心寺的总管,又是华北中国佛教联合会会长,为了传教,东奔西走劳碌半生,现已七十八高龄。
        他一直关心芳子的消息,也知道她的兄弟、亲戚、朋友、部属,全都害怕受汉奸罪名牵连,没有一个敢或肯去认领遗体。古川长老以佛教“憎罪不惜人”的大乘精神出发,纵与她毫无渊源,也向法院提出这要求。
        老和尚上前掀开盖面的旧席子一瞧——
        子弹从后脑打进,从右脸穿出,近距离发射,所以炸得脸部血肉模糊,枪口处还有紫黑色的血污。
        他喃喃地念了一些经文,便用脱脂棉把一塌胡涂的血污擦掉。
        不过完全不能辨认生前的眉目。
        他以白毛毯把尸体裹起来。
        就在此时,记者们都赶来了。他们匆匆地忙于拍照、吵嚷,大家挤逼一处,企图看个清楚。——到底这是一个传奇的人物!
        他们好奇地七嘴八舌:
        “枪决了?”
        “只拍尸体的相片,有什么意思Y”
        “作好的准备都白费了。”
        “是谁临时通知你们的。”
        “真是川岛芳子吗?”
        “不对呀,这是她吗?满脸的血污,看不清面子。”
        “奇怪!不准记者到刑场采访?”
        “她不是短发的吗?怎么尸体头发那么长?”
        “死的真是芳子吗?”
        古川长老没有跟任何人交谈半字,在一片混乱中,他有条不紊地裹好尸体,再盖上新被罩,再在被罩上盖一块五色花样的布。这便是她五彩斑斓的一生结语。
        他沉沉吟吟地诵了好一阵的哀悼经文,血污染红和尚的袈裟。
        两个小和尚帮忙把“它”搬上卡车去。
        扑了个空的记者们不肯走,议论纷纷。
        卡车已开往火化场了。
        报馆突接到一通意外的电话:
        “我要投诉!”
        不过,卡车已开往火化场了。
        日莲宗总寺院妙法寺和尚,曾同火化场上的工作人员,把尸体移放到室内。
        整个过程中,动作并不珍惜。工作人员惯见生死,一切都是例行公事。
        不管躺在那儿的是谁,都已经是不能呼吸没有作为的死物,这里没有贫富贵贱忠好美丑之分,因为,不消一刻,都化作尘土。
        尸体在被搬抬时,手软垂。手心捏着的一张纸条,遗落在一个无人发觉的角落。
        再也没有人记起了。
        和尚念着经文送葬。
        柴薪准备好了。
        众人退出。
        两三小时之后,烈焰叫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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