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上)〔英〕狄更斯-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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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思念家人和朋友所发出的一声呻吟。沉默着又干了几分钟的活计,那双憔悴的眼睛又瞄了过来,不带一丝兴趣或好奇,只有一种呆滞而机械的感觉:那块站着这位他认识的唯一的来访者的地方上有人立着。“我想要,”德法热说,他的眼睛一直看着鞋匠,“再多放一点光线进来,你受得了吗?”
鞋匠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心不在焉地看看这一侧地板,然后又同样地看看那一侧地板,这才朝说话人仰起了脸。“你刚才说什么?”
“你能忍受更多的一点的光线吗?”
“我必须忍着,如果你放些进来的话。”
(“必须”两个字被加上了最最微弱无力的一丝重音。)
那半扇开着的窗门又开大了一些,暂时固定在那个角度上。 一条宽大的光线射进顶楼房间里,照见了鞋匠和那只放在他的膝头上尚未做完的鞋子。 他已暂停了活计,他那几件普通的工具和各种形状的制鞋皮散放在脚边和凳子上。 他长着乱蓬蓬但不很长的白胡子,一张深陷的脸上嵌着一对异常明亮的眼睛。 脸部的凹陷与削瘦使黑眉毛和乱发下的那双眼睛显得异常大,其实真实情况并非如此,眼睛原本大得很正常,只是现在看起来不自然罢了。 黄色破旧的衬衣里裸露出他的咽喉,显露着皮肤的干瘪和衰老。 他整个人,他的旧帆布外套,他的松懈的长袜,以及他的所有可怜的破布片,很久未曾接触新鲜的光线和空气,已经褪化变色成为一种暗黑的黄色羊皮纸似的东西,很难分清什么是什么了。他曾举手遮避眼睛前面的亮光,那只手里面的骨骼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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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好就是透明的。 他就这样坐着,茫然地呆视着,停住了手中的活儿。 他每次抬头看一眼面前的人时,总要先瞧瞧这边地板,再瞧瞧那边地板,好像他已经失去了将地点和声音联系在一块的习惯。他每次都要这样左顾右盼一番后才肯说话,可是张望一会儿后,他却又忘记了开口。“你打算今天做完这双鞋子吗?”德法热问,示意洛里先生走近一点。“你说什么?”
“你想今天干完这双鞋子吗?”
“我不能说我会做完。 我想是这样吧,我不知道。”
但是,这问话提醒了他的活计,他又低下头去。洛里先生悄悄地走上前来,把那个女儿留在门边。 他在德法热身边站了一、两分钟以后,鞋匠抬起头来。 他看见了另外一个身影却并不显出惊讶的神色,只是迟疑地让一只手指漫无目标地移放在嘴唇上(他的嘴唇和指甲都是铅灰色的)
,然后,他的手又落回到鞋子上,他又一次俯身做鞋。 那神态,那动作只用了一瞬间。“有人来拜访你了,你瞧。”德法热先生说。“你说什么?”
“有人来看你。”
鞋匠像刚才一样抬起了头,但双手没有离活。“来吧!”德法热说。“这位先生一看就知道这是否是一双精工制作的鞋子,把你正在制作的鞋子给他看看,拿着,先生。”
洛里先生把鞋子拿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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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先生这是什么式样的鞋子和鞋匠的字名。”
沉默了很长时间后,鞋匠说:“我忘了你刚才问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你可以给这位先生介绍一下这鞋子的式样吗?”
“这是只女士的鞋子。 这是一位年轻女士跑路时穿的鞋。这是新潮的式样。 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式样,我这儿有一个鞋样。”他带着一丝转瞬即逝的得意神情看了鞋子一眼。“那么,鞋匠叫什么?”德法热问。因为双手已无事可做,他把右手手指放在左手掌心,又把左手手指放在右手掌心,然后再用手摸摸长着胡子的下巴,如此循环往复,片刻不停。他说话时常常陷入一种茫然状态,把他唤醒就像是把一位极度虚弱的病人从昏迷中叫醒一样,或者,就像想法挽留一位垂死的人的灵魂(为了得到某种秘密)一样。“你在问我的名字吗?”
“当然。”
“一百零五号、北塔。”
“就这样吗?”
“一百零五号、北塔。”
发出一声既不是叹息也不是呻吟的疲惫声音之后,他又埋头干活,直至沉默又一次被打破。“你的职业不是制鞋吧?”洛里先生问,他执拗地看着老人。他那对憔悴的眼睛转向德法热,好像要把这个问题托负给他似的,既然得不到任何帮助,双眼看过地面后,又转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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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问话者身上来。“我的职业不是制鞋?
对,我原来不是制鞋的。 我——我是在这儿学会的,我自学的。 我请求——“
他迷失了自己,甚至长达数分钟之久,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双手的动作。 然后,他慢慢转过眼睛,目光停留在那张他曾茫然扫视过的脸上;当眼光对准它时,他吃了一惊,即刻又接着往下说,好像一位刚刚睡醒的人,忽然回忆起了昨夜的话题一样。“我请求允许自学,经过很长时间和费了许多周折后,我才得到允许,从此我开始了鞋子制作。”
在他伸出双手要求将拿走的鞋子交还给他时,洛里先生还是固执地看着他,问:“莫奈特先生,你一点也不认识我了吗?”
鞋子掉到地板上,他坐着,双眼瞪着发话人。“莫奈特先生,”
洛里先生把他的手搭在德法热的手臂上,“你一点也不认识这个人吗?
看着他,看着他。 你心里一点也记不起以前,以前的业务,以前的仆人,和以前的时光了吗,莫奈特先生?“
在这位多年受到囚禁的囚犯坐着轮流呆视洛里先生和德法热时,他的前额中间某种已湮没的富有生机的灵智的表征渐渐地透过蒙在上面的雾霭显露了出来。 这些表征又极快被乌云遮住,逐渐微弱,直至完全消失;但是,他们曾经出现过。并且,同样的表情也重现在那年轻美丽的脸孔的前额上,她已经沿着墙壁悄悄地走到看得到他的地方,正站在那儿注视着他。 起初,她举起双手只是出于恐惧和怜悯,并不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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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接近他和不想看见他;但是现在她却颤抖着向他伸出双手,急于将那张幽灵似的脸搂进她那年轻温暖的怀抱,用爱去恢复他的生活与希望——那种表情如此确切地出现在她那年轻美丽的脸庞上(虽然表现得更加强烈)
,以至它仿佛一道移动的光线,从他的脸上传到她的脸上似的。阴影重新降落到他的脸上。 他看着他们两个人,渐渐没有了注意力。忧郁的眼睛心不在焉地看着地板,看着四周,同先前一样。 终于,他长叹了一声,拿起鞋子,继续干活。“你认出他了吗,先生?”德法热悄悄问道。“是的,有那么一会儿。 开始我以为毫无希望,但是,在那一刻,我确信无疑地看见了那张我曾经很熟悉的脸。嘘!
我们退后一些。 别作声!“
她已经从阁楼墙边走到离他坐的凳子很近的地方。 他埋头干着活,并没意识到有人一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到他,这显得有些可怕。没有一句话语,没有一点声音。 她像个幽灵似的,就站在他身边,而他只是埋头干活。后来,他偶尔要换手中的制鞋具,伸手去拿制鞋刀。 刀就放在另一侧,不在她站着的这一边。 他拿起刀,又俯下身干活,这时他的眼睛瞅见了她的裙子。 他抬起眼睛,看见了她的脸。 那两个旁观者惊恐地向前走去,但是她摆摆手挡住了他们。 她一点也不害怕他会拿刀子戳她,不过他们却很担心。他恐惧地注视着她,过了一会儿,他动了动嘴唇,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然后,一阵急促而艰难的呼吸后,他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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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泪水从她脸上流出,她把自己的双手放在嘴唇上,向他做了一个飞吻的动作,然后把双手紧抱在自己的胸前,好像拥抱他父亲那深受摧残的头似的。“你不是看守的女儿吗?”
“不是。”她叹了一口气。“那你是谁?”
她还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声调,于是靠近他在凳子上坐了下来。他向旁边缩了一点,但她把手搭放在他的手臂上。这时,一种奇怪的战栗传到他身上,传遍他的全身,他轻轻地放下刀子,坐着凝视她。她那金色的长波浪鬈发,被她随意地掠在耳后,顺着脖子滑落下来。 他慢慢地伸手把它拿起来看,看着看着,他又惆怅了。 长长叹了一口气后,他又低头做鞋。但他只干了一会儿。 她把手从他的手臂收回,又放在他的肩膀上。 他犹疑地看了看那只手,足足有两三次,好像要弄清它是否真的在那里。 然后他放下手中的活计,伸手在脖子上解下一根黑线,线的另一头系着一块折叠起来的破布片。他十分小心地将它放在膝盖上,打开。 那里面包着很少一点点头发:只有一两根长长的金发。 不久以前他还时常把它缠在手指上。他又把她的头发放在手上,仔细观察。“它们是相同的。这怎么可能呢?那是在什么时候?那是怎么回事?”
当那聚精会神的表情又出现在他的前额时,他大概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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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她的前额上也有这种表情,他把她完全转到光线下,仔细观察她。“在我被传去的那天夜里,她把头枕在我的肩膀上,她害怕我离她而去,尽管我一点也不怕。 我被带到北塔时,他们在我的袖子上看到了这些头发。‘把它们留给我好吗?
它们并不会帮助我的肉体逃走,虽然它们也许会使我的灵魂离开此地。‘这些是我那时说的话。 我记得很清楚。“
他的嘴唇翕动了好几次,才终于说出了这些话。 但是他一找到能表达意思的词语,他便很连贯地讲了下去,尽管有些迟缓。“这是怎么回事?——那就是你吗?”
两位旁观者又一次惊动了一下,因为他极其可怕地猛地将她抱住了。但是她十分安静地坐在那里,只是轻轻地说道:“我请求你们,好先生们,不要靠近我们,不要讲话,不要动!”
“听!”他大喊道,“那是谁的声音?”
在他喊叫的时候,他的双手放开了她,抓住了自己的白发,疯狂地拉扯着。喊叫消失了;一切也都在他心中消失,除了他的制鞋活儿。 他重又折叠好他的小布包,牢牢地藏在胸前。 不过他还是凝视着她,凄凉地摇了摇头。“不,不,不;你太年轻了,太娇艳了。 这是不可能的,看看那囚犯现在成了什么模样了。 这不是她所熟悉的手,这不是她所熟悉的脸,这不是她所熟知的声音。 不,不。 她那时是——而他那时是——在北塔那些漫长的岁月之前——好多年以前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温柔的天使?”
为他那柔和的声调和温存的态度所感动,他女儿下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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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前,恳求似地把手放在他的胸前。“噢,先生,以后你一定会知道我的姓名,我的母亲是谁,我的父亲是谁,为什么我一直都不曾知道他们艰辛的悲惨的经历。 但是,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不能在这里告诉你。 现在,在这儿我所能告诉你的只有请你抚摸我,为我祝福。 吻我,吻我!噢,我亲爱的,我亲爱的!”
他的令人寒心的白发和她的绚丽灿烂的金发混含在一起,后者使前者温暖而且发光,好像自由之光照耀着他。“如果你从我的声音里听出——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不过我希望这样——如果你从我的声音中听出任何类似于你从前耳朵里那音乐般甜美的声音,请为它哭泣吧,请为它哭泣!
假如你抚摸我的头发时,回忆起以前,在你年轻自由的岁月里,依偎在你胸前的那只可爱的头,请为它哭泣,为它哭泣吧!如果,当我告诉你我们就会有一个家,在那儿我会用全心孝顺来表示我对你的真心诚意,这能唤回你对那个久已荒废的家的回忆,使你那颗凄惨的心憔悴,请为它哭泣吧,请为它哭泣!“
她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把他当小孩似地在胸前摇晃。“如果,当我告诉你,我最最亲爱的,你的苦难已经结束,我就是来这儿将你接走,一起去英国过平静而悠闲的生活,这使你想起你已被虚度的、本该有所作为的生命,使你想起我们的本土法国对你如此残酷,请为它哭泣吧!为它哭泣!假使,当我告诉你我的名字,告诉你我活着父亲的名字和死去母亲的名字,这使你知道我必须跪在我敬爱的父亲面前,恳求他原谅我不曾为他终日努力奋斗,终夜哭泣不眠,因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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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母亲的爱使她不知道他的痛苦,请为它哭泣吧,为它哭泣吧!
为她哭泣吧,为我哭泣吧!
好先生们,感谢上帝!
我觉得他神圣的泪水滴在我的脸上,他的哭泣撞击着我的心灵。噢,看!为我们感谢上帝吧,感谢上帝!“
他已经倒在她的怀里,脸靠着她的胸:这情景如此动人,却又如此可怕,使人不禁回忆起过去的冤屈和苦难,两位旁观者都不禁以手遮面。顶楼的宁静好久未被打破过,而他翻腾的心胸和震撼的躯体已经处于一切风暴之后必然而至的平静之中——人性的象征,那称作为生命力的风暴必然最终平息于平静和静默之中——这时,他们两人走上前来准备搀扶起地上的父女俩。他已渐渐下倾,躺倒在地板上,处于一种筋疲力尽的懒散状态之中;她也随着他顺势躺下,以便让他的头能靠在她的手臂上,她的金发低拂在他的身上,好像一幅窗帘遮挡着光线。“如果不打扰他的话,”她说,朝洛里先生举起一只手,后者擤了几次鼻涕之后正弓着腰俯身向着他们,“可以去安排一切,以便让我们马上离开巴黎,这样,他可以从这道门里搬出去——”
“但是,考虑一下。 他能够旅行吗?”洛里先生问。“与其让他留在这座城市,对他这样可怕,我想,不如即刻离开更为合适。”
“这是实情”
,德法热说,他正蹲着观看和静听。“不但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