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一口袋灵魂上路 作者:谢友鄞-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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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下,他们越去越远。
五家村人说:“怎么扑扑棱棱的? ”
张抱丁说:“石头硌的。”
“妈呀! ”呼雨惊叫起来。为躲一块石头,呼雨一打顿,身后死鬼的头,猛地
顶他一下,差点把他撞趴下。
没有人回头。
谁也不肯回头。
他们越走越快。
张抱丁说:“你们七个,吊死了他们俩。你们干得好! 你们有技术,干吗给小
鬼子效力。”
张抱丁边走边说:“你们弄死他们俩后,跑了,跑到内蒙去了,跑到外蒙去了,
跑到俄罗斯去了,小日本没辙了。”
张抱丁身后的七个人默不作声。
张抱丁身边的四个人默不作声。
张抱丁说:“你们跑了,有什么事,我承担。”
呼雨心哆嗦! 张抱丁说给他听,说给他们听呢。
张抱丁说:“我就一个人! 要杀要剐一条命。天塌下来我顶着! 我没有儿子,
没有女儿,没有外孙女,没有外孙,值! ”
“别说了! ”呼雨哭似的叫喊,“小尾他姥爷! ”
呼雨第一次这么叫张抱丁! 张抱丁疯跑起来,死尸乱蹦乱跳。冲人谷底后,五
家村人用脚踢开雪,找到老阴穴。他们抬起石板,黑黝黝洞口,刚够塞进一个人。
呼雨闭住眼睛,和五家村人拖起一具死尸,要往里塞。张抱丁喝道:“顺着放。”
张抱丁抱住死尸,脚朝下,头朝上,让他们像人的样子,竖着进去。众人扒住
穴口听,什么回响也没有……活做完后,爬上山顶。
吴长安问:“妥了? ”
张抱丁道:“妥了。”
吴长安说:“都把嘴封死。”
众人道:“不说。”
“这事还敢说! ”
吴长安恶狠狠道:“那边肯定来人。谁坏了事,灭他们全家! ”
“啊啊! ”众人说。
吴长安瞥一眼井架上剩下的那一对,仰起脸,喃喃道:“下雪了。”
众人说:“是是,下雪了。”
吴长安说:“回家,过年。”
全都上了马。
张抱丁向五家村人拱手道:“我给诸位乡亲拜年了! ”
十 被捕
没过正月十五,都是在年里。
大碗乡男人赶上马车,拉着家眷,装好黏豆包、粉条、冻猪肉,北上内蒙,南
下县城。去内蒙的,大多是串亲戚,省界两边,汉、蒙联姻的不少。下县城的,大
碗乡人说“下”,地势由内蒙古高原倾斜下来,一直漫入辽西腹地,北高南低,大
碗乡人按地理形势说话。其实,论心境,大碗乡人下县城,是一种荣耀。
哪儿都没去的闲人,也翘起尾巴,撅达撅达地在街上走,见人就打招呼:杀猪
了吗? 去头蹄皮毛下水,净肉多少斤? 嗨,可不小哇! 一色说恭维话。更多的闲人,
去泡茶馆。
茶炉响鼻曜嚯叫,一股热气冲上天。金枝和玉叶绣的“茶”旗,在杆顶泼啦啦
张扬。露天凉棚新苇席,沁出水塘气息。石板长条桌,石板长条凳,用井水冲刷得
清清爽爽。凉棚下,吊着一只拳头大的盐袋。过去千百年间,一家老少几代,围在
一起吃饭,从房梁吊下一只小盐袋,每个人伸长脖子,舔一下盐袋,就是进盐了。
菜锅里是没得盐放的。盐,不许进入辽西边地,更不准进入内蒙古,像军火一样被
朝廷官府严厉管制,怕你吃多了盐,身上有力气,造反。如今,吊盐袋作为一种图
腾,装饰在呼家茶馆。
夏季和秋季最风光,露天茶座面对两省通衢,官道上有人经过,茶客们就吆喝
:“过来喝一碗! ”只要你稍一犹豫,马放慢一点,他们就会冲上官道,拦住你的
马头,扯住你的缰绳,把你拉到席位上。茶客们纷纷起身,让座,责备道:“大碗
乡小点,留不住你咋的? ”
“甭怕花钱,手紧,兄弟给你垫。”
“掌柜的,给这位客人挂账。”
有的账,一去不复返了。但人情带走了,你欠着别人的,在遥远漫长的旅途上,
将充满温馨和负疚感。而店主呢,偶尔想起那位远行的人,见他长久没有返回,担
心地嘀咕:“会不会出啥意外? 出门在外不容易呀! ”
更多的茶客,是在附近打短工,干苦活的。大夏天,他们急火火赶来,屁股一
歪,横骑在石凳上,一股阴凉从尾骨袭上脊梁,汉子嚷声“爽! ”抓住茶壶,仰脖
咕嘟咕嘟喝。脱掉上衣,露出黑豹似的腱子肉,再抓起茶壶喝,汗水顺着宽阔的脊
背,小河样淌。一壶水见底,汉子解下腰间包袱,把印花布一层层抖开,露出金黄
嘎巴儿的玉米面饼子。
里屋铺面,有两张方桌,八只长条凳,桌面、凳面厚重得像肉案。从房梁垂下
的盐袋,茶客们欠起屁股,舌头一伸,就够着了。大冬天,茶客们坐在屋里,都是
本乡人。张抱丁来了。这个年,张抱丁没有过安生,偷葬死人,送走活人,到这时,
才把屁股坐下来。
张抱丁用自备的搪瓷缸,能盛二斤水。张抱丁养茶山,从不擦茶锈,即使不放
叶子,冲出的水也血红血红。呼雨拎着大茶壶,往一只只小茶壶里续水,茶水酽得
似红糖稀,拉丝。呼小尾跟着忙活。呼小尾七岁时就搬茶砖,一块内蒙古紧压茶,
二十斤重,像枕头,像老城墙砖,他居然能抱起来,趔趔趄趄往前走,惹起满堂喝
彩! 如今,呼小尾将茶砖托在手里,像玩具。呼小尾举起榔头,砰啪砰啪砍茶砖,
碎了,抓起一块,扔茶壶里。茶客们喝得喉咙咕嘟咕嘟响,满脸通红。张抱丁醉茶
了。张抱丁喝酒不醉,喝茶醉,抓耳挠腮,坐立不安,一只脚踩住板凳,拍桌子,
擂得茶水四溅,大呼小叫:“我不怕,张抱丁怕过谁! ”
茶客们笑了。张抱丁当然不怕呼雨。张抱丁喝醉了,又要挑衅! 呼雨没有做声,
眼皮没抬,给茶客们续水。呼雨心里有数,张抱丁这回不是找他的碴儿,张抱丁神
不宁! 呼雨拎起大茶壶,去茶炉灌开水,随手关上门。
张抱丁一步蹿过去,推开门,说:“敞开,憋屈死了! ”
大冬天不让关门,对街人家,房瓦铺满残雪,房檐垂吊冰溜,房顶后面探出的
树权上,粘满麻雀。地冻出裂缝,像蛇一样爬。北风贴着地皮,卷起陈年灰土,忽
悠忽悠走。
这时候,出现四位骑手,县府保安队打扮,拐下官道,向茶馆走来。
张抱丁脸色刷地变了! 四位保安去乡公所,空城,才赶到这儿。他们轻易不来
大碗乡,这疙瘩民风凶悍,又傍省界,案犯一抬腿,就过内蒙那边去了。保安即使
不追撵,悻悻地扭转身,往回返,案犯说不定也会杀个回马枪,对准你的后背,搂
一通火药枪。谁的后脑勺长眼睛了? 不是要案,上峰催办严厉,保安不会来的。
呼雨拎着大茶壶,愣住了,硬起头皮招呼:“老板,喝茶? ”
四位保安没有下马,马头挨马头,四只左手抓住缰绳,四只右手捂住腰间枪套,
好像怕茶馆内冲出一帮亡命徒。一位保安问:“张抱丁在里头吗? ”
张抱丁出来了。
“你是张抱丁? ”
“是。”
“你是乡公所所长? ”
“是。”
“看见七个矿上的人了吗? ”
张抱丁愣头呆脑道:“俺们这没有矿上的人,都是种地的。”
呼雨心怦怦跳,真是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急中生智,眉毛一挑,说:“有
七个,不知道是不是矿上的? ”
四位保安精神一振,问:“在哪儿? ”
呼雨道:“全穿芝麻灰色衣裳。”
保安道:“对,劳作服。”
呼雨道:“在这儿喝几壶茶,就忙火火走了。”
四位中的头儿,骨碌一下眼珠,问:“刚才? ”
呼雨哑然失笑,说:“年前,对对,小年那天,有放炮仗的嘛。他们七个钱都
没给,我张嘴问一声,就说:‘找死呀! 你要钱还是要命?!”’保安齐声问:“往
哪儿去了? ”
呼雨朝北一指,说:“过去了。”
保安们向北瞅,灰蒙蒙的天,很低;灰蒙蒙的地,倾斜上去,地平线仿佛在半
空中,凝视时间长了,脑袋晕眩,像要从马背上倒栽下去。四位彼此瞅一眼,对张
抱丁说:“土地爷,跟我们走一趟。”
张抱丁问:“上哪儿? ”
“县里。”
张抱丁问:“咋回事? ”
“我们是县警署的。”
“瞅出来了。”张抱丁说,“有案子? ”
“有。”
“有案子,我就能审。”
保安厉声道:“走! ”
“姥爷,咱哪儿也不去。”呼小尾急得抱住张抱丁的胳膊。
保安威胁道:“谁敢妨碍公务! ”
茶客们纷纷说:“从我们大碗乡地面带走人,得有个名堂呀? ”
保安缓和口气,说:“大碗乡就不归县府管了? ”
一九四四年春节,连城里都人心惶惶,保安们更不硬气了。如果不是炭业株式
会社的矿长雷霆震怒,县警署署长不会打发人下来。保安对张抱丁道:“在你们乡
的西岭,死了两个人。官对官,问明白,就让你回来。”
张抱丁道:“谁死了? 大过年的谁家死人? ”
呼雨道:“管他谁死,也得让活人过完年。”
呼张氏和金枝、玉叶,从后院跑出来,吓得像三只家雀簌簌抖。呼张氏抱住张
抱丁的胳膊,说:“干爹,不去,咱不去! ”
“我们来了,就不能空手回去。”保安对张抱丁道,“都是吃官饭的,咋也得
让俺哥儿四个交差吧。”
张抱丁明白,自己得走一趟了。要是硬不去,更贪嫌疑,明个儿,后个儿,说
不定杀下来四十个保安,一大队人马,乡亲们都甭过年了。
张抱丁对呼小尾说:“小尾,把我的行李卷扛来。”
保安道:“用不着,找你商量案子。”
正式捕人,一律自备行李,众人放心了。
张抱丁半信半疑,说:“走就走! ”从茶馆门前的石桩上,解开马,将脚伸进
镫,一纵,骑上马背,说:“小尾,把我的大缸子送回去,千万别擦洗。”
呼小尾说:“姥爷,我替你养茶山。”
张抱丁说:“告诉吴府一声。”
呼小尾眼泪汪汪道:“嗯哪。”
众人目送张抱丁看他们走出很远,直到被官道那边的树,被官道那边的房屋,
完全遮没了。
十一 黑囚
“024 号。”
024 号愣头愣脑,瞅着吆喝他的大柜。
“说你哪,你他妈的过来! ”
024 号向前挪蹭两步,伸长脖子问:“大柜,叫我?”
满脸倦色,神情阴郁的劳工们,笑起来。
024 号说:“我叫张抱丁。”
“我不管你叫啥! ”
“我是大碗乡的。”
“我不管你是哪疙瘩的! ”
“我是乡公所的……”
张抱丁眼角余光一溜,都是劳工,这不是吹嘘自已的地方,别打不着狐狸惹一
身臊,叫人闹心。张抱丁没敢提自己是乡公所所长。
大柜再叫:“024 号。”
“哎,我是。”
“叫‘到’。”
张抱丁放大嗓门:“024 号,到了! ”
大柜龇牙一乐。
张抱丁登鼻子上脸,央求道:“大柜,放我走吧,我上有老下有小拖家带口不
容易呀! ”
大柜取笑道:“他好像遇见劫道的了。”
大柜把一身劳工服,一双水靴,一顶柳条安全帽,摔进张抱丁怀里,说:“换
上,下井。”
张抱丁梗起脖子,红头涨脸道:“我没卖给窑里。”
大柜一把揪住张抱丁的耳朵,往下一拧。张抱丁蹲在地上,鬼号起来! 大柜一
搡,张抱丁仰坐在地上,耳朵像烂菜花,耳膜轰轰响,半边脸火辣辣苍肿,泪水哗
哗流! 大柜从牙根儿里咬出一个字:“穿! ”
张抱丁坐在地上,哆哆嗦嗦,把两只脚同时往劳工裤里蹬,穿不上。大柜说:
“一条腿一条腿穿。”张抱丁先穿顺撇的左腿,再蹬进右腿,套上胶靴,穿上劳工
服,扣上安全帽,双手撑地,爬起来。张抱丁是炭业株式会社的劳工了。
张抱丁被带进县城时,看见城墙上贴张通缉令,捉拿七名被塞进洞里的死人,
暗暗松口气,没有他的干系了。张抱丁对保安说:“我不用进城了。”
原来,县府不敢耽误,将案子火速定为勘探队内部哗变,报给炭业株式会社。
四位保安去大碗乡时,还没有下达通缉令。
张抱丁说:“你们看这影照上的人,没有我。”
保安们瞅告示,是没有他。说:“到家门口r ,进去喝口水吧。”
张抱丁说:“不喝了,不喝了,大碗乡茶水有的是。你们忙,我回了。”
保安脸一变:“妈了个巴子,叫我们白遛腿! 走! ”
张抱丁被扔进拘留所,一次堂没过,被县警署卖给了矿上。
张抱丁跟着劳工们,向井口走去。从派工室到井口,转圈儿全是劳工房,整个
一个大场院,能跑马。太阳直射,院里院外,没有一棵草,没有一棵树,没有一片
阴影、四周扣着铁丝网,穿协和军黄军装的矿警,背着枪,牵着狼狗巡视。
张抱丁抬头望天,天是圆的,大碗乡在北面,哪边是北? 张抱丁脑子一团糨糊
!枪打出头鸟,如果不当乡公所所长,那么,该抓的是首户吴长安,是赚钱出风头的
呼雨。他这不是代人受过吗! 张抱丁从没产生过倒霉感,人一有这种感觉,就往深
里想了。张抱丁想,他这个所长,是吴长安举荐,乡亲们认可的,可谁委任过? 吴
长安家大业大势派,但也是一户;呼雨是他的干女婿,儿子辈,更没资格任命他。
有权力的县长、旗长,走马灯似的换,谁也没给他发过委任状,没给过他一分一厘
官饷。出了事,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找他,末了,还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