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一口袋灵魂上路 作者:谢友鄞-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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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权力的县长、旗长,走马灯似的换,谁也没给他发过委任状,没给过他一分一厘
官饷。出了事,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找他,末了,还被人卖了。他这不是糊涂庙
里的糊涂神! 张抱丁心堵的慌,唉声叹气! 气出来后,想,我他妈是白找的,自个
儿乐意干,我他妈的太自以为是了! 可是,你要不白以为是,自个儿瞧不起自个儿,
还咋活? 活着有啥滋味? 张抱丁咂吧嘴,看见劳工们从各个房间拥出来,走向井口,
井门围满人。一位劳工拽开井口风门,吆喝:“快走! ”
张抱丁一怔,好面熟?!那人马脸,眉毛浅淡,沉甸甸下巴。张抱丁心跳起来,
是他,在绕阳河边遇见的那个胡子! 胡子喊叫:“快走! ”
如果风门敞开时间长了,影响井下风流循环,巷道深处瓦斯聚积,锹镐碰溅出
火花,“轰”地一响,瓦斯爆炸,引起煤尘连锁性爆炸,冲击波横扫地下世界,就
在曲里拐弯的巷道里,高高低低的掌子面上,划拉死人吧。劳工们赶紧挤进风门,
张抱丁被裹挟进去,霎时阴风扑面。胡子举起煤油安全灯,灯下伞是脑袋,鬼影憧
憧。“忽咚”一声闷响,身后的弹簧风门自动关上了,劳工们向深处走去。
有人问:“老麻,大柜下来吗? ”
胡子应道:“上面不安宁,杂种操的,没空儿了。”
“听说小鬼子够呛了? ”
“我就知道不是好折腾! ”
张抱丁听出,是那个胡子的声音。他叫老麻? 他怎么栽到这底下了? 劳工们大
多是从华北押运来的,一下闷罐火车,就被赶到这里。
张抱丁人生地不熟,遇见老麻,心里有了依傍,说不出的亲切。张抱丁扯一下
胡子的胳膊:“老麻。”
老麻用灯照他的脸,说:“新来的? ”
张抱丁说:“新来的。”
“听你口音,本地人? ”
“大碗乡的。”
“老乡呀! 我叫麻家驹。”在井下,麻家驹声音浑厚,显得底气特足。
张抱丁说:“我叫张抱丁。咱们认识。”
麻家驹一笑:“认识我的人多去了。”
“咱们是亲戚。”
“甭跟我套近乎。”
后面有人嚷:“看不见了。”
麻家驹将手中的灯举高,说:“我老家是天宫村的,亲戚死绝了。”
张抱丁说:“咱们在绕阳河边认的亲。”
麻家驹又用灯照他,说:“哈! 你! 我那个干儿子呢? ”
张抱丁说:“在家呢。那是我外孙。”
“操你妈! 占老子的便宜! ”
“不是不是,真是我外孙。”
“你多大,就有外孙了? ”
“干的。”
“也是干的。那就是我干孙子。”
张抱丁说:“行行。好汉,你咋落难了? ”
麻家驹说:“你真寻思我是胡子? ”
张抱丁说:“单蹦儿。”一个人浪迹江湖,打家劫舍,叫单蹦儿,也叫跳蚤。
麻家驹说:“那天,我是借匹马骑,去县城,看我相好的。”
张抱丁不相信,这人不是没准话,就是不愿意往深里说。张抱丁不问了。
麻家驹说:“干活儿长点眼睛,从这里出去的,死的比活的多。”
巷道两侧支柱,爬满绿藓,顶棚长出蘑菇。一行老鼠在横梁上哧溜溜蹿过,眼
球贼红,像一队拎着灯笼游街的小人。张抱丁觉得发毛,下地狱了。一团庞大的影
子迎面拥来,喘息声粗重,脚步声踢踏踢踏,张抱丁听着熟悉。麻家驹拽他一把:
“靠边! ”
一匹马,拉着三节小煤车,在铁轨上“轰隆隆”滑过去。赶车的骂道:“找死
呀! ”
麻家驹说:“新来的。”
赶车的嚷道:“又累死一个,能开荤了。”
马拉煤车过去了,到井口车场后,将煤车卸下,挂在绞车上,提升到地面。
张抱丁心虚腿软,刚走几步,“扑通”,踩空了,跪在地上。麻家驹扯起他,
说:“冷不丁下井,走不好道。”
张抱丁出一身冷汗,问:“谁死了? ”
“马。”麻家驹叹口气,“这些牲畜,下来,就永远上不去了。有匹马,卸套
后,好像疯了,顺陡坡没命地往上奔,赶车的没拦住,马冲出井口,一见到阳光.
眼睛就瞎了。”
有人说:“不上去,干个一年半载,眼睛也瞎了,不瞎也得累死。”
张抱丁想起他的马,被保安弄走了,幸亏没像他一样,被卖到井下,要不惨了
!麻家驹嘱咐张抱丁:“伙计,在井下遇见牲畜,千万让开。”
张抱丁说:“麻大哥,我听你的。”
麻家驹吹了声口哨。
半个多钟头后,一行人走到采煤掌子面上。麻家驹把灯挂在棚梁上,灯光幽亮,
煤层二尺厚,掌子面三尺高,淋头水滴滴答答,灯光晕散开,黄雾蒙蒙。麻家驹猫
腰钻进掌子面,从地上操起尖镐,左腿跪在地上,“噗”地一刨,煤渣纷溅。麻家
驹说:“不硬,进来吧。”
张抱丁跟随伙计们,爬进掌子面,一股强烈奇异的逼仄感,笼罩住他。伙计们
面对煤层,一线排开,彼此间拉开一米半距离。然后,半蹲半站,仰起脸,用镐头
敲打顶壁。麻家驹告诉张抱丁:“听见空声,就仔细察看,发现有裂缝,把浮石撬
下来。要不冒顶落石,这棺材大的空儿,想跑,抬腿都不赶趟。”
张抱丁用镐头敲打顶壁,回音闷,挺硬实。掌子面上响起噗噗咚咚声,伙计们
干上了。大柜交代,今天是六十车煤,干不完,别上来。张抱丁抡镐刨下去,“噗
嚓”,镐尖触在煤壁上,虚飘飘的。张抱丁这才发现,掌子面三尺高,站不起来,
弯腰抡镐使不上劲。瞅麻家驹,老麻是半跪着于的。张抱丁左腿跪在地上,抡起尖
镐,“咚”,镐尖叼住煤壁,一撬,下来一大片煤。顶棚渗水滴下来,跌进脖梗,
滑进脊背,像虫子爬。刨下的煤,在面前越积越多。
麻家驹说:“往外攉。”
伙计们撂下镐,拾起方锹,把煤炭攉出低矮的掌子面,攉到巷道里。
第一茬活儿干完,等煤车来装。麻家驹说:“喘口气。”
张抱丁直起身,捶腰,问麻家驹:“没有雨衣? ”
伙计们笑起来。
麻家驹说:“这里条件算好的,要是在火区,掌子面温度四十多度,煤层烤脸,
脱光屁股干,能熬出人油来。”
铁轨轰隆隆响,马拉煤车来了。赶车的蹲在一边,说:“快装。”
二十多把大锹飞舞,煤是湿的,虽然沉,不起烟。
马倒腾蹄子,有点惊,车要滑动。麻家驹骂道:“杂种操的,看住你的车。”
赶车的说:“它嗅出生人味了。”忙站起,扯住缰绳。煤装满,车骨碌碌走了。
第二遍活儿,里面煤层硬了,须打眼放炮。麻家驹抱住风枪,在煤壁上钻眼,
风枪突突突狂吼。麻家驹身体簌簌颤,浑身的肉像要飞起来。十多孔炮眼打完,风
枪熄火,麻家驹还在颤抖。另一个伙计将雷管和火药塞进去,用黄泥封住炮眼,怕
蹿出明火,引起瓦斯爆炸。伙计们将十多支雷管引线连在一起,接在导线上。麻家
驹摘下煤油安全灯,说:“撤。”
伙计们退出掌子面,退出巷道四五十米远,拐进另一条巷道,导线跟着拽出来。
麻家驹问:“都出来了吗? ’’伙计们说:“都出来了。”
如果是别人领… 厂,就放炮了。麻家驹不放心,说:“报数。”
幽暗中,响起报数声:“010 。”
“011 。”
“012 。”
“025 。”
“024 呢? ”麻家驹厉声问。
张抱丁忙说:“我是,024 ,到。”
人数落实了,麻家驹这么做,得人心。麻家驹将手伸向引爆器,一旋开关,掌
子面上轰轰隆隆闷响,巷道棚梁摇撼,烟尘飘过来。
张抱丁呛得咳嗽,弯腰道:“我肚子疼。”
麻家驹说:“要拉屎? ”
张抱丁道:“嗯。”
“新下来的,都犯这病。去吧。”
张抱丁向东面巷道走去。
有人说:“这货,咋朝人风道走? ”
麻家驹吆喝:“回来,去西巷道。”
在入风口拉一泡屎,能臭满地下世界。
张抱丁拉完屎,返回掌子面,放炮后的煤炭堆积如山,车还没有来。麻家驹骂
道:“死了屎的咋?!”
就在这时,煤车骨碌碌响,赶车的叫道:“老麻,二区塌方了! ”
煤车从他们面前疾驶过去。
麻家驹叫道:“死人了吗? ”
赶车的道:“没瞅车上装满了吗! ”
死一样的静。
张抱丁又觉得肚子疼,瞪大眼睛撵车,他不相信那里面装满了死人。
麻家驹说:“升井。”
张抱丁脑袋一片混沌,干了半天活儿,并没有觉得死亡,大规模的死亡,会这
样容易,会这样近,会这样虚幻地在身边降临! 推开巨大的风门,阳光灿烂,张抱
丁眯起眼睛,地面上很平静。
大柜叉开两条腿,站在派工室门前,他的身后,站着两名矿警。大柜叫道:
“过来。”
麻家驹道:“身上湿透了,把衣裳换喽。”朝劳工房走去。
大柜厉声道:“都过来! ”
这时,派工室里,钻出一个面皮白净的小鬼子,是劳务系课长。身后跟着翻译。
麻家驹嘟囔:“今天咋了,犯邪疯? ”
劳工们走进派工室。
大柜道:“检查。”
劳务系课长举起双手示意。
张抱丁一看,伙计们都把两只手交叉在脑后,也照样做了。
两名矿警搜身,上上下下摸索,什么也没摸着。
劳务系课长道:“脱。”这个小鬼子,也会说一个中国字。
大柜说:“把衣裳全脱喽。”
没有人吱声。所有人都把衣裳脱光,一丝不挂。
劳务系课长转到众人身后,用一根木棍,挨个捅屁股眼。张抱丁像过电一样,
身子一抖。劳务系课长用棍头“砰砰”拍打他的屁股蛋,叽里呱啦说什么。翻译说
:“老板对你的屁股感兴趣。”
张抱丁举起双手,不敢回身,也没脸扭过去,说:“没别的用,就是拉屎。”
满屋笑起来。
翻译说:“老板说,你的屁股是骑马的。”
张抱丁心一惊,长了个一个心眼,小鬼子别猜疑他是八路军的骑兵,说:“我
是大碗乡的老百姓,那疙瘩挨内蒙,打小就骑马。”
翻译跟劳务系课长说了。小鬼子“唔”一声,又去捅别人,一个人嗷地叫起来,
劳务系课长从那人的腚沟内,扯出一支雷管。连麻家驹都吃一惊,这家伙,啥时候
藏的? 课长转到那人面前,用棍子抬起他的下巴,叽里咕噜。翻译问:“你是从哪
里来的? ”
那个人脸色惨白,咬住嘴唇。
大柜说:“他是从河北省押来的。”
翻译问:“干什么的? ”
大柜说:“花名册上,记的是流民。”
翻译报告课长。课长怒叫一声:“八路! ”
翻译酷笑道:“盗窃军火,搞爆破,造反哪! ”
那个人,被矿警押走了。
众人回到劳工房,关上门。
半晌,麻家驹说:“完了! ”
一个伙计说:“他想攒点货,出去后,上军火黑市挣点钱,’回老家买地。”
“地都叫日本人占了。”
麻家驹说:“加点小心,检查严了。”
一个伙计说:“这么严,八成他们的日子不好过了。”
有道理。没有人再说什么,仇恨的心感到一丝安慰。
太阳落山,天还没有黑。伙房伙计招呼:“开饭了。”拎进一筐窝头,上面坐
着一大海碗咸菜疙瘩。
麻家驹说:“搁炕上。”
伙房伙计把饭筐放在炕上,出去了。没有碗筷,没有炕桌,连炕席都没有,热
气渗出来,土腥味呛人。
劳工们搬腿挪屁股上炕,立时暴土飞扬,窗外余晖射进来,浑浑花花,像有无
数蜢虫在空气中飞。张抱丁噗噗打喷嚏。
麻家驹说:“席片子被地面效劳队揭去了。”
张抱丁问:“做啥? ”
“盖死人。”
有人问:“二采区冒顶捂住多少?”
麻家驹说:“连炕席都卷光了,能少吗? ”
劳工们默默地把手伸向柳条筐,满筐的黑手,抓窝头,抓咸菜疙瘩。高粱面窝
头,色黑红,布满草梗、壳屑。张抱丁咬一口,咯嚓咯嚓响,腮帮鼓涌,往下咽,
拉嗓子。
麻家驹瞟他一眼,说:“就咸菜。”
咸菜是芥菜疙瘩腌的,绿皮白心沤成酱色,糊一层白璞。咸菜缸,三年五年没
换过水,肥白的肉蛆往外爬。但咸菜金贵,咸盐属军管物质。在黑市买卖咸盐,被
稽查队逮住,按经济犯论处,抄家下大狱。炭业株式会社给劳丁们吃咸菜,就像给
牲畜喂硬料,让你身卜长劲。张抱丁吃一大口窝头,咬一小口咸菜,脖子一伸一伸,
像被锁住脖颈的鱼鹰。
“有水吗? ”张抱丁摸一下脖子,问。
麻家驹说:“你敢喝水? 肚子里发酵,能爆炸! ”
劳工们满嘴干咽,噎得眼泪汪汪,吃出一脸凶相! 筐空了,咸菜碗空了,这顿
饭耗去一个钟点.屋里漆黑,鼻子眼睛看不清,还没有给照明电。
麻家驹说:“睡觉。”
南北对面大炕,一铺炕二十米长,被子堆在炕里,靠墙摆一排青砖枕头。张抱
丁抱起一个枕头,老青砖光滑得像鹅卵石,中间凹下去,浸有脑油,凑近窗户亮细
瞅,有几根灰黑的头发像标本一样印在上面,抠都抠不掉,不知睡过多少颗脑袋了
!没有褥子,肉皮贴土炕面;被子少,两三个人扯一床被盖。麻家驹说:“张抱丁,
我搂你睡。”
张抱丁没理他,坐在炕上,脱掉棉袄棉裤。麻家驹乜斜张抱丁一眼,说:“要
不,你搂我? ”
张抱丁发现,麻家驹和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