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一口袋灵魂上路 作者:谢友鄞-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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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问了。
就在这时,吴黛伦骑马,一溜小跑来到乡公所。
吴黛伦跳下马背,走进屋,欢喜地叫道:“老抱叔! ”吴黛伦剪了短发,头上
用红绸扎只蝴蝶结,穿背带长裤,发型和衣着跟以前大不一样。
“大小姐! ”张抱丁赶忙下炕。
吴黛伦说:“小尾送信,说你回来了。我爸要来看你。”
张抱丁道:“我去,我去。”
张抱丁突破一屋人的包围,他早坐不住了,想在乡街上好好走走,好好看看,
更想去吴府。
张抱丁随吴黛伦走进前厅,吴长安热情地唤:“老抱子! ”
张抱丁抢步上前,说:“老先生! ”
吴长安抓住张抱丁的手,说:“我没能把你救出来! ”
张抱丁说:“这不回来了,这不回来了。”
吴长安说:“上后院。”吩咐管家,“备酒菜。”
吴长安给张抱丁斟满一盅酒,说:“细讲讲。”
吴长安给张抱丁斟满第二盅酒,说:“知道你会遭罪,没想到你遭这么大的罪
!”
张抱丁叹息道:“我还能回来。多少冤鬼,连家门都摸不着了。”
吴长安给他斟满第二盅酒:“喝,今个儿喝透。”
张抱丁问:“世达没回来? ”
“听说,他跟解放军走了。”
“世达不是在市里教书吗? ”
“从市里走的。”吴长安不喝酒,没动筷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儿。
张抱丁说:“我在回家的路上,听人讲,东面打恶仗呢。”
吴长安说:“你回来,有人出面张罗了。不管哪路军队来,都要粮食,我家的
仓陕空了,别人家还能有什么。
剩下些粮种,千万得护住,惊蛰了,抓紧把地种上。”
张抱丁使劲点头。
天黑后,张抱丁从吴府东倒西歪地走出来。管家老了,弓着身,搀扶张抱丁走
出院门。张抱丁哧哧笑道:“老伙计,你咋像个纸人? ”
管家说:“我没有分量了。”
张抱丁醉眼蒙咙道:“你有影子。”
管家说:“没有影子,就是鬼了。”管家枯瘦的影子投在石阶上。张抱丁脚步
踉跄,被门槛绊一下,扑倒在大门外。管家没有管他,吴府的门,关上了。
十四 官道上
张抱丁骑上马,去呼家地里看看。这些日子,呼小尾很少到乡公所,长在地里
了,农时不敢耽误呀。原先,张抱丁打算,呼小尾把书念出来后,送他去县城商号
做个见习。张抱丁从煤窑逃出来后,惊魂未定,共产党和国民党的军队,又在长春、
沈阳、锦州打起恶仗。大碗乡是背旮旯子,老实待在家里,窥伺时机吧。
地在山坡上。翻过山头,是沟谷;再翻过那边的山,属天宫村。乡街上的老人,
有一辈子没有越过后面那座山,看一眼邻村的。大碗乡有模有样的街市,能留住人,
够养人了。
张抱丁来到山坡下。耕地的人们,从山根插犁,向上走。没有由上向下犁的,
那样,牛走的快,铧刀吃不深,使双倍劲压犁把儿,还深一脚浅一脚,浮皮潦草,
面子上,倒是飞快地耕过去了,总不能自己糊弄自己吧。乡民们散落在山坡上,仰
脸扶犁,吆喝着牛,一步步向上走。
张抱丁看见,呼小尾在牛前面拉绳,呼雨在后面扶犁。呼小尾的屁股,撅得比
呼雨脑袋还高。张抱丁将缰绳绕在地界石上,掀起地头一件罩衣,露出只陶罐。他
弯腰拎起罐子,喝水。呼雨远远背对张抱丁,叫嚷:“给我们留一口。”
张抱丁抹一下湿漉漉的嘴巴。呼雨没有回头,就知道来人了,来的是他,贼种
!后脑勺长眼珠了?有些事情真是奇怪。那天晚上,他从吴府出来后,醉醺醺上马,
呼小尾在他屁股上托一把,他才没有倒栽下去,被马拖死。后来,他问小尾,呼小
尾被问愣了,说没有这码事。张抱丁诡秘地挤挤眼睛,也不跟外孙犟。张抱丁认定
他和外孙连心,呼小尾救了他的命。
张抱丁要喝第二口,呼雨又叫起来:“给我撂下! ”
张抱丁笑了,把水罐放在地上。一罐水,够种地人滋润大半天。呼雨种二十亩
地,租吴府的。打下的粮食,去掉交租,够全家口粮。摊派下军粮,自家就要勒裤
带了。不种地,得买粮食交差。趁兵荒马乱,能糊弄县府、旗府;可兵荒马乱,抗
军粮,就是不要命了。
想活下去,就得种地! 呼小尾直起身,从裤腰里抽出毛巾,擦汗。牛摇晃尾巴,
站住,扭过头,用乌蓝色眼珠乜斜走上来的张抱丁。呼雨说:“你当这是茶馆呀。”
张抱丁说:“小店样儿! ”
呼雨说:“你说话大方。”
张抱丁恼了,他是不做的主吗? 他什么活儿不能干! 张抱丁从呼雨手里掠过犁
杖,吆喝一声:“走! ”
牛瞅呼小尾,绳套松着,小主人在擦汗,咧嘴笑。
张抱丁叫喊:“小尾,闪开! ”
呼小尾跳到一边。
牛就走起来。
张抱丁吆喝:“快走! ”
牛耸脊拱头,扑腾腾趟得尘埃飞扬。张抱丁仰起脸,看见牛犄角,牛犄角挑起
山峰,山峰上的蓝天,像搪瓷碟子旋转起来。张抱丁常年走山,跟山地有缘,泥浪
翻涌,墒气蒸腾,畅快极了。他用左脚褪下右脚的胶鞋,一哈腰,将鞋拾起,塞进
右边衣兜内;又用右脚,褪下左脚胶鞋,一哈腰,拾起鞋,塞进左边衣兜。犁没有
停,犁把儿没有歪,铧刀没有浮出来。张抱丁两只光脚,在暄土中起伏跋涉,像一
名船长,破浪前进。山地垄长,一根垄犁到头,就到山顶了。张抱丁提起铧刀,调
转牛头,呼哧呼哧喘,汗水杀得他睁不开眼睛。
呼雨和呼小尾跟上来,张抱丁精彩的劳作,使他们分外愉悦。谁都服劳动呀!
呼小尾把毛巾递给张抱丁。呼雨将水罐捧给张抱丁。张抱丁擦汗,喝水,心里清凉,
忽然领悟:骑在马,E 威风凛凛,却得不到脚踩土地的乡亲,甚至家人的真正尊敬
!张抱丁说:“你们挺孝顺哪!”
呼雨说:“歇着吧。甭给我们卖命了。”
张抱丁扫兴地撂下水罐。杂种! 他从来没真心把我当作一家人,更甭说是呼家
的先人了。
呼雨瞧出张抱丁不高兴,忙说:“这地,种得没心思!',张抱丁说:“到时候
了,就得种。”
呼雨说:“还不知道给谁种的! ”
他们泄气地坐下来。没有卸套,牛也趴下,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他们朝山
下望去,官道上,涌动着蚂蚁似人流、车流……
“兵多了。”
“都是散兵。”
“蝗虫一样。”
“不是说,大仗打完了吗。”
“咱们这是后方,该咱们这儿热闹了。”
他们坐在山上,居高临下,默默地注视着……
锦州被解放军拿下了,沈阳刚刚解放,国民党在东北大势已去。解放军四野出
关的意图已经明显。官道上,散兵络绎不绝,有被击溃的国民党士兵,有被遣散的
俘虏,有被俘后加入解放军,调过枪口只打一仗,就负伤离开队伍的。他们拄着棍
子,衣裳翻花,军人不像军人,老百姓不像老百姓。但他们心里有底,他们是反正
功臣,他们理直气壮地撤退,与来来往往的军人们打招呼:“同志,县城被我们拿
下了! ”
“你们是哪路的,地方部队? ”
“嗨,我们打下江山,你们去坐吧,县衙里空着哪。”
“老子回家种地了! ”
这些咋咋呼呼,劫后余生的兵们,从辽西北上内蒙古,绕道回吉林、黑龙江。
他们将成为东北解放后,第一代拓荒的农牧民。
南下的共产党地方部队,有的徒步,有的骑马,有的挤坐在马车上,去接管县
城,去清剿土匪,去市区接受培训,建立地方新政权。还有少量四野战士。
伤刚痊愈,便赶往前线,他们并不清楚此刻前线在哪里,只知道出关、出关,
争取赶上出关就好了。他们行色匆匆,与北上的散兵们擦肩而过。也有走累的,在
路边蹲下来,对视一眼后,彼此点烟:“抽我的。”
“抽我的吧。”
“啥牌子? ”
“美国烟。”
“真呛! 咳咳咳咳! ”
“你这饭盒挺洋式! ”
“不光能装饭,还有水杯,小镜子,刮脸刀。”
“你往南下,要这花哨玩意儿做啥? 实惠点,我搁件衬衣跟你换。”
对方犹豫。
“再添一副绑腿,你瞅这布,纯棉的,一根四尺长,两根八尺。”
“中。”
以物易物,一桩买卖做成,他们更近乎了:“你原来就是解放军? ”
“后革命的。我是出家人,被国军抓了丁。”
“阿弥陀佛! 出家人戒杀生。”
“我一枪没放过。”
“你那是烧火棍? ”对方嘻嘻笑,不相信他的话。
“我是说,我没对人放过枪。”
“朝头顶放? ”
“朝头顶上的天空放,什么都是空的。”
“你住哪个寺? ”
“佛寺。”
“老乡呀! 我是天宫村的。”
“我咋没见过你? ”
“我从来不上你们的当,去庙里弄烧香磕头的勾当。”
前出家人笑笑,问:“大哥贵姓? ”
“免贵姓麻,麻家驹。”
“老麻大哥,你南下做什么? ”
“我去县城集训。你回寺里? ”
“不知道还要不要我? ”
“不要你,来县城找我,解放了,有你的饭吃。”麻家驹一脸义气,大包大揽。
这时候,太阳落山,夕阳返照,天空艳红。张抱丁牵马,呼雨提犁铧,呼小尾
赶牛,横过官道回家时,被一伙散兵拦住了:“来来,让兄弟过把瘾! ”
“嗨嗨,好久没摸犁把子了! 真想啊! ”
一个兵抢一样抓住犁杖,将铧刀一送,竞在官道上犁起来。路太硬,拉起一条
白痕。又一个兵扑上来,俩人一起压住犁杖,将路面犁得伤口似裂翻。呼雨不敢阻
拦他们,垂着手,傻笑。张抱丁撵上去,说:“长官,道太硬,把犁刀啃卷喽。”
两个兵呼哧喘,停下,吹胡子瞪眼,一个撸胳膊挽袖子,另一个出手快,劈胸揪住
张抱丁。
前出家人站起身,走过来,劝道:“甭造孽了! 庄稼人,吃饭的家伙什呀。”
张抱丁涨红脸,瞪大眼睛,叫道:“格斯贵! ”
格斯贵喇嘛一怔,认出来:“嗨,张大哥! 你是大碗乡的! 你常陪吴家大少爷
到寺里玩。”
麻家驹扔掉烟头,走过来,拉下脸道:“把犁杖还给人家。”
两个散兵见麻家驹背着大枪,没敢穸刺,把犁杖扔下,悻悻地走了。
张抱丁一跳脚,叫道:“老麻! ”
两个人抓住肩膀,摇撼,哈哈笑。
麻家驹告诉张抱丁,从煤矿分手后,他去县城,没抓挠着什么,又回到天宫村。
有他在,连土匪都不敢进村了,他成了天宫村的保护神。
呼小尾盯住麻家驹,猛然想起,是多少年前,在绕阳河边遇见的那个胡子! 麻
家驹没认出呼小尾,那时候他太小,现在成个小爷们儿了。
张抱丁招呼:“小尾。”对麻家驹道,“你的干儿子。”
呼小尾心里恼火,怪姥爷嘴太快,当年被逼无奈,逢场作戏。认他做什么! 麻
家驹看出呼小尾脸色不快,手一挥,把过去的一切都抹掉了,呵呵笑道:“老乡,
都是老乡,小老乡。”
呼小尾见他挺大度,问:“你不是胡子吗? ”
麻家驹笑了:“不称自己是胡子,单枪匹马,能走四方? ”
几个人聚堆儿,碍事了。散兵们叫嚷:“一边去! 让道。”
几个人往路边靠靠。格斯贵说:“我去吴府。”
张抱丁问:“做啥? ”
“看看少先生。”
张抱丁说:“早走了。”
“上哪儿了? ”
“当兵走了。”
格斯贵笑道:“他能当兵? 那个秀才。”
张抱丁说:“你喇嘛不也当兵了吗。”
呼小尾说:“听我在市里的二姐说,吴世达跟陶铸的部队走的。”
格斯贵怔道:“我回来,是要找他,租几亩地种的。”麻家驹说:“你不回寺
里? ”
格斯贵说:“心野了。”
张抱丁说:“再娶个媳妇。”
麻家驹道:“该开荤了。”
呼雨说:“一掐出水的嫩寡妇,咱们这儿有好几个,还有房子,有现成的儿女,
省事。”
格斯贵说:“别糟蹋我咄家人不容易。”
大家都笑了。
在这条南辕北辙,涌动着难民人流的官道上,竟遇见这么多亲昵的人和事。张
抱丁真高兴,说:“走,上茶馆。”
就在这时,一队几十辆马车,蒙着帆布,沉重地驶来。无论军人,还是百姓,
战争使他们懂得了沉重的分量。他们一瞧沉甸甸的马车,就知道是军用辎重,也许
是粮食,也许是弹药。几十个车老板,一律抱着鞭杆,跟车走。押车的战士也下了
车,在人群里浮游。他们是内蒙军区的,个个高大魁梧,脸色黑红,脑门油亮,身
上漾出羊肉的腥膻味。战士们精神集中,长枪短枪通通抓在手里。他们在无垠的大
草原上,连续行走几十天,接触不到一个外人。偶尔看见牧民的影子,才一叫喊,
骑者就策马飞掉,消失在茫茫草海里。进入辽西后,嗅到人味了,进人大碗乡,在
煮肉粥似的官道上前进,他们新鲜、紧张、兴奋! “嘭”的一声巨响! 人们一惊。
几个退役老兵,扔掉拐,.此匍匐在地。几个伤兵,惊惶地叫起来! 押车的战上们,
立刻把背抵住各自的车,端枪四顾。走在后面的押运队队长,快步赶上来。他是个
大胡子,迟疑一下,问:“谁的车胎爆了? ”
众人都松了口气,纷纷往车底下瞅。中间一个押运兵报告:“队长,我这辆轱
辘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