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一口袋灵魂上路 作者:谢友鄞-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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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都松了口气,纷纷往车底下瞅。中间一个押运兵报告:“队长,我这辆轱
辘瘪了。”
大胡子队长问张抱丁:“你是本地的? ”
张抱丁说:“是。”
大胡子队长道:“给我弄辆车。”
“车全被征调了,连只轱辘都没剩。”张抱丁说的是实话。
大胡子队长狠盯张抱丁一眼,问车老板:“能走吗? ”
车老板说:“要是硬走,得搁人推。”
大胡子队长道:“这么多人,推。”
麻家驹说:“这得推到啥时候? ”
大胡子队长见麻家驹带着武器,问:“你是地方部队的? ”
麻家驹道:“是。”
大胡子队长问:“距县城还有多远? ”
麻家驹说:“七十里。”
大胡子说:“七百里,也得推。”
格斯贵笑起来,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们一瘸一拐,好不容易才走到这地
场。”
散兵们说:“我们打完仗了,没有功劳还有苦劳。
向北去,回家呀。”
格斯贵和散兵们拔腿就走。
大胡子队长厉声命令:“向后转,朝南走。”
散兵们犹豫。
格斯贵没有回头。
大胡子队长拔出手枪。
几个老兵油子连忙过来,撅屁股猫腰地推车。车老板挥舞鞭子,吆喝:“驾,
驾! ”车缓缓起动。
麻家驹说:“队长,我不能帮你们推了。我去县委报到,参加土改集训班。”
大胡子队长一挥枪,示意他走。麻家驹连忙挤过人流,消失了。
格斯贵被押运战士截住,大胡子队长走过去,命令:“把你的皮给我扒下来。”
格斯贵问:“干吗? ”
“扒下来! ”
格斯贵不肯。
押运战士“噗嚓”,扯开格斯贵的解放军军装,露出里面的国民党军装。
大胡子队长咕哝句:“水货。”
格斯贵高声道:“我弃暗投明了,我打过锦州。”
大胡子队长冷笑:“你怎么没进关呢,你怎么不打进北平呢? 逃兵! ”
格斯贵争辩道:“我不是,我负伤,回去的。”
大胡子队长问:“你要回家? ”
格斯贵说:“回家回家。首长,到家后,我立马烧炷高香,保佑您。”
大胡子队长说:“走吧。”
格斯贵“啪”地立正,向大胡子队长敬个军礼,又鞠一大躬,赶忙扭身就走。
大胡子队长见一伙人,把那辆车推走了,举起枪,瞄准格斯贵的后脑勺。
周围死静。
张抱丁叫一声:“小喇嘛! ”
格斯贵回头一瞅,惊呆了! 大胡子说:“走吧,你走呀! 你不是煽动大伙都走
吗? ”
格斯贵“扑通”跪在地上,簌簌颤抖。
张抱丁说:“队长,我认识他,他原来是佛寺的喇嘛。”
大胡子说:“正好,送他上西天。”
张抱丁跳起来,叫道:“对对,抬也把车抬走。”张抱丁拼命向格斯贵招手。
如果格斯贵飞奔过来,推车,就好了。不料,格斯贵傻在那儿。张抱丁冲过去,拽
他,格斯贵手一挣,吓得没魂儿了,没命地叫嚷:“我回家,我到家了! ”
大胡子凝视格斯贵,好像在思考什么。
张抱丁心“怦怦”跳,又冲回来,对大胡子说:“队长,你瞧,那车,推不是
个事。”
果然,重载车,一只轱辘瘪了,一侧高,一侧低,不走直道,推出几十米后,
向一边歪去。张抱丁说:“把车上的货物卸下来,搁人背。还有马,有牛,都驮上。”
大胡子队长点点头,说:“就这么办。”
张抱丁却站住不动,面对大胡子,遮住后面的格斯贵,急声叫喊:“小喇嘛,
滚,快滚蛋! ”
大胡子举起手枪把,一家伙砸过去,“咕嚓”,人们听见木杵捣肉酱声,张抱
丁半张脸,登时苍肿起来,居然没有淌一滴血。张抱丁被砸蒙了,被砸糊涂了,慢
慢跪下来,抱住大胡子队长的腿。
大胡子手一抬,枪响了。
格斯贵哭似的咕哝句什么,头一低,仿佛受伤的大鸟,将嘴伸进翅膀里,扑倒
在血泊中。
大胡子队长眯起眼睛,瞄一眼飘漾硝炯的枪管,把盒子枪插入匣套内。大胡子
膝头一顶,张抱丁仰面瘫倒在地上。大胡子队长俯视他,问:“能起来吗? ”
呼小尾见大胡子手捂在枪套上,扑上来,一把扯起张抱丁。
“你是种地的? ”大胡子队长问张抱丁。
呼小尾急忙道:“首长,我们都是庄稼人。”
大胡子瞥一眼他们身上新鲜的泥土,扭身走到马车前,解开绳扣,掀起篷布,
露出一车纸壳箱,全部印着红十字,是药品。散兵们争抢着抱起一箱箱药,放在牛
背上,放在自己的肩上。马车空了。背药箱的人们,一线向南走去。
大胡子队长拍拍呼雨的肩膀:“牛是你的? ”
呼雨头皮发爹,道:“是,是。”
“正种地呢? ”
“是,是。”
大胡子队长吩咐:“把牛留下。”
散兵们立刻背走牛背上的药箱。
大胡子队长吩咐张抱丁、呼雨和呼小尾:“把空车抬开。”
三个人连推带扛,将坏车弄到路边,后面的车队向前驶去。
大胡子队长叫喊:“跟上,一辆跟住一辆。”
大胡子队长紧傍辎重车队,向南走去。
张抱丁和呼雨、呼小尾,跌跌撞撞奔向格斯贵。
“干什么去?!”大胡子喝道。
三个人同时定住,身体硬挺。
死静。
他们觉得,自己像具僵尸。
张抱丁吃力地扭过脸,磕巴道:“他、他,躺在路中间,碍事。”
大胡子一挥手:“扔沟里去。”
张抱丁和呼雨抓住格斯贵的手和脚,把他抬到阳沟里。呼小尾脱下上衣,盖住
格斯贵的脸。他们扭回头,看见大胡子走远,没影儿了。呼小尾呜呜呜哭起来。
张抱丁蹲在地上,抱住脑袋,闭住眼睛,泪水断线似的淌。他从来没有这么伤
心过,伤透心了! 他简直要发疯! 大胡子队长,一个长官,怎么能往死里打他! 往
死里打自己人! 他张抱丁,今后不再承担什么责任了! 北上的伤兵残兵,从他们身
边走过……
一辆吉普车驶来,向南去的。车停住,跳下一位首长,走到仨人身后。静会儿,
首长轻声唤道:“抱丁叔,呼雨! ”
声音好熟。
真有人叫他们? 张抱丁和呼雨低头扭脸,看见一双打绑腿的脚,不是黄胶鞋,
是军官穿的皮鞋。首长俯下身,托住呼小尾的下巴:“小尾! ”
呼小尾仰起泪脸,啊,吴世达! 吴世达握住张抱丁的手,亲昵极了:“抱丁叔,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
张抱丁跳起来。惊呆了! 他是吴世达?!张抱丁呆头呆脑道:“我,哪儿也没去
呀。”
吴世达说:“你不是被抓进煤矿了吗? ”
张抱丁道:“回来好几年了。”
做梦一样啊! 这时候,他们才回过神儿。他们发现,吴世达脸色黑红,眼睛布
满血丝,嘴角刻出纹路,腰杆挺拔,说话时头略向后仰,不是那个脸色清白,微微
驼背的少先生了。
吴世达嘴一努,问:“谁? ”
呼小尾又呜呜哭起来。
吴世达走到沟边,掀起衣裳,失声道:“小喇嘛,格斯贵?!”
吴世达问:“怎么死的? ”
张抱丁道:“大胡子队长,把他打死了。”
“谁? ”
吴世达听明白情况后,望着远去的辎重车队。张抱丁、呼雨和呼小尾,盯盯地
望着吴世达,他的身后,站着两名通讯员。
张抱丁咬牙切齿道:“世达,你得处罚他! ”
吴世达下意识地按住腰间手枪,枪和人一样,也有寿命,子弹在枪膛内运行的
时间是0 .0015秒,一杆枪的寿命才几十秒。人,应该经活得多呀! 张抱丁叫嚷:
“世达,你毙了他! ”
秀才军人吴世达,长长叹一气,说:“我和小喇嘛的缘分,断了。”
吴世达说:“把他抬走,埋了吧。”
张抱丁见到吴世达后,心血翻涌,以为吴世达会大发雷霆,收拾大胡子。没料
到,吴世达说:“我得走了。”
张抱丁一震,他就这么走了,想到吴世达写的老兵和小兵的故事,张抱丁心凉
了,能写出那种东西的人,心真残哪! 张抱丁他们怎么会想到,这些药品,一分钟
不能耽误啊! 晚送上手术台一分钟,就会失去许多战士的生命。大胡子队长要负军
法责任,更要承担起革命战士良心的重责! 这些,吴世达清楚,张抱丁、呼雨、呼
小尾不懂。经历过残酷战争和没有经历过残酷战争的人们,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吴
世达什么也没有说,钻进了吉普车。
张抱丁扒住车门,讥讽道:“少先生,到家门口了。不回去看看? ”
吴世达面无表情,掏出怀表,瞅一眼,说:“没有时间了。我晚十点前必须赶
到锦州,向辽西省委报到。”
吉普车开走了。
吴世达连家里咋样,吴老先生咋样,他的妹妹吴黛伦咋样,一句也没有问。张
抱丁和呼雨、呼小尾,心灰意冷迷惑不解地睁大眼睛,望着吴世达的军用吉普车,
绝尘而去。
十五 戴起布条的人们
1948年底,辽西全境解放,乡公所的门被一脚踹开,张抱丁惊讶得挠后脖梗,
麻家驹扛着行李卷走进来。麻家驹把行李扔在火炕上,下巴一杵,问:“我就睡这
儿? ”听那口气,好像是张抱丁邀请他来的。麻家驹带领土改工作队,进驻大碗乡,
将队员们分散开,住在老乡家,自己奔老伙计来了。
张抱丁笑道:“我睡独了。”
麻家驹说:“我不行,得找个伴儿。”
麻家驹上炕,盘起腿,一笑,说:“咱哥俩儿,比跟女人都有缘分。”
张抱丁说:“麻队长,俺不敢跟你称兄道弟了! ”
麻家驹“哧”一声,说:“你知道谁派我来的吗? ”
张抱丁说:“共产党。”
麻家驹说:“具体点。”
“朱总司令,毛主席。”
“你咋净捡大个的挑! ”
张抱丁摇头道:“我这水平,回答不上来了。”
麻家驹说:“吴世达。”
张抱丁嘴巴张得闭不上! 邻近一些乡,镇压了好几个大地主。他正替吴长安担
心呢。张抱丁试探地瞅麻家驹。在麻家驹脸上,看不出啥。
麻家驹告诉张抱丁,吴世达在市高等专科学校教书,给报馆写过许多文章,东
北民主联军后勤司令揽才,把他带走了。吴世达进入冀察热辽分局秘书班子。四野
人关后,市委、县委公开挂牌,接管政权,吴世达被留下来,任市委农村工作部部
长。
张抱丁问:“你和他先前认识? ”
麻家驹说:“我是天宫村贫雇农革命团团长,去县委集训时,认识他的。”
张抱丁问:“他嘱咐你啥了? ”
“他们家? ”
张抱丁点头。
“根本没提。”
张抱丁用双手搓脸,吴世达让他觉得在云里雾里。
麻家驹说:“我们了解,你房无一间,地无一垄。”
张抱丁说:“对,对。”
“你被迫在煤矿当过劳工。”
“对对,你是证人。”
“至于乡公所所长,没有任何官方机构官方人士授予过你此职,查无实据。你
是真正的无产者。”
张抱丁叹气道:“我这辈子,遭老罪了! ”
麻家驹说:“而且,你和伪县政府、伪旗政府做过斗争,捍卫了汉、蒙广大人
民群众的利益。”
张抱丁嘻嘻笑,认真想想,是这码事。跟吴世达比,麻家驹仗义多了! 张抱丁
心里热乎乎的,难兄难弟,到底不一般呀。工作队进乡,张抱丁本来想弯腰的,这
回,挺起腰杆了! 麻家驹摁灭烟头,往地上吐口痰:“有人说,你是地主的狗腿子。”
张抱丁心“咯噔”一下,他有这块心病,满脸笑意僵住,问:“谁说的? ”
麻家驹说:“我替你择清了。”
张抱丁一脸愤恨,说:“呼雨? 扔一块饽饽喂狗,狗还摇摇尾巴呢。我给了呼
雨一个女人……”
麻家驹打断他:“你别急了就乱咬人! 我告诉你呼雨了? 哎,呼小尾念多少书
?”
“国高。”
“念完了? ”
“念完了。”
“让他进工作队,做文书。”
张抱丁乐了:“你抬举他! ”
“我听吴世达说,呼小尾脑瓜好使。”
“心眼儿也不坏,不像他爹。”
麻家驹笑了。俩人唠到半夜。麻家驹捏烟盒,瘪了。张抱丁将香烟盒用手抹平,
压在炕席下。过年时,剪下上面的花草动物人物,贴在窗玻璃上,喜气。
麻家驹问:“困不困? ”
张抱丁说:“不困。”
“你去买两包烟。”
张抱丁下炕。
“拿钱。”
“跟他赊,秋后算账。”
“等到秋后? 我在这儿没房子没地,人家信得过? ”麻家驹从黄背包里掏出一
把钱,花花绿绿的。
张抱丁瞪圆眼睛,这么多! 有东北七省流通券、东北人民币、日元、卢布。日
元最少,小日本投降后,用流通券兑换,拼命将日元收回去。小鬼子家里有个天皇
爹,还想着回去过日子。苏军是大咧子,已经撤离辽西地区,集中在旅顺口,卢布
却稀里哗啦留下来。
至于东北七省流通券,本来就毛,国民党败退后,撒落满世界。共产党发行的
东北人民币,刚刚上市,许多人还不认识。麻家驹抓起一把票子,塞到张抱丁手里,
说:“现在货币混乱,啥钱都有,要什么,咱给他什么。”
张抱丁拎起马灯,走出去。大红月亮底下,夜色清明,灯笼光粉红飘曳,一蓬
蓬树冠像女人摇着黑发,一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