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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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谁相信呢?要我还是要她自己?不过,听到这些话我还是很高兴的。我很愿意相信她,也乐意相信她。“凤头的草原鸥鸟从大路上腾空而起……她跑着,腰间围着蓝色毛布裙子,两只颤动的乳房在亚麻布衫下抖上抖下,脚上没穿鞋子,腿一直裸露到膝盖上——显示出青春和健康……”这里哪一种想象“背后”的东西没有呢?我怎样能拒绝呢?此外,我以为这些与她是完全可以并存的。我用种种托辞开导她:你只为我活着,只惦着我一个人,不剥夺我的意志和行动的自由,我爱你,而且为此将来还要更爱你。我觉得,我是这样爱她,以至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谅解。
二十五
“你变多了,”她说。“你变得更坚毅,更善良,更可爱了。你成了乐天派啦。”
“是的,可就是尼古拉哥哥,还有你的父亲老是说我们将来会很不幸。”
“这是因为尼古拉不喜欢我。还在巴图林诺的时候,我就感受到他的冷淡、客气,这你是想象不到的。”
“正相反,他谈到你的时候总是满怀温情。他说:‘我十分可怜她,她还是个孩子。你考虑考虑往后你们的前途吧,几年以后你的生活同县里消费税征收员的生活有什么区别?’你还记得我时常开玩笑地描绘我的将来吗?住房三套间,工资五十卢布……”
“他只疼爱你。”
“不很疼爱。他说,他唯一的希望是我的‘放荡’能挽救我和你,说我就是在这个行当上也显得无能,我们两人将会很快分手。他对我说:‘或者是你无情地抛弃她,或者是她干一阵子这舒服的统计工作,明白你给她安排了什么样的命运之后,就会抛弃你。’”
“他对我的希望是落空的,我永远不会抛弃你。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我才会抛弃你,那就是我发现我不再是见你所需要的,我妨碍你,妨阻你的自由、你的志向……”
当一个人遇到不幸的时候,他会不断地陷入这种或那种无益的苦思苦索之中。这是什么时候和怎样开始的呢?由什么造成的呢?我当时怎么会没去注意对我大概是一种警告的东西呢?“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我才会抛弃你……”我怎么就没有注意到这些话,没有注意到她毕竟没有排除某种“情况”呢?
尼古拉哥哥说得对,我太看重自己的“志向”,而且愈来愈滥用自己的自由。我在家里愈来愈坐不住,一有空就马上出门,乘车也好,步行也好,随便到哪里去都好。
“你这是在哪儿晒得这么黑呀?”吃午饭时哥哥问我。“你又上哪儿去啦?”
“寺院,河边,车站……”
“老是一个人去,”她埋怨道。“答应过多少次,说一起去寺院,可我来了以后只去过一次,那儿美极了,厚厚的墙,燕子,修士……”
我觉得惭愧,难过,不敢抬眼看她,但又怕失去自己的自由,只耸了耸肩膀说:
“这些修士你有什么好看的?”
“那么你呢?”
我竭力变换话题说:
“我今天在那里的墓地上着见了一种非常奇怪的现象:一位僧侣预先命人为他自己挖一个空的,但已全部造好了的墓穴,连墓首上的十字架都安好了,上面已写着某人葬于此,生于何时,甚至写上了‘卒于’二字。只空出去世日期的位置。那地方周围都是干净、整齐,有许多小径,栽满鲜花,可突然出现这么一个空墓穴。”
“喏,你看。”
“看什么?”
“你还故意装蒜哩!算了吧。屠格涅夫说得对……”
我打断她的话说:
“你现在看书似乎就是为了在自己和我身上找到点什么东西。话又说回来,所有的女人都是这么看书的。”
“哼,那又怎么样呢?我虽说是个女人,可没有那么自私……”
哥哥出面调解,他温和地说:
“算了,你们再别说了!”
二十六
夏末,我在机关里的地位更有所改善:以前我是个“编外”人员,现在是编制之内的人了,而且得到了一个对我最合适不过的新差事:当参议会图书馆的“保管”——参议会地下室里堆着地方自治会的各种书刊。这个差事是苏利马替我出的点子,责任是分类整理这些书刊,入库(在半地下室一间长长的有拱顶的房间里,配有足够数量的书架和书柜),再就是管理,借阅,供机关临时使用,有时满足某个部门某一情况的需要。我分了类,入了库,然后开始管理,等着别人来借阅。可是一本也没有借出去,因为只有在秋季地方自治会开会前才有人来借,这样,我只剩下一项管理的事,也就是呆坐在这个半地下室里。我喜欢这间屋子,它象要塞一样有异常厚实的墙壁和拱顶,又特别安静,一点声音也传不进来,还有一扇不大的而离地面很高的窗户,阳光可以照射进来,看得见机关大楼后面空地上所有野生的灌木和杂草的根部。从此我的生活变得更加自由自在。我一个人整天孤单地坐在这地穴中读书写字,只要我愿意,哪怕是一个星期不来打照面,把那扇低矮的橡木门锁上,干脆走掉,想上哪儿就上哪儿。
我不知为什么到尼古拉耶夫去了一趟,而我经常去的只是一个城郊的村庄,那里有弟兄俩,都是托尔斯泰的信徒,为了过遵守宗教训诫的生活而迁居于此。有段时期我逢星期天晚上都到一个乌克兰人的大村庄去,在郊外第一个火车站附近,直到深夜才乘火车回家……我为什么这样跑来跑去呢?她感到除了别的原因之外,还有一件隐秘的事是我东奔西跑的目的。我关于希沙基那个女医生的谈话,给她的刺激要比我想象的深得多。从那时起她的嫉妒愈来愈强烈,她竭力掩饰这种嫉妒,但不是任何时候都能掩饰得过去。这次谈话后约莫两个星期,她一反自己温和宽厚的常态和少女的性情,突然象最通常的“家庭主妇”一样,找到一个借口就狠心地辞退了那个服侍我们的哥萨克女佣人。
“我知道得很清楚,”她不高兴地说,“你心里不痛快,当然罗,这匹‘小母马’的蹄子在屋里象你所说的‘踏踏’该有多好。它有那么好看的踝骨,那么亮的斜眼睛!可是你忘了,这匹小母马多撒野,多任性,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我非常坦率地说:“你怎么能对我多疑呢?我看着你这只举世无双的手就想:为了这只手我不要世上一切美人!但我是诗人,艺术家,而任何艺术,照歌德的话说都是感性的。”
二十七
八月,一天傍晚,我曾到那两位托尔斯泰信徒住的庄子里去了一趟。这时天气尚热,加上是星期六,市区街上没有人影。我经过一排犹太人的商店和货摊,全都关闭着。傍晚的钟声悠悠袅袅,街面上已经映出花园和房屋的细长的阴影,然而暑气未消。南方城市的夏末通常如此。每天烈日炎炎,花园和庭前花圃里的所有花草都蔫缩了,烤焦了。漫长的夏天弄得市区、草原、瓜园的一切都了无生气。
在广场上,一个身材高大的小俄罗斯姑娘光脚穿一双钉了掌的皮靴,站在一口市区水井旁,那神态就象一位女神;她有一双深棕色的眼睛,还有那小俄罗斯和波兰妇女特有的开阔而轮廓分明的前额。一条街道由广场伸向山脚下,山谷间。远远看得见日暮前南方的地平线和隐隐约约的草原丘陵。我顺着这条街走下去,拐进城郊的中产阶级住宅区内一条僻静小胡同,走出胡同来到村头,由此翻山,山那边就是草原了。在村头和打谷场上的几间浅蓝色或白色的泥屋当中,有连枷在空中闪动,这是小伙子们在脱粒,夏夜里正是他们在一起嬉闹,唱赞美诗,唱得那么粗犷而又动听。站在山上放眼四眺,整个草原上是一片金色的密密麻麻的麦茬外大路上的细土那么厚,走在上面就仿佛穿了一双绒靴,周围的一切——整个草原,整个空间都被西沉的太阳照得耀眼。大路左边,在俯瞰山谷的悬崖上有间小屋,墙壁的石灰已经剥落,这里就是两位托尔斯泰信徒住的庄子。我离开大路沿着麦茬地走到庄子前,可是庄子里空空荡荡,这屋里屋外也没有人。我从大开的窗户往里望了望,只见无数苍蝇黑压压地在墙壁、天花板和搁板架上的水壶四周嘤樱嗡嗡。我又向打开大门的牲口棚里瞧了瞧,只见一抹夕阳的光辉映红了一堆干粪。我来到瓜地,看见那位弟弟的妻子坐在地头上。我向她走去,她没发现我或者假装没发现,一动也不动地斜着身子坐着,显得娇小、孤单;两只光脚板伸向一边,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拿着一根麦秸放在嘴里。
“晚上好,”我走到她跟前说。“您怎么一脸不高兴?”
“您好,请坐,”她扔掉麦秆,微笑着回答,还向我伸出一只晒得黑黑的手。
我坐下一看,完全是个照瓜园的小丫头!头发晒褪了色,穿一件乡下人穿的大领口衬衫,旧黑布裙子里着妇女般的发达的臀部。两只小赤脚上沽满尘土,也晒得黑黑的,皮肤干干的。于是我想,她怎能打着赤脚踩在粪便和各种刺草上呢!因为她是我们这个阶层的人,我们这个阶层的人是从不打赤脚的,所以我始终不好意思去看她的脚,可又老是很想去看。她觉察到我的目光,就把脚缩回去了。
“你家的人都上哪儿去啦?”
她又笑了笑。
“各走各的。两个圣徒兄弟,一个到村头帮一个穷寡妇脱粒,一个进城给大师父送信。每周照例一次报告我们所犯的全部罪过、受到的诱惑、对肉欲的克制。除此以外,还要照例报告受到的‘考验’:在哈尔科夫,巴甫洛夫斯基‘兄弟’被捕,当然是因为散发传单反对兵役制。”
“您大概心情很不好。”
“烦死人的,”她说着摆了摆头,向后一仰。“我不能再忍下去了。”她悄声补充说。
“忍不了什么?”
“什么都忍不了。给我支烟。”
“烟?”
“对,对,烟!”
我给她递了一支,并且划着火柴。她立刻吸了,但不老练,断断续续地猛抽一口,象女人吸烟那样,从嘴里把烟吐出来,沉默地望着远远的山谷那边。西沉的太阳还晒着我们的肩膀和又长又重的西瓜。瓜就在我们近旁,一侧埋在干土中,晒蔫了的藤蔓象蛇一样缠绕着它们……蓦然间,她把烟一扔,头趴在我的膝盖上尽情号啕大哭起来。我安慰她,吻她那散发出阳光气味的头发;我紧紧地搂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的赤脚,这时我才恍然大悟,为什么我要到这两个托尔斯泰信徒家里来。
那么尼古拉耶夫呢?为什么要去尼古拉耶夫呢?在路途上,我曾写下这么一段笔记:
“我们刚刚离开克列缅楚格,已是掌灯时分。克列缅楚格车站上,月台和小卖部都挤满了人,到处是南方的闷热,南方的拥挤。车厢中也是这样。多半是小俄罗斯的妇女,全都年纪轻轻的,皮肤晒得黝黑,性情活泼,旅行和天热使她们兴奋——她们要‘到下面’去干活。她们的身体和乡下人的穿戴,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气味,十分动人;她们又是那样唧唧喳喳,边吃边喝,卖弄自己的伶牙俐齿和胡桃色眼睛,实在令人难受……
“德聂伯河上有一座长长的桥,耀眼的红日从右边照进窗来,桥下和远处是浑浊的黄水。沙滩上有许多女人,赤身露体地在那儿洗澡,还显得非常悠闲自在。有一个脱下衬衫就跑过去,挺起胸脯笨拙地扑进水中,用两只脚拼命打水……
“驶过德聂伯河已经很远了。山上刈除了野草和庄稼,光秃秃的,罩上了黄昏的暗影。我不知怎的想到了可恶的维雅托波尔克①,正是在这样的一个晚上,他带领一支人数不多的队伍,骑马沿着这山谷前行——他上哪儿去?又想些什么呢?这是几千年以前的事了,而大地依然这般美丽。不,这不是斯维雅托波尔克,而是一个粗鲁的农夫骑着汗水淋淋的马在山间阴影中行走。他身后坐着一个女人,两手反绑在背上,头发散乱,赤露着两只细嫩的膝盖,她咬紧牙关,瞅着那农夫的后脑勺;农夫正机警地注视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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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约 980—1019年古罗斯大公,他在争夺政权的内江中杀害了自己的兄弟,因而得到了“可恶的”绰号。
“湿润的月夜。窗外是坦荡如砥的平原,肮脏泥泞的道路。车厢里旅客们都沉睡了,灯光昏暗,一盏布满灰尘的灯里还剩下一节很粗的蜡烛头。田野的潮气从放下的车窗间隙中吹进来,同车厢里恶臭浓烈的空气掺杂在一起。有几个小俄罗斯女人伸开四肢,脸朝天躺着睡觉,嘴巴张得大大的,胸脯在衬衫下耸动着,裙子里着肥大的臀部……有一个刚刚醒来,定睛径直望着我,望了好半天。大家都睡着了,——我简直觉得她似乎就要用神秘的低语呼唤我……”
离火车站不远,有个村子坐落在宽阔平坦的山谷中,每个星期日我都要去那儿。有一次,我漫无目的地来到这个车站,下了火车就朝村子走和暮色苍茫之中,前方园子里现出小白屋,近处牧场上现出一架黑乎乎的破风车。风车下面围着一群人,人群背后有一支小提琴拉着节奏急促、激越的曲调,跳舞的人随之跺着脚……后来一连几个星期日的晚上我都站在这一群人中,听他们时而拉琴,跺脚,时而曼声合唱,直到深夜。我走到一个黄头发姑娘身旁停住了脚步,她胸脯高耸,嘴唇厚厚,黄眼睛射出极其明亮的光芒。趁大家你推我搡的时候,我们立刻偷偷地彼此拉起手来。我们站在一起,若无其事,竭力谁也不看谁。我们心里明白,如果小伙子们发现一个城里的少爷经常出现在风车下的目的就是为此,那我可就要倒霉了。第一次我们是偶然站在一起的,后来,只要我一走近,她便立即在一眨眼工夫转过身来;只要感觉到我在她身旁,她便抓住我的手指头,一整夜都不放。天愈黑,她握得愈紧。而且肩膀愈往我身上靠。夜深了,当人们开始散去时,她就不知不觉地溜到风车后,迅速躲起来;而我则慢腾腾地沿着大路向车站走去,等到风车下不剩一个人时,我就猫着腰往回跑。我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