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5年第3期-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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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准备换鞋,手机就响了,铃声像一只有力的手把我推了一把。显示的是艾镜的电话,我揿下接听键,舌头还在打卷,听到的却是个男人声音。
“你是这手机主人的朋友吗?”他语气威严地说。
我毫不犹豫地答道:“是的。”
“你能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吗?”
我问:“你是谁呀?你怎么拿到这手机的。”
“我是公安局的。”
我潜意识里感到艾镜出事了,声音哽咽着。迟缓了片刻才说:“我是她朋友。”
“那好,请你来市医院。”
我急切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来就知道了。”
门在我身后咔嗒一声关上,我一边把脚踩进鞋子里,一边飞快地跑下楼,我看看时间,十点已经过了。
我在大街上飞快地奔跑起来,速度几乎超越以往任何一次跑步。在我脑海中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又交替出现,而耳朵边回响着一个声音,艾镜,千万别出事呀。
我才跑过不到两站路,脚发软,直往下跪,听得到骨骼咔啦啦地,发出要碎裂似的响声。在一瞬间脑子里忘记了现在要干的事,在这座城市里,我似乎一直是奔跑着,在诸多色彩各异的光环里作世俗的奔跑。我至少应该找个没有人的地方休息,睡上一觉,希望做个好梦。
前面一辆计程车下完客停在路边,车座前的红色指示灯向我招着手。坐在出租车上,我才想起,市医院还有那么远,我要是跑下去,能坚持得到吗?我催促着司机,快快。司机说,我不能飞啊。而且我越急那些路口的红灯就越要与我对着干。车在要左拐弯时又停下来,“第2空间”头顶亮晶晶的招牌霓虹灯在右面对街远远地映入眼帘,门口接客送客的出租车进进出出,立在门侧的大招牌上的彩灯旋转,看不出什么异样。那三三两两的人群中,艾镜仿佛正落落大方地挤出人群走过来,我从车窗探出头,大叫艾镜的名字,司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打开车门,脚一着地,却看见艾镜变成一个白点,向前飞去。我揉了揉眼睛,前面什么也没有。
“她在第2空间门口出来,横过马路时,突然被一辆疾驰而来的摩托车撞飞。那摩托车实在开得太快了。是辆新车,那哥们在飙车,嗨,他太大意了,到路口还不减速。呜呜,他那车的声音叫得真响,动力肯定不赖,一进口车,国产的动力没这么好的。”在那间成了临时审讯室的医生办公室,那个铐着的平头小青年正滔滔不绝地对埋头记录着的公安说。
公安抬起头,望了他一眼。他一下慌了,不知是否讲错了什么。他连忙争辩说,“我真的看清楚了,我就跟着她从第2空间过来的,横马路时,她飞了起来,四肢舒展,像太空宇航员那种样子。”
“你好好回忆,后面呢?”公安不耐烦地问。
“她脑袋碰到马路边的台柱上,鲜血砰地就溅了出来。我吓得捡起落在面前的包转身就走了。没想到这么倒霉,碰到盯梢的便衣被抓了。”
“还有吗?”公安甩了甩手中的笔。
“没了,我是有错,想等她走过马路抢走她的包,这完全是意外。绝对与我无关,我发誓。我什么都说,你们放过我吧。我认错。”他撕扯着头发,假装痛苦万分地样子。
我的身体在往下坠,一双有力的手从背后搀扶住我。你叫陈肯?跟我们来吧。那双手的主人,一个长双锐利眼睛的公安对我说。
艾镜就是被那辆摩托车撞飞的。事情经过如那个抢包的小青年所说一样,公安调查了当时在场的有限几个人,都是这样说的。没过多久,交警就从路口专门拍摄的录像带中发现了这辆肇事后逃逸的摩托车。这辆红色的本田进口摩托在暗夜里像一枚极速飞驰的铁钉,命中率极准地钉住了突然冒在前方的艾镜。
艾镜就这样消失了。
我不知道是怎样跌跌撞撞地回到家来的,又好像是那眼睛锐利的公安叮嘱人用警车送我到楼下的。我脑子里浑浑噩噩,什么都记不得了。房间里冷冷清清,一团漆黑,我死劲地揪着头发,坐在床沿上。满耳朵钻满车胎急速磨擦地面后发出的刺喇喇的声音。
我浑身乏力地瘫倒在床上。过了好久,我拿起电话,嗡嗡的声音像一枚锋利的刀片划破此时的寂静。我合上话筒又操起来,不知要给谁打电话。我信手按下一串数字,拨通了刘年的号码。
“艾镜离开了我们。”我的声音是那么小,似乎只有自己听得见。我拿话筒的手不由自主地抖动。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干吗呀,这么晚,说什么呀?”刘年不耐烦地说,他压根就睡得正香,意识不到我话里的玄机。
“艾镜离开了我们。”我大声地说,希望他能从睡眠中清醒过来。可没有,电话里仍是一片沉寂。
电话断了,可我耳边传来的那缓慢的均匀的气息声似乎证明话筒在对方嘴边。“刘年,你在听吗?”我有点歇斯底里,“我不相信这一切!”
接着我就听到电话“嘟嘟嘟…嘟”的急促喘息声。
我在天蒙蒙亮时醒过来,想起昨晚就是和刘年通过一个没有结果的电话后昏昏沉沉地倒到床上睡着的。我完完全全不是自己了,衣服也没脱,被子打开一半,另一半还折叠着。
“只要我们只是生活在感觉印象的世界中,那我们就仅仅接触到事物的表面。”我模模糊糊地念着无缘无故地涌现出来的句子,又睡着了。
刘年的电话是我准备下楼的时候打过来的。他说:“你发什么神经呀。”我没有说话。他接着说:“太累了,昨晚从外地回来,累死了。”
我听见自己的语气,冷若冰霜地,“我要到艾镜那里去了。”
“你不是说艾镜离开我们了吗?到底怎么回事呀?”刘年还打着哈欠,没完全睡醒的样子。
“是的,艾镜离开我们了……艾小羽,那她……一个人……”我说。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艾镜,又是艾小羽,说话怪怪的。哎哎,喂喂,怎么搞的,听不清。”一阵杂音搅乱,我听到刘年又深深地打了个哈欠,“你没事吧。你跟我说。好好,我手机在响,肯定是我那位来电话了。你别挂。”
刘年语气温雅、谦和的声音像电影中的旁白一样地传过来,只有与女孩子他才会这个口吻。他一定一手拿着手机,坐着或者站着,而话筒搁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的话一字一音那么细微,我都听得清清楚楚但我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仿佛是空洞洞的声音钻到耳朵里。
我的耳朵出现了听的幻觉。
突然间,他真实的声音才传过来。“艾镜是不是死了?”
死了,我耳膜里一震,眼泪就那么不知不觉地一涌而出。
电话里沉默良久,我吐词混乱地说:“刘年……嗯……车祸……艾小羽……”我又说不下去了。
我喃喃自语。“艾小羽,你还记得吗?我得去看看她了,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也许她还在画她的世界,你没见过她的世界,我也说不上来。……她还不知道呢。那个世界……本来,过几天我们要一起离开的,可能我们又得留下来了。留在这个不断伤害她的城市里继续生活。”
电话里嗡嗡一片,像春天的油菜花地飞翔着无数的蜜蜂,金色的蜜蜂,眼花缭乱。
11
大汗淋漓的我终于停下脚步,仰面躺在了灯光球场的水泥地上,心脏“突突,突突”地急剧跳动,仿佛挣扎着从胸腔中飞迸出来。不远处闲散地走着的一对老夫妇好奇地走过来,那么多人看到了我,但都自顾自地赶着路,老头在老太太的怂恿下步子迈得细碎且疾速。老头中途停下来,回头望了几眼,除了老太太再没别的什么人过来,他可能希望我能轻松地站起来,他不想管闲事,在大家的众口相传中,管闲事的人多半没好果子吃。
老头是在善良的老太太的鼓励下走来的。
老头在走近我的过程就显得犹犹豫豫。
当老头弯下腰看着满头大汗、头发被风吹乱的我,这个他不认识的年轻人,这个脑子里晃荡着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的年轻人,他听得到我那不平静的呼吸——
我看得见我的呼吸,那一缕缕气体像薄烟一样袅袅腾空。艾小羽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站在球场的东侧门的,她双眼盯着躺在地上的我,她微微地笑,像是笑我小孩子样调皮地躺着,而我看到的一个旋转着站立在世界上的艾小羽。向日葵不知道向何方旋转,我微睁眼睛就能看见太阳,一朵云将要遮蔽它。向日葵应该向着太阳,从东升到西落,从出生到死亡。我轻轻地唤了声“小羽”,期盼着她走近我身边,我要紧握她的手。我要抹干她的眼泪。
艾镜死了。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钻进耳朵里,我合上双眼,眼泪顺着面颊流到耳廓里。另一张泪脸,开始是艾镜的,然后是艾小羽的,我心里那么清楚地明白外人所不知道的这两张脸之间的差异。那个“世界”,剩下两个人。一个人的两个影子。也许原本就只有一个人。
突然间我睁大眼睛,一个“鲤鱼打挺”改变我在老头眼里的姿势,又跨开步子向前跑起来。片刻的休息让我精神抖擞,阳光在我身体上画着一道道圆圈,而我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沈念,1979年出生,大学本科毕业,现居岳阳,供职于某学校。1999年开始文学创作并发表作品,2003年曾在《芙蓉》发表中篇小说《一个摄影师的死亡》。先后在《莽原》《芙蓉》《青年文学》《山花》《大家》《海峡》等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近三十万字。作品选入《新散文十五家》(百花文艺出版社)《布老虎散文》《2004年中国青春文学作品精选》及多种选刊、年选。曾获《莽原》“新作家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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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之路如此漫长(短篇小说)
于怀岸
父亲是在一个四月微雨的黄昏南下广东去接我哥哥回家的。那天,父亲在邻村的彭大康家里做木工活,吃完午饭休息的时候,他卷了一只喇叭筒,划火点燃后,顺手打开了主人家摆在堂屋里的电视机。那是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效果不是很好,屏幕上闪跳着细细密密的雪花,父亲正准备起身去拧微调,但他只做了一个起身的架式就不动了,他的双眼盯在了电视机屏幕上,而且他的一双耳朵也竖了起来。电视里播放的是一个法制节目,正在庭审,面无表情神色庄严的法官们在审判一伙鼠眉贼眼的黑社会犯罪分子,法官一边历数犯罪分子犯下的滔天罪行,画面上也不时地插播出这些犯罪分子作下的令人发指的罪行的照片和录像资料。令父亲感到十分震惊的是这些犯罪分子不但走私、贩毒、杀人,竟然还敢跟人民警察枪战,这还了得?父亲心里想,这是哪个地方,这么乱!父亲甚至怀疑电视里的那些黄皮肤黑头发讲一口普通话的法官和犯罪分子是不是咱们中国人。当电视机里面的全体法官起立后,正中间的那位法官宣读审判书的时候,父亲终于听清了“广东省东莞市中级人民法院”这几个字音,他切切实实地明白了这是发生在咱们中国广东东莞的真实案件。
同时,父亲还听到了来自他心里的“啪哒”一声震动,广东东莞这几个字音像是一块大石头猛然撞击了一下他那颗已经不太结实了的心脏。
那一刻,父亲想到了正在广东东莞打工的我哥哥。就在三天前,父亲收到了我哥哥从那里寄来的一张银行汇票。那张汇票当时差点要了父亲的老命,他被那上面的数字吓坏了,险些心脏病复发。那是一张十万元的巨额汇票。这么巨大的数目是父亲要做两辈子木工活的工钱,显然大大地超出了父亲的承受能力,汇票一拿上手他的脸就白了。之后,他的胸口就传来了一阵痉挛。待父亲的心脏恢复了供血功能后,他又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反复地数1字后面的0,他总以为是汇票上的小数点打错了,他数了不下五六遍,包括小数点后面两个0,一共七个0,他才想到去看大写数字,“壹拾萬圆整”五个电脑打印字清清楚楚的,父亲感到他的脑壳里搅成了一坨糨糊,手上的汇票却像一团火似的燃烧起来,烫手,父亲打了一个很响亮的喷嚏,冲着蓝得像一汪湖水的天空喃喃地骂了一句,牛日的柱子,你哪弄了这么多钱来。父亲接着又骂了一句,牛日的柱子,老子要是晓得了你这钱来路不正老子不剥了你的皮!
现在,父亲的脑壳里又乱成了一坨糨糊。他在用这一坨糨糊似的脑子试图理清我哥哥那十万元巨款的来路。电视机里的法官还在宣判那伙黑社会犯罪分子,父亲依稀听到他们分别被处以死刑、死缓和无期徒刑。突然,一个奇异的念头闪进了父亲的脑子里,电光石火后,父亲在心里说了一句坏了,坏了,牛日的柱子坏了!
说完,父亲就木木地坐在堂屋里,一动也不动了。他的脑子这时已经十分地清醒了,但是他的身子却麻木了。父亲这一坐就坐了大半个时辰,彭大康从外面挑了两挑水回来,进屋关了电视机,见父亲仍旧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就说老李你怎么了,不舒服?他的意思是父亲休息得差不多了,该上工了。他给父亲开工钱是按天数点的。
父亲这才回过神来,说了一句搞卵,工夫做不成了。
彭大康说,怎么啦?
父亲说柱子坏了,我要出趟远门。他一把扯过身边的背笼,背笼里只有一把斧头,其它的刨子、锯子、凿子都留在外面的工地上。
彭大康不解地问,哪根柱子坏了?
父亲说我要接柱子回家。
彭大康说老李你发神经呀,你家柱子不是在广东打工,他怎么啦?
父亲说没怎么,就是坏啦。
父亲把背笼往肩上一撂,不愿再啰嗦一句,快步出了彭家大门。走出不远。父亲回过头来冲着目瞪口呆的彭大康喊,三五天我就回来,没回来你另外找人吧。
那天下午,我刚好从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