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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08年6月-第5部分

小说: 08年6月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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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后,王尧常常想,我当时为了宽二妹的心,多给她销瓶酒,结果就坏大事了。如果只让拿一瓶而不是两瓶,我就不会醉得那么厉害,不该说的话就不会说。那天他们把两瓶酒快喝完的时候,王尧就掏心窝子了,他说:“通春,有件事我一直没给你讲。”
  向遇春说,啥事?
  王尧就把他跟李队长在大荒洞谈判的内容,一五一十地抖搂出来。
  向遇春当时正将一块夫妻肺片往嘴里送,酒喝得太多,捉不稳筷子,那块肺片在他浅浅的胡子上扫来扫去,就是喂不进嘴里。听了王尧的话,他不想再吃它,将其扔进碟子里。
  “这么说来,你把全村人都吃了?”
  王尧很得意:“不吃,不吃我哪能搞采沙船?哪能买快艇?”
  王尧只顾自己得意,全没顾及这话给向遇春的刺激。买上那艘快艇的时候,王尧曾对他说:“快艇是给兴国的,让他去跑生意,赚来的钱也全上他自己的账户。 ”他把这话说得像是家常话。向遇春懂他的意思,他是想表明,兴国迟早是要跟晶晶成亲的,现在兴国挣到的钱,将来也就是晶晶的钱了。而此时此刻,向遇春满眼里都是无可挽回的灾难,王兴国挣再多的钱,与他家晶晶有什么关系?你王尧有一个完整的儿子,可我向遇春却没有一个完整的女儿了!我女儿被那个可恶的畜生给毁了!
  他说:“王尧,你以前吃国家,我不说啥,现在吃村民,就……
  的确,以前王尧捞的油水,都是“国家”的,比如税收款,镇里让收多少,他能自作主张给农户减免掉?显然不能,而由镇里出的土政策多收的部分,基本上都是镇领导得了;镇领导当然不能独吞,他们要拿出一部分给自己的上级,再拿出一部分给自己的下级,王尧也就有了一份。再比如计划生育款,多生一胎罚多少,多生两胎罚多少,也都有红头文件,白纸黑字摆在那里的,王尧只能按政策办事,只不过他在向上级汇报的时候,隐瞒了那么几个人头;就像镇里领导对待税收款那样,王尧也不能独吞,给上面一点儿,再给村里的计生干部一点,上下摆平了,也就相安无事。不管怎么说吧,那都是吃“国家”,不是吃老百姓。
  这层关系王尧不是不懂,而且他自己也曾在心里掂量过,可这时候由向遇春点穿。他却有些不舒服。他说,这点便宜不是村民给的,是开采队给的,要不是我,他们每亩地能多搞到八百块?
  向遇春听不得谁以这样的口气跟他说话。今天尤其如此。他说:“开采队又不是蠢猪,为啥每亩要给你两百?证明这两百块本来也是村民的。”
  他心里想的是自己朱氏板的那片柴山。那片上好的柴山也被开采队占了,同时也被王尧吃了。
  王尧不理解地望着向遇春:“你今天咋啦?为啥从头到尾跟我闹别扭?”
  他想到了向遇春扔的那瓶酒。看来根本不是所谓假酒的缘故,而是另有原因:他打定主意要和我王尧过不去。
  向遇春说:“你想想,大家祖祖辈辈一道住过来的,你就这么坑人?你坑的又不是别的啥钱,是卖土地的钱!你王尧拿在手里也不嫌烫?晚上也敢闭眼睛——这不是人做的活儿!”
  王尧自己点上一支烟,并没给向遇春递。他歪着嘴把烟雾像吐一口水似的吐出来,眯着眼睛问:“你说不是人做的活儿,那是啥东西做的活儿?”
  “不是东西!”
  屋子里安静极了。两人僵在那里,空气紧张。几分钟后,王尧起身去付了账,再没回头。
  过后的几天时间里,王尧枝枝叶叶地回忆起了酒桌上的话,对自己产生了恨。他恨的并不是说出了那个秘密,而是对向遇春无节制的信任。恨过了自己,他又恨向遇春,他想我差不多把话都挑明了,那艘快艇不仅是给兴国的,还是给晶晶的,他们连正经的婚也没订,我就给他们置备了家产,我王尧哪一点对不住你向遇春? 你竟然骂我不是东西!
  他等着向遇春去道歉。
  向遇春去了,却不是道歉,而是向王尧要两千块钱。
  以前王尧时不时给向遇春拿钱,当然不会一次拿两千,少则几十多则几百,每次给他,向遇春虽然收下了,却都先问王尧自己有没有花的,尽管这只是一句废话,但也表明了他的态度。他从没主动找王尧索过钱,今天是头一回。今天他不仅要了那么大个数字,还显得霸气十足。
  王尧愣了很长时间,把钱给了。
  “这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王尧想。
  事实并不如此。每过些时候,向遇春就会去找他要钱,王尧也都给了。他不能不给。向遇春掌握了他的秘密,捏住了他的脖子,如果从他嘴里掏不出食物,向遇春就会吐出那个秘密——那天在石碾上,他不就差点儿吐出来了吗?特别是后来,王尧听说了晶晶的遭遇后,明白自己跟向遇春之间那根坚强的纽带,已经断掉了。但他们毕竟有几十年的兄弟情谊,对王尧而言,这份情谊弥足珍贵,每次向遇春来索钱的时候,尽管他心里堵得慌,但脸上笑着,尽量做出不是向遇春找他要,而是他主动给向遇春的样子。他希望向遇春能明白他的心思,向遇春当然明白,却并不买账。他一心维护王尧,到头来还是被王尧吃,这事想起来就让他肿脖子。向遇春就是这样的人,你跟他明说,只要他乐意,砍断他一条胳膊也行,要是背后捣鬼,拈走他一根发丝他也要翻脸,何况他跟王尧是好兄弟!当然,要不是因为女儿,他不会把事情做这么绝。现在,每当他看见王兴国的快艇从水面上飞驰而过,他的心就像河水那样啸叫,变得千疮百孔。“我的女儿被毁了,你王尧的儿子却那么风光!”这么一默念,他就不想让王尧比自己过得舒坦,就不停地去找王尧索钱。他不是贪,而是要让王尧难受!
  就这样,向遇春成了搁在王尧身上的一张狼嘴,动不动就咬他一口。
  王尧觉得,总会有一天,向遇春会把他的肉咬光,再啃他的骨头!
  “没说的,那天他给了我借口,我就是想一槌子把他敲死。”
  谁知道真的敲死了!
  这辈子,王尧想过许许多多的事,却从没想过欠一条人命。
  王尧想尽办法,力图忘掉那件事,可那件事始终忘不掉。这些日子,无论白天黑夜,他的:耳朵里都灌满了声音。住在背山面水的村落里,各种声音纷至沓来,但王尧听到的不是那些声音,他只听见那个漆黑的夜晚走兽在山崖上踩落石头的声音,听见自己先把向遇春扔下河,再开足马力,让快艇撞向鹤嘴的声音;在相撞前的瞬间,他跳了下去,那砰的一声巨响掩盖了他人水的声音;接下来,是他乘着夜色向下游划动,白天去芦苇中躲藏,清晨让自己躺在容易被人发现的水边……这一切都是由声音组成的。
  这些声音比向遇春那张“狼嘴”还要厉害,它撕咬王尧身上的肉,使他形销骨立。
  到秋天过完的时候,他的颧骨高高地突出来,像是有人拿刀把他的颧骨削尖的。
  他的饭量并没减,之所以消瘦,是睡不着觉的缘故。向遇春在酒桌上说的话,现在才应验了,到了夜里,王尧真的不敢闭眼睛,一闭上眼睛,他就生动地想着向遇春的死,就回忆起自己扯掉向遇春两颗扣子的情景——把向遇春扔下河去之前,王尧故意扯掉了他衣服上的两颗纽扣。他当时想的是,既然是落水身亡,就要像个落水身亡的样子,现在看来显得又多余又愚蠢。那些天久未下雨,水势平缓,不一定非要冲掉死人的纽扣不可。一个完全没必要的举动,却给王尧自己留下了狰狞可怖的印象。那两颗纽扣钉得相当牢实,一定是把衣服买回来后,又经张从素的手重新钉过,王尧费了很大的工夫才把它们扯下来,手指被勒痛的感觉,至今犹存。
  仿佛是为给自己的消瘦找一个说法,他不把自己的身子当身子骨。成日里忙。村里没事,就从早到晚上采沙船摇铁筛子。那种活是相当耗人的。再多的力气,也会像沙子一样簌簌簌地漏掉……
  这天早上,王尧又走向河沿的采沙船,四五个工人站在锈迹斑斑的船头上,等着他吩咐。
  “船是靠在这里还是再往下游走一走?”
  他的声音听上去也瘦了。
  工人们说:“再往下靠不行啊,那里是刀疤脸的地盘。”
  “刀疤脸”是外号,那人是与官渡村紧邻的拐子村的村长,面皮白净光滑,不知为什么大家都这样叫他。而且他喜欢人家这样叫。他姐夫在县政府供职,所以采沙时从不顾惜河床,他很淡然地说:“不就是一条河吗,现在是一条河,搞烂了还是一条河。”巡河队不仅不理麻他。还跟他称兄道弟,希望从他那里捞好处。说也奇怪,他靠了他那个仅仅是县政府小职员的姐夫,硬是帮巡河队的人办成了许多难办的事。王尧心里一直对他不舒服,因为他总是跟王尧争河段。再下去一百米也是官渡村的地盘,怎么就成了他“刀疤脸”的势力范围?
  要是以往,王尧会冒火,但今天没有,他只是眯缝着眼睛,上船把出了毛病的悬挂弹簧修理好,又交代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离开了。
  今天是向遇春的生期。照老君山的习俗,除了要在传统的清明节、七月半和春节去上坟,死者生日那天同样要上坟。上坟都要烧刀头纸,因此这一天的上坟叫“烧生期”。讲究些的人家,头三年烧生期的时候都要请客,红事白天请,白事晚上请,这是规矩。
  王尧离开采沙船,直接朝张从素家走去。
  张从素坐在家里做针线活。她今天不会离家一步,她要等女儿。女儿今天一定会回来,说不定昨天夜里就动身了。除了隐约的河吼,四周很安静,安静得有如梦境。张从素恍惚觉得,丈夫向遇春站到她身边来了。自从丈夫入土,就常常进入她的梦;其实也很难说是梦,往往是张从素刚刚闭上眼睛,还是似睡非睡的时候,向遇春就来了。有天夜里,张从素清晰地看见向遇春推开窗户跳了进来,她还听见了开窗的响声。向遇春大步走到她床边,厉声说:“蠢婆娘,王尧搞了个假象,未必你没看出来?”张从素缩成一团,说我看出来了。“那你为啥不追究?王尧一槌把我敲死,只装模作样进局子关了十天就放了,他狗日的十天就换我一条命?”张从素说,他那一槌没把你敲死,是到船上去才把你弄死的,是吧?“放屁!”向遇春怒骂。这一骂就把张从素骂醒了。
  每次张从素艰难地挣脱梦魇把眼睛睁开后,她都觉得向遇春还没走,因为向遇春的事情还没做完。他要做的事就是毒打她。打人是上瘾的,这种瘾胜过了吸鸦片,张从素是满足向遇春“打瘾”的工具。当初晶晶之所以铁了心要外出打工,并不是家里缺钱花,也不是想出去看世景,而是不想待在家里看母亲挨打。晶晶只有四岁半的时候,看见父亲打母亲,就知道帮母亲求情。那时候,她以为母亲做了错事,心想母亲就跟自己一样,肯定是做了错事才挨父亲的打,后来,当她长大成人,才知道母亲什么错事也没做,父亲打不打母亲,全看自己的情绪……因为觉得向遇春没走,张从素睁眼的第一个动作必是捂头。她的头发剩得那么少,再被向遇春推到地上用脚踩,真的会成了秃顶。她把头捂得紧紧的,但没有人来揪她、推她、踩她,于是她把手放下来,开亮灯,翻身起床。她要把卧室里的所有东西都摸一遍,床、墙壁、窗户、衣柜、凳子,全都摸过,留下了冰凉的抑或温暖的手感,才能真正回到现实中来:丈夫的确死了,再没人有事无事把她踩在地上毒打了,她的头发不会掉得那么快,身上乌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也会慢慢消退了。向遇春活着的时候,女儿一直不敢回家,现在,她的女儿可以时常回来看她了。
  这么松上一口气,张从素立即感到了羞愧:自己的男人死了,她却在庆幸!
  可这是真的。王尧站到她门前叫她的时候,她刚从梦境中挣扎出来,跟往常一样,在暗自庆幸。
  正因此,她的羞耻感变得异常强烈。
  “你来干啥?”她恼怒地问。
  在她面前,放着一个装着衣裤的筛子,那些衣裤一看就是她丈夫留下的,她在为丈夫钉扣子!丈夫打捞出水的时候,衣服裤子都完好无损地穿在身上,就少了两枚纽扣,肚皮露出来,白得疹人。这让张从素心酸,每过些天,她就要把丈夫留下的衣裤拿出来钉一钉,扣子上的线,已重重叠叠。
  王尧像被冰了一下,把眼睛移开。
  “我是想问问,”稳定住情绪后,他说,“今天晚上,你是不是打算请几桌客人?” “不,我不请客。”
  张从素三下两下把筛子收进里屋,又出来扫地。
  王尧默默无言地站在门口,站了足足五分钟,说:“从素,你花在遇春身上的一切费用,都由我承担。你别担心钱的事。”
  张从素停下手,哧了一声:“谢谢你啦王村长,我不是担心钱的事。我是没脸。我自己男人是怎么死的都弄不清,哪有脸在他烧生期的时候请客呀。我连坟也不去上。”
  王尧脸上的肌肉跳动起来,越跳越快,止也止不住。她是什么意思?她男人是怎么死的,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王尧本想解释,也就是把尸检报告给她重述一遍,但他没这样做。他只是从怀里摸出一沓钱,事先用报纸包好的,递到张从素面前。 “管你请不请客,”他说,“礼我还是要送。”
  张从素没接,说兴国已经送过了。
  王尧龇了龇牙,“兴国来过了?啥时候来的?”
  “今天清早,天还没亮明白。”
  “唔。”王尧说。他的心里很痛,是那种掺杂着嫉妒的疼痛。儿子依然在跑快艇——沉水的快艇已经报废,王尧要给兴国重买一艘,但兴国不要他的钱,自己去买了——极少回家,万不得已回一趟家,也是三言两语把话说完,立即走人。眼下他已有将近两个月没进过家门了,即便不做生意,也是要么在回龙镇喝酒,要么在县城里闲荡。王尧从儿子的眼睛里看出。他内心深处有一种古怪的羞耻感。儿子根本就不想见他,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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