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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08年6月-第6部分

小说: 08年6月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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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内心深处有一种古怪的羞耻感。儿子根本就不想见他,可是王尧想见儿子,近来他对儿子有了某种依恋之情。四十多岁的人,说不上老,可这种依恋却非常强烈。让王尧伤心的是,儿子今天清早回了村子,还给张从素送了礼金,却跟父母连声招呼也不打,就又消失了。
  他把钱揣进兜里,啥话没说,从张从素的家门口走开。
  看样子他是沿着杂草丛生的土路回家去了。其实没有,他走了二十多米远,就被一排杨树林遮住,当他确信张从素看不见。就向左一拐,上了山。张从素不去给向遇春上坟,他王尧不能不去。他跟向遇春成为好兄弟的时候,张从素还不认识向遇春。
  向遇春埋在后山一坡塄坎底下,还有好长一段路。王尧低着头,走得相当慢,力图让脚步跟心情一样庄严。阳光从枝权的缝隙间飘落下来,被风摇动,在路面上跳来跳去。
  王尧只顾低头走路,当他突然发现面前出现一双脚的时候,吓得朝后一退,差点在石骨子坡地上滑倒。他稳住身体,才望见姜小碧背着一花篮猪草站在上方。
  “王村长哪儿去?”姜小碧笑着问。
  这个身材娇小的女人笑起来相当迷人,眼睛弯弯的,嘴唇微微翕开,露出一颗俏皮的虎牙。无论春夏秋冬,只要下地干活,她都戴着花头巾,故意让一绺头发从头巾里漏下来。
  可是王尧恨她。当初,他的确对她说过几句骚情的话,他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想得太多,可是她主动套上来了,腮帮绯红,眼里漾着春情,细声道:“王村长,你可不要嘴巴邦硬屁股老松哟!”他王尧就是听了这句话才去睡她的。每一次去,她都又乐又疯,哪知道她男人一旦回来,她竟然在男人面前哭哭啼啼地诉说自己遭了屈辱呢!自从她男人拿着弯刀去吓唬王尧之后,王尧再没去过她那里。尽管有向遇春为他撑腰,可王尧觉得不值。王尧甚至觉得,他后来之所以跟向遇春闹得那么僵,这个女人是有责任的!难道不是吗,在知味轩喝酒的那天,话题不就是从姜小碧身上开始的吗?
  这时候,他厌烦地盯了姜小碧一眼,说:“上山去。”
  姜小碧说:“今天是向遇春的生期吧,你是不是去给他上坟?”
  向遇春四十岁过后,就开始办生日宴,因此村里人都能记住。村里只要谁办过一次生日宴,大家就都记住了那日期,以便下年来临的时候,好去送礼。
  王尧装着没听见。快走两步,从姜小碧身边挤了过去。
  向遇春的祖坟刚好在一口井眼上,早就被开采队占了,因此这坡塄坎底下就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虽然埋下的只是小小的骨灰盒,坟包还是垒得相当高大。坟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株草。王尧在坟前坐下来。太阳很暖和,地气却凉,风也凉。王尧身上的凉气很快从屁股底下升上来,蠕动到了他的心。他把烟摸出来,像曾经做过的那样,首先为向遇春点燃一支,规规矩矩地把烟嘴一方朝向坟前。他相信这样向遇春就真的能够把烟吸进去,并且能够跟他交谈。以往。他兄弟俩说话的时候,都是这么把烟点着了才开口。而且几乎每次都是王尧先开口。今天照样如此。
  他说:“遇春哪,你把我折磨得好苦哇!”
  王尧的脾气变坏了。他脾气坏了只有他老婆郑秀知道。因为他只把坏脾气撒在家里。在外面,他依旧风风火火,依旧跟人说笑打趣,迈进家门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不仅骂郑秀,还打。这在以前极少发生。王尧就像大多数变了心却不想改变婚姻现状的丈夫一样,对妻子是体贴入微的,他把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帖。让妻子感觉到丈夫虽然跟别的女人扯不清,但并非不把她放在心上,丈夫最爱的人还是自己,也就原谅了丈夫的风流。王尧是这么做的,郑秀也是按他的预期回报他的,打骂的事,真是难得一见。
  可而今,这事已经发生过好多次了。
  骂也好,打也好,郑秀都能忍;郑秀所不能忍的,是王尧骂她的话,还有打她的方式。
  王尧说:“蠢婆娘!”
  这是王尧骂的话吗?王尧一直都觉得郑秀聪明,因为郑秀很理解他。郑秀长着一颗小小的脑袋,王尧常说:“长小脑袋瓜的人最聪明。”他甚至当着袁镇长和李队长的面也表扬过她。有一回袁镇长来村里检查工作,在他家吃饭,顺便也把开采队的李队长请来了。郑秀杀兔子的时候,究竟怎么个杀法兔肉才鲜嫩可口,王尧跟郑秀争论起来,没争几旬,王尧就嘿嘿嘿笑,对袁镇长和李队长说:“我这人没别的福分,找个婆娘脑瓜活泛还真是福分。”他已经连任三届村长,自当上村长过后,就没干过家务活,关于兔子的杀法和兔肉的做法,远不如老婆精通,之所以跟老婆争论,就是想引出那句话。他以老婆的聪明而自豪,啥时候说过她蠢?
  这不是他骂的话,而是向遇春骂的话!向遇春骂张从素就是这么骂的。
  王尧并非没打过郑秀,但仅有一次,而且是五年前的事情。五年前的某天中午,他在郑秀的背上擂了一拳,这一拳让他后悔了很长时间。现在他干干净净忘记了后悔的滋味儿,经常出手,且出手很奇:开始两天是扇耳光,后来就不扇耳光了,而是把郑秀往地上一推,一脚踩住她的头发。
  这也不是他的打法,而是向遇春的打法!向遇春打张从素就是这么打的。
  有一天,郑秀挨了打,一边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头发,一边哭诉:
  “你究竟是向遇春还是王尧,我不认识了哇……我不认识自己的男人了哇……”
  王尧悚然一惊。那时候,他分明感觉到,死去了的向遇春,还在他身上活着!他生活的意义,就是帮助向遇春延长本不该那么早就结束的寿命。他就像刚从冰窟窿里出来,嘴皮发乌,牙齿打战,身子一耸,扑到郑秀面前。郑秀以为又要打她,朝旁边躲。
  但王尧没有打她,王尧跪在地上,请求原谅。
  郑秀去扶他。王尧疲惫得像没长骨头,郑秀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拖到床边,让他躺下,自己再搭张矮凳坐到床前,流着泪说:“我知道你不想打我,更不想踩我的头发,你是犯病了……我问你,你这样被向遇春鬼魂附身,是不是心里还窝着你跟他的那件事?”
  王尧慢慢把脸转过来,盯住郑秀的眼睛。
  “我早就想问你,我是怕你……”
  “你怕我啥?”王尧的眼珠像两粒火球。
  郑秀嗫嚅不言。
  “你是怕我……有压力?”
  郑秀用袖口拭了泪,怜悯地望着丈夫。她就是害怕丈夫压力太大。事情已经发生,流言早就存在,那些流言,王尧本人听不见,郑秀却是知道的。向遇春被市里来的潜水员湿淋淋地拖上岸的时候,张从素往丈夫的尸体上扑,但公安守着,不让她靠近,她就扑在河滩上哭喊:“你个冤死鬼呀,我那天为啥不跟着上船啦,我跟着上船你就不会这么死呀……”向遇春的尸体并没漂多远,差不多也就是在王尧背他上船的那段河上被截获住,当时许多村里人都跑去围观(王尧被扣着,但郑秀和王兴国都在现场),除了不省事的孩子,谁都懂得张从素哭诉的内容。论水性,向遇春比王尧好得多,而且船跟礁石是迎面相撞,王尧坐在驾驶台,向遇春坐在后面,要撞也应该是王尧撞得更狠,他怎么就只受了轻伤,而向遇春却死了?再说人不会那么撞一下就马上死去,向遇春的肚子里怎么连一口水也没进?法医说他是入水的那一下就呛破了肺膜,鬼才相信。沉船入水,都有个过程,又不是猛然扎下去,不会呛破肺膜的。住在河边的人,这一点常识还有。张从素不认为向遇春死在菠萝槌下,而是王尧把他弄上船后,再给了他致命一击,随后制造了撞船沉水的假象。但村里人不这么看,他们觉得,向遇春在上船之前,就已经死了。王尧说他在船上还跟向遇春说了话,说的只能是鬼话!而且王尧也不想想,既然你跟向遇春说了话,证明向遇春的伤情不是那么危险,你把船开那么快干什么?
  “是不是村里有人在怀疑我?”王尧鼓足勇气,这样问。
  “是,”郑秀老实承认,“王盛还跟人说,他当时不愿意把向遇春往船上抬,是因为他早就看出向遇春无救了,他说他离开石碾的时候,向遇春基本上就是一个死人。”
  王尧坐起来,坐得那么猛,像他是台机器,有人摁了一下按钮,他就折叠过来了。他终于明白了村里人听他解释的时候,眼睛为什么都贼亮贼亮的,都只管唔唔地应,却从不正面发表意见;明白了像王盛那样的家伙为什么敢于睁眼说瞎话,还要站在背后直勾勾地窥视他;也明白了向遇春生期那天,张从素为什么说“自己男人是怎么死的都弄不清”。
  “既然这样,他们为啥不去告我?”
  郑秀一巴掌捂住他的嘴:“我的先人呢,你就不能小声些?你想想,谁会去告你?张从素知道自己告不动你,即便告得动,她还不一定告呢!张从素都不告,谁还去多事?跟自己屁不相干,谁愿意去惹那个麻烦?何况向遇春那人,你数数,这村子里,包括开采队在内,你数得出几个人不恨他?要说对他好,还真只有你,他在生的时候,你啥时候亏待过他?人各有命,生死在天,他那样死,也是他自找的。你就别担那份心,好好生生过你的日子吧!”
  王尧痴坐不语,像傻过去了。
  那天夜里,鸡不叫狗不咬的时候,郑秀等王尧睡熟后,偷偷摸摸爬起来,到向遇春的坟前烧了纸,祈愿他的灵魂安息,别再来缠她的丈夫。她拿不准向遇春是否听她的,此前她到向遇春的坟前来祈求过许多次,向遇春都没理睬她。
  但这回向遇春理睬她了,果真不再来缠王尧,王尧也没再犯病。
  对村里人的愤怒,暂时压下了王尧内心的恐惧。
  他已经不怕村里人了,既然大家都知道,就用不着怕!他只是感到愤怒,觉得这几个月来,自己像个认认真真演戏的小丑,自以为演得那么动情,谁知观众早就看穿了他的底细。那些家伙就像当初向遇春掌握了他的秘密一样,都想捏住他的脖子!王盛把土坑说成水井,还不算最过分的,有的人,竟然把自家的病牛拉到山上去,趁开采队放炮的时候把牛推下悬崖,然后说是炮声把牛惊吓的,声泪俱下义愤填膺地要求赔偿,说那是我家上好的耕牛啊,耕牛是农民的半个粮仓啊,你得要赔我半个粮仓!还有的人,把自家的狗打死吃掉了,硬说是开采队的人偷去吃掉的!遇到这种事,王尧怎么去跟开采队交涉?既然委托你处理纠纷,你总得把事情做得像个样子。许多时候,王尧都是自掏腰包,息事宁人。
  现在他不愿意这样做了。他说:“怎么,又来那一套?”
  单是这样的话,王尧也是很久没有说过。他把这话说得很柔软,但绵里藏刀。他不再担心有人提出过分的要求,而是巴望着有人提出来。因为他在寻找机会,发泄他的愤怒。
  机会终于来了。这天。村西刘麻子借故开采队运土的卡车从他菜地上面路过时,往他菜地旁边的蓄粪池里撒了些土,就要求赔偿。说实话,他也不是真要赔偿,只是王尧和另外七八个人在他院坝里拉闲话,他笑嘻嘻地顺便说说而已。但王尧却当了真。他分明知道刘麻子是说着玩的,可他偏要当真。
  他说:“老刘,你要求赔多少钱?”
  刘麻子正用竹烟筒抽旱烟,此时把一大泡唾液吐出来,依旧笑嘻嘻地说:“王村长说多少就是多少。”
  “赔你一万你要不要?”
  刘麻子是个老实人,开始没听出王尧的口气,现在听出来了。他抬眼一看,发现王尧本是软塌塌的目光,现在又跟先前一样像鹅卵石那么硬。他避开了,嬉笑两声,不再说话。
  “我问你呢。”
  刘麻子尴尬地环视一下众人,自嘲地说:“咋不想要呢,可惜王村长不给我。”
  “算你说对了,我真不会给。你找的理由也太不成个理由了。你到底不如王盛聪明,人家王盛把一个土坑说成用了五辈人的水井。赔他一千还说得过去,你那算啥球理由啊,还想一万呢!”
  那时候,王尧的脸上是笑着的,话却是扳也扳不弯。他之所以提到王盛,是因为王盛在场。自己把病牛推下山崖的那个人也在场,但王尧没提他,就提王盛。那个七月的傍晚,只有王盛看到了王尧和向遇春发生冲突的全过程:向遇春抓住王尧的胸膛时,虽是气势汹汹,但谁都看得出来,他绝没有打王尧的意思,蹲在一旁的王盛还准备站起来劝解,就在他腰快伸直的时候,王尧一槌子敲了过去。王盛不仅知道向遇春已经无救,还应该知道王尧是故意抢在他劝解之前给了向遇春致命一击。
  正因为这样,王尧才专门拿王盛臊。他就要看看王盛有什么反应。
  王盛站在离王尧不远的地方,一条腿支着,一条腿踮着,这时候他把两条腿交换了一下,觉得不方便,又按原来的姿势站好,红着脸说:“嘿,你凭啥只戳我的脊梁骨?”
  “自己在脊梁骨上钻了个窟窿,还怕人戳?”
  王盛显然没有准备,他以为自己那么反驳一下,王尧就该知趣,可看王尧那样子,听王尧那口气,他是成心拿自己说事的。而接下来该怎么回应,王盛却没想明白。
  王尧又说话了。王尧说:“我真担心某一天有人故意搞瘸自己一条腿,然后说是开采队干的。”
  这话太毒。所有人都扫了一眼王盛的站姿。
  王尧也看着王盛,他不像别人那样扫一眼就了事,而是死死盯住王盛的眼睛。他以古怪的心思等着王盛说话。他对那些话深含恐惧,却又奇异地希望他说出来。
  可王盛啥也没说。他单薄的嘴唇嗫嚅一阵,就停住了,绷起来的、充满怒气的脸慢慢松弛,颜色也慢慢变深,成了青色,两只手瑟瑟地握在一起。眼里有浅浅的泪光。
  王尧挺了挺腰,心想,这人,不能自己把自己当成软柿子,否则谁都想捏你一把。
  流言终究是流言,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别说去告他,连当着他的面说出口的勇气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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