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与文论-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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喋不休……我一想起那些就有些痛心和焦躁,当时真想迎着他大喊一声:我在○三所到底干
了什么坏事?我当时只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犯下了什么罪过?
我真不愿向你提起他的那些话。我很难过。字里行间再没有了信任,他甚至从人格上审
视我、怀疑我。而这种侮辱是在我最需要援助的时刻出现的,它竟来自我的挚友和师长!
我在○三所干了什么?我勤奋工作,出色地完成了交付于我的专业项目,连续三年获得
成果奖——这在毕业不久的一茬人中并不多见,连那个所长也同样承认这个基本事实。不幸
的是我在这儿遇上了一个和柏老一样的人——请原谅吧,柏慧,我不得不又一次提到了你父
亲,因为不借助这个比喻就讲不明白。我是说这个人像你的父亲一样含蓄而霸道,是这儿的
一位“老族长”。几十年来他一直是这个大楼中一个不可动摇的人物,这点也很像你的父
亲。他成了一个地方莫名其妙的权威,却又毫无真实货色。说起来也许令人不信,他大部分
时间连一些专业上的基本概念都搞不明白,可荒唐的是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是这儿最重要的专
家之一。
就靠了这些,他成为那些呕心沥血的学者头上的一块顽石。他成了“牧羊人”,一天到
晚挥动鞭子,不管那些羔羊怎样惨叫、鲜血淋淋。我也是一只羔羊,不过我没有仅仅捂住自
己的伤口而已。
我最后终于搞明白了他是什么人。原来他们由来已久,从来都把我们视为“异类”!
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我才弄清了他的历史。
……他的最重要的所谓著作粗陋不堪,而且其中的绝大部分又出自别人之手。那些精神
的苦役犯在特殊的年代里为了生存,不得不违心劳作。他们被迫写下了不属于自己的文字,
在双重的折磨之下,或者倒毙或者苟活。而其中的一大批人在这之后永远被剥夺了工作的权
利,他们面临的只有不幸、屈辱和死亡……
我可以开列一串长长的名单。有一天我会一个一个讲述他们的故事。这是掠夺与被掠
夺、是魔鬼的毒计与被蹂躏者的故事。这些故事其实你是不该陌生的。
看着这一串长长的名单时,我震惊了。
当时我只有三十多岁,身上的血流滚烫滚烫,我不能忍受。在○三所,有幸的是结识了
一位地质学家,同时也是一位诗人,后来成了我最好的兄长和导师。他长得黑瘦黑瘦,脸上
没有一点光泽,当时谁也不知道他正害着一种可怕的疾病。他只是没命地工作,大概只有他
自己知道时间不多了。我整整两年时间因一个项目与他日夜在一起,这才有机会靠近他的心
灵。我敢说他从根上影响了我这个人,并使我懂得了怎样才算一位真正的歌手。
谁也想不到他经受了那么多磨难:两次被监禁,两次进入劳改农场;而他当年的老师是
最著名的大学者,称得上学界泰斗,命运比他惨多了,终于没有捱过来,很早以前就去世
了。我认识他时,他有一多半时间在整理自己老师的遗著。
奇怪的是他直到最后仍然不愿提起这些往事,谈的只是手头正忙的事情,是年轻时野外
勘查经历的美好故事,是心中涌动的诗情……可即便这时那个外号叫“瓷眼”的所长也没有
停止对他的围剿。那一伙使用了一切善良人所无法想象的卑劣手段,甚至非法审讯了他身边
所有的朋友……
那时这位可爱的兄长身上潜伏的癌症开始剧烈地折磨他,等他不得不住院治疗时,已经
到了晚期。入院仅仅一个月的时间他就去世了。他是吐血而死的,就死在我的怀中。
一个最好的导师死在我的怀里。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一个真正的兄长。
我想大声告诉“老胡师”,我的老师,告诉他有人是怎样死亡的——他们或死在我的怀
中、或倒在我们看不见的其他一些地方,那儿的蜀葵花静静地开放……
这就是我在那个○三所大致的经历。这就是我要说的简单的事实。我已经没有眼泪。因
为一个长满了胡茬的男人是不该哭泣的。
离开○三所后,“老胡师”在来信中先是叹息,接着又是赞扬,说我虽然可惜地离开了
自己的专业,有点“遁世”的消极,但谢天谢地总算从激烈的、无谓的争斗中解脱了——这
也值得庆幸啊……
读着这些信,一时无语。我想他大概再也不会明白我了。
很可惜——这才真的算可惜呢。我的那位兄长和导师本该是他的同类,他应该自觉地站
到这一边。我的兄长最后吐出的殷红的血应该溅到他的身上才好,也许这样才会让他记住什
么。我感到更加愤慨的是,他正在不自觉地践踏什么,而它是我心中最可宝贵的东西……还
有,他认为我退却了,逃遁了——我会吗?
退却的年代已经过去了。退却的机会再也没有留给我。我命中注定了要迎上去,要承
受,要承受这一切。我说过我从属于一个特殊的家族,当我慢慢辨认出这一点时,我就明白
了该做些什么。我只有一种结局,就是迎上去,奔向那个我应该去的地方。这是非常光荣
的。
我离开了那些嘈杂,只是为了更好地检视。还有,我要舔一舔创痛。我要好好地整理浑
浑的思绪,把爱和恨的贮备好好咀嚼一遍。我会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分钟。
柏慧,今天该是个时候了,有机会我将好好地谈谈你的父亲。
……失去了当面向你叙说这些的机会,大约是一生的遗憾。好在我仍然能够叙说;而且
我们都是过来人,有了另一种达观与平静。在学院时,在你面前,我是一个燃烧着的山里毛
头小伙子,惊悸未消,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语——特别是牵涉到我的家庭,我的身世的时
候。我只记得母亲在分手时对我的告诫:永远也不要对别人提起你的父亲……
由于那个春天的丁香花开得太茂盛,浓烈的气味让我整个个人都眩晕了。在一阵恍惚迷
离中,我忘记了母亲的告诫。
于是报应接踵而来。
我出生在登州海角的一个小城里。这儿在民国初年有过一阵畸型的繁荣,倚仗了一个天
然良港,海上贸易使它日益发达。小城的人见多识广,他们有幸不断在这儿迎接一些非带有
意思的人物。那些在中国近代史上被写过一二笔的人,当年就有几双脚板磕响了小城青砖铺
起的街道。一些新兴工业主、大商人,纷纷来到这个小城,拓展他们的一份事业。我的外祖
父一家来得更早一些,当地人记得从一开始这儿就有这么一支望族。他们的主要产业不在这
儿,这儿只是他们一个惬意的居住地。蓝蓝的海湾,密密的树林连接着洁白的沙滩,一年中
有一多半时间风和日丽。而且这儿交通方便,风气开化,又免除了大都市的拥挤和喧哗。
外祖父的前几代都是经营实业物产的,最早还出过一个清代官吏,作为第一批钦定的
“金矿督办”,到登州海角来“发凿山谷”。我相信当年的“督办”是一个肥缺,整个家族
的兴盛显然有迹可循。反正到了外祖父这一代,已经没人能说得清他们有多少资产了。外祖
父走的也是当时大多数名门子弟的道路:在大城市读书,寻机会到国外深造——如果不是因
为意想不到的一场婚姻,外祖父一定会在他二十岁左右出洋。
他当时完全是疯迷了,为了外祖母不顾一切。外祖母只是他们府中一个身材瘦小的使
女,他们竟然难舍难分,后来一起从海港上逃走了。在外流浪的几年中,外祖父结识了一些
革命党;最后跟上一位荷兰籍医生学医,去了欧洲。归来时父母都去世了,外祖父和外祖母
双双回到这座小城。这儿处于战略要地,由于有一个港口,又临近一个国内最大的金矿,几
派政治力量都在这儿集结、较量。外祖父回来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开办了当地第一所
中西医院,并亲自担任院长。
他在多大程度上参与了当地政治纷争,我无法从外祖母和母亲口中知道得太多。我出生
时外祖父已经不在人世。
从他那场奋不顾身的恋爱我就明白了,外祖父是一个心怀热烈理想、追求完美的人。他
本来可以任意享用祖上的遗产,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但他宁可让这一辈子波澜迭起、惊险
丛生,而不愿重复一种陈腐老旧的生活。他勇敢地投入了自己只遭逢一次的时代,做了一个
男人该干的事情。
这样的人往往不得善终。
一个人心中燃烧着希望,就不能害怕牺牲。牺牲对他而言是经常的事情。
我的父亲从小就在他叔伯爷爷——一个官僚商贾身边生活。因为叔伯爷爷没有儿子,就
对父亲格外器重。可是这并没有阻碍他成为一个职业革命者——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已经是一
位颇有名气的人物,以后甚至担任过一支部队的副政委。
后来由于斗争的需要,他才不得不脱下军装。
父亲就在担任副政委的前后结识了外祖父一家。外祖母后来说,他来到那个大院,看到
那几棵高大茂盛的白玉兰树,顿时双眼一亮。那是一个春天……父亲频频来往于小城和另外
几所大城市之间。而今,他所做过的一切都湮没在历史的尘烟之中。他的事迹没有被写入教
科书中,没有被记录下来,我只能从外祖母和母亲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一点,留在脑海里连缀
编织。
大约是父亲和母亲结婚的第二年,外祖父遇难了。他多少年来都是当地丑恶势力的眼中
钉,敌人已经不止一次扬言要“除掉他”。他们知道外祖父的分量,完全懂得要实现自己的
阴谋,就必须消除小城中这个巨大的、难以动摇的存在。
母亲说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天气闷热异常。全家人都没有午睡,不知为什么不安地走
来走去。父亲出发到外地去了,大院里只有母女俩、一两个常住院内的帮工。他们好像都同
时在挂念着什么。“老爷”还没有回来——“老爷”开会去了……到了下午,很快,太阳红
了,红得像血。一阵风吹得树叶乱响,像有马队从墙外驰过。就在这时,大院的正门被什么
撞开了——所有人都看到了外祖父的大红马走了进来,马背上没有人!
马背上有湿湿的一片,母亲伸手摸了一下,是红色的。外祖母迎着红马叫了一声,红马
扭头就跑。全家人紧紧随上。
大红马跑、跑,一直跑了好久,来到了城郊,那里是一片矮矮的松林……外祖父就在那
儿遭了埋伏。他静静地躺着,身下的白沙和一层松针都被染红了。
这就是外祖父的死。它离我的出生还有近十年的时间。那一场巨大的不幸、难以想象的
悲恸完全被排除在我的视野之外,却不可避免地在我心中结下了永难消除的疤痕。因为我们
的生活到处打下了他的印记——我识字以后读到的每一本有趣的书,问一下都是他遗下的;
还有那些精美的小器具,比如一件漆器、一个八音盒、一台西洋钟,都是他留下来的。更多
的是故事,外祖母在夜深人静时忍不住就要回忆那些美好的或是担惊受怕的年代。外祖父在
我心目中成了一个神秘的、英俊的、殉道的男人。
他没有迎来小城的解放,虽然他为之奋斗了一生。这对于他不知是不是一件幸事。父亲
的经历多少可以给人一点启迪,因为他们走了相同的道路,用来互为参照也并非毫无意义。
外祖父遇害的第二年小城解放了。作为胜利者,父亲接受了人们献花,受到了好多人的
欢呼……但他没有陶醉,很快就投入了更为繁忙的工作,几乎不怎么沾家——母亲说他已经
完全忘记了自己,简直化为了革命肢体上的一个器官。那时候有多少事情要做,他的心情时
而沉重时而欢乐,两眼常常闪烁着动人的光。
这种光用不了多久就要熄灭了。奇怪的是他毫无预感。因为一个人如果被理想烧灼着,
心中存有不灭的希望,那么生命就不属于自己了。他甚至在解放前夕做了一件事——我相信
这件事会长久地折磨着他,特别是他生命接近终点的时候。
我前面说过,他从小就跟在叔伯爷爷身边,他曾是大山里的一个穷孩子。叔伯爷爷是省
城的一个大官僚,把他从山里领走,洗去了他身上的泥土,又送他上学,直到把他养育成
人。那个老人和他的夫人都在父亲身上花费了不少心血,他们是他无可争执的恩人。后来父
亲从他们身边飞开了。当平原地区的战争到了决定关头时,叔伯爷爷亲自策划了几次大的行
动,使革命力量蒙受了巨大损失。也是一种宿命,那个老人在一次回乡时竟然被俘了。这在
当时是一件大事,父亲受命参与了对自己叔伯爷爷的审判。
结果可想而知。叔伯爷爷被处决了。据母亲说,行刑前夕爷儿俩谈了一次话,两个人看
上去都还平静……其实谁都明白,整个平原上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够挽救这个老人的生命,他
就是我的父亲。可他没有那样做。
这就是一个处于特殊时刻的人:纯洁而残酷。他深深地爱着、恨着,走到了一个极端。
可是他想不到小城解放的第二年,他自己也被捕了。这个事件惊动了全城的人,因为这
太突然太出乎预料了。他搅进了一个永远无法查清的案件中,据说这个案件水落石出那天就
可以解释一切:黑暗年代里一个又一个革命者的失踪、斗争的失利、计划的破产……这是不
可能的,因为逮捕父亲大半只是出于臆测,或出于更大的阴谋。反正我相信母亲的话:
她当时就认为父亲是无辜的。父亲永远不会背叛。是他的忠贞使他逼近了这样一个结
局。
从此我们家走入了恐怖时期。大院里没有一天是安宁的,不断涌进一些奇奇怪怪的人,
他们大半都是我们不认识的人。
母亲日夜哭泣,后来又病倒了,是外祖母劝导她、安慰她,请医生为她诊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