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与文论-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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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那头发毫无光泽,像风雨吹打过的旧麻绺。再看她的衣衫,都是许多年前出产的布料,
洗得没了颜色,破裂的地方又被精心缝连过。它们比她的身躯更瘦小,紧绷绷地裹在身上,
她用力动几下它们就会破碎……我不明白她在艰苦的劳动中是怎样保护自己衣衫的。
就是这样一个贫寒少女走进了我的视野、我的葡萄园。这是偶然的吗?
神灵总是瞅准一切机会来提醒人——只要他能够领悟。
我将竭尽全力保护这个少女。我知道她与我的葡萄园具有同样意义,也同样沉重和淳
朴、同样正在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
是的,她在这几年里似乎高了一点也胖了一点,头发乌亮亮的,黑黑的大眼睛覆在长长
的眼睫毛下面,每闪动一下都有掩不住的光彩在泄露。她微黑的、杏红色的皮肤简直就是健
康和青春的标志。她在葡萄园里是一个象征、一个精灵……
她过去很少牵挂这个园子的前途,因为她从未怀疑过我和四哥等人拥有的力量,认为我
们几个男人足以保护它了。她现在似乎明白这有点过高地估计了我们。当那些可怕的侵犯和
打扰过去之后,留给鼓额的除了费解,还有难以祛除的惧怕。她怕有那么一天,这葡萄园不
复存在,那时她往何处去?
那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一天啊。她拒绝回到原来的村庄去,即便和母亲在一起。
我终于懂得了对葡萄园的爱护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爱而又可怜的鼓额啊。
一连多少天都在设法为四哥讨回那支枪。它陪伴了一位伤残者,安慰了他多少年。人们
说这杆土里土气的枪在他肩上已经几十年了。一个人怎么可以突然失去了这样一个伴儿?
孤单的时刻,它与他可以在原野上对话。
那时拐子四哥刚刚负伤回来,正赶上非常时期,大家都没有东西吃。河湾那儿有不少水
鸟,他就用这支枪去猎水鸟。
他的猎物救了不少濒临死亡的人,也使他成了一个漫野游荡的人。
他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常常宿在野外。他的朋友与他一起游荡,一起在海滩上点
起炊烟。传说有一次他们在半人高的白茅地里猎到了一只大鸟,另一只飞掉了——这原来是
一对夫妻鸟。那天他们在烤那只猎获物,天黑下来,满天星星闪动,从天边就传来了另一只
鸟凄切的呼叫。这叫声嘶哑一会儿尖亮一会儿,叫得人心上发紧。他们草草地吃掉了烤好的
鸟,在草丛里躺下,准备过夜了。可是那只鸟仍在呼号。它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在空中徘
徊……谁也睡不着。这真是煎熬的一夜。
从那以后,人们再很少听到四哥扣响扳机。他只是背着它。
我想,也许一个身上有着严重创伤的人特别需要一件武器。他近来越来越多地说到类似
的话,“我总有一天要跟他们动动家伙”、“快惹我放枪了……”
那些人坚持说四哥是持枪威胁公务人员。我是当时在场的人,完全可以证明这是编造谎
话。“非法持枪,而且——妨碍公务人员……”那个咕哝不停的家伙正是那个闯进园子抓人
的瘦子,这会儿他已经被我的“朋友”们疏通过,凶气自然少了许多。不过他就是不愿最后
把枪交出。
我问他:“既然已经作了罚款处理,那枪也就应该发还了吧?”
“有持枪证吗?”
当然没有。所谓的“持枪证”是这几年里的新玩艺儿,早些年平原上的猎人多极了,谁
也不懂给土制猎枪报个户口。我说我们葡萄园在秋天需要守夜,而且野外动物甚多,一杆猎
枪绝对需要——那是否可以加办一个“持枪证”?
瘦子神秘而险恶地干笑几声,没有回答。
我觉得眼前这个人的鼻梁那儿只缺少狠狠的一拳。有了这一拳他也许会变得好一些。
离开时,他出人意料地送了几步。在门外的一棵杨树下,他站住了,压低着嗓子说:
“该花的钱还得花上……”
我只想快些离开这个恶棍。
很多天之后,我想起那张瘦脸还感到恶心。我毫不怀疑,如果不按他说的办,那就不仅
是失去四哥那支心爱的枪,恐怕还会出现新的麻烦。最后我只得通过“朋友”交上了那一笔
钱——这一回是直接递到瘦子手里的。
这一切当然都得背着四哥做。
好久了,一直传着一个消息:有关方面正在与国外紧张谈判,这事儿已进行了一个多
月,结果总算出来了。
原来国外的一个公司要长期租用这一片大海滩。可能是地价的争执,谈判归于失败。我
们这会儿才明白了那一次丈量是要干什么。
那个公司是搞人造石油的。
这次合作的失败肯定是件好事。可是会不会重新开始其他的合作呢?
我们葡萄园西面不远是一处国营园艺场,那是多么阔大的一片果林啊。我不曾在别处见
过如此美丽的一片园林。可是如今园艺场的头儿正在频频接待海外和内地的一些大公司经
理,一心要开办一两个能赚钱的项目。眼下他们正在谈合办一个化工厂和电镀厂,还发誓说
要设法引进外资,建一个华东数一数二的大型氯碱厂……
各种各样的汽车不断顺着园艺场与葡萄园之间的马路开来。车子开开停停,不时有人下
来遛一圈儿——他们大概坚信,只要瞄上了随便哪一个地方,那儿的人立刻就会伸出双手迎
接。他们大概不知道,这片平原的丛林和稼禾后面,藏下了多少憎恨的眼睛。车子继续往前
开,一直开到无路可走的地方。这条铺了柏油的公路被称为“国防路”,尽头消失在一片生
了荩草的沙子中。这是片绵软的沙滩,再往前一百多米就是大海了。
“多么美的地方啊,这儿要建别墅的。”他们哼着下了车,抹着腰对陪伴左右的官员
说。那些官员都是从海边小城来的,一个个差不多都长了臃肿的身材,满脸堆笑,结着一截
皱巴巴的领带。他们讨好地对外来客吐出一个英语单词,地方口音又浓又浊。
从车上下来的女人都涂了青黑色的眼影,脸上搽了红色化妆品;偶尔也能遇到将脸染成
金色的;有一次我还见到一个把脸染成了蓝色的人……她们无一例外地戴了大耳环、抹了鲜
亮的口红。她们惊讶地呼喊,大笑大闹,张着血盆大口。
她们大概想吞下整个不幸的平原。
几乎每个人都持着一部无线电话,站在离海浪不远的地方“喂喂”大叫。四哥吸着烟看
着,说如果前些年,这些家伙在这儿胡闹,肯定会被当成特务抓起来。“女秘书也随我来
了……是的,我让她以后跟你联系……”
原来那一群女人都是“女秘书”。
他们践踏着这样一片平原,毫无廉耻。有人为什么如此疯狂、拼上命招引一些污染项
目?难道他们不知道这对于一块土地而言是致命的吗?后来才弄明白:所有的目的只为了搞
钱、为了痛快一场。污染在他们看来是不足道的,因为从来没有什么人对污染太过认真。搞
不到钱还可以借机“考察”,到世界各地旅游几次,出去看看“洋人”。
一股浊流正以惊人的速度向登州海角推进——仅仅是几年的时间,这里已经失去了往日
的宁静。我和我的朋友好像进入了最后的守望,正等待着一个结局。这使我想起莱夷人的撤
退与固守,他们在面临狄戎进逼时的情形。
历史正以稍稍改变了的形式重演。
看着那些“女秘书”们涂成了血色和铜色的脸,难以压抑的绝望就会淹没过来。我的脑
海一遍又一遍闪过丛林中那座沉默的茅屋,不止一次记起了父亲从南山归来的那个上午——
他在大海滩上转了多半天。他在干什么?他在寻找一个墓。那是战友的墓。
如今,所有烈士的坟头都与沙丘混到了一起,或者干脆被它们所覆盖。一片又一片丛林
在消逝,大风旋起了沙子。天浑浑的,大风把沙子扬到高空,又飘移到海上。
当年的莱夷人不断地退却。
可是我们呢?我们已经无处可退了。我们再无须退却。
27
鼓额告诉我,有一个鼻梁尖尖的家伙站在园子篱笆那儿窥视——她描绘了一番,我才知
道那个人是前些年辞职的某机关小车司机,如今是运输个体户。他常常混在园艺场驾驶班里
打麻将,据说是赌场上的一把好手。
她非常怕那一对眼睛。
我以前见过他,只一次就记住了。鼓额是对的,那双眼睛像鹰,尖利逼人。有一段我们
的葡萄在运输上很麻烦,半路上常常被人哄抢,有人就介绍找找“鹰眼”。结果他为我们干
得不错。这个人读过不少东西,千方百计想在我面前露一手,但不久他就忙自己的事情去
了。
这一回他露面,完全可以大大方方走进园子里来,却躲在篱笆后面。
我叮嘱鼓额小心一点。只要她到园子深处,我一定让四哥或响铃陪她。我定了一条规
则:她任何时候到海滩上去,或者回家,都要请假……我明白这种警惕决不是多余的。近半
年来,平原上不知发生了多少恶性案件,有的真是闻所未闻。
现在我们宁可相信一切耸人听闻的可怖故事都是真的。这是个疯狂的、丧尽天良的时
刻。
我们的鼓额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她说她怕那个鹰眼,怕极了。有一些日子她总是依偎
在四哥身边,紧紧挨着那支黑乎乎的猎枪……
那一天我去了一趟东部小城,那里有一个很大的葡萄酒厂,酿酒工程师是我的挚友。他
这些年来对我们葡萄园的帮助大极了,可是这个酿酒天才近来与爱人闹翻了。他非常痛苦。
我是专门去劝慰他的,也想顺便开导一下那个女人。就这样我回葡萄园晚了一两天,压根就
想不到会出什么事儿。
工程师的爱人长得细细高高,以前常与男人一起到葡萄园来住上一两天。她三十多岁
了,可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多岁,那张脸庞红扑扑的,真是火热烤人,生气勃勃。她快言快
语,风风火火,但看不出是那种过于轻浮的人。她让人想到一只妩媚的狐狸,特别有一副
“让人着迷的鼻梁”——这话是那位酿酒工程师说的。他爱她爱得死去活来,结婚许多年
后,这爱的火焰不是逐日减弱,而是愈燃愈烈。可惜那个女人与一帮好小伙子过从甚密,有
着深深的友谊,并且从友谊过渡到爱情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她似乎不是那种情感上的浮泛
之人,所以她的选择也绝非那么荒唐无忌。只苦坏了我的这位工程师朋友,他差不多都要垮
掉了。我怎么能没有这位朋友呢?还有我的葡萄园,都不能失去他……
那天很晚了我才回到葡萄园。斑虎极有节制地欢迎了我——而往日只要外出归来,它总
是激动得不能自已,扑到我的怀中,全身每一根毛发都在颤动……这一回它的目光躲躲闪
闪,我猜出准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小茅屋里静静的。我走得很近,仍看不到有谁迎着狗吠走出——我跨进四哥的屋子,空
无一人;到了鼓额的屋子,发现他们都围在一起。鼓额坐在中间,捂着脸,发出了微弱的哭
声。我的心立刻怦怦跳起来——我脑海中立刻闪过了那一对鹰眼!
我走近了,他们才一齐抬起头。只有鼓额始终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淌下来。
我把她的手扳开,她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眼看就要喘不过气了。她的哭声越来越大,
沉沉的额头压得她就要倒下来。我扶住了她。
“他狠极了,他……”
我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也听不清鼓额说了些什么。响铃把她揽在怀里,小声哄着:
“反正斑虎把他赶跑了。这只狼再要窜出来,四哥就用枪打死他……”
四哥脸色沉沉地扯了我的手出去,斑虎紧跟在后边。我们一直走到葡萄园深处。
葡萄架下,有一片被踩得很乱的泥土,仔细看看上面有扯下的头发、衣服碎片,还有一
只发卡。显而易见这里不久前有过一场激烈的搏斗。
四哥说:“我那会儿正和她在这里铲土,响铃喊我,我就离开了。也不过是半个钟头
哩,斑虎没好声叫唤,好像这孩子也喊了一声。我知道不好,拿腿就跑过来……那家伙没有
得手,他被斑虎咬了;好身手,连跳过几道葡萄架子窜了,枪没够得上……”
我问是不是“鹰眼”?
四哥没有回答,恨恨地盯住西南方向:“等着吧,我非把他的肚肠打出来不可。这是定
准的,谁说也没有用。嘿,我这枪早该派上用场了。”
我再一次问,四哥说:“你问鼓额去吧,她就是不答。不过我的枪子儿到时候认得他
哩……这是定准的!”
斑虎沮丧着脸,像是在回避我的目光。这个善良的生灵把一切责任都自觉地承担了。多
么令人感动。人间的罪孽怎么能像它理解得那么浅近呢?它的热辣辣的希望和忠诚啊,应该
让所有人都羞愧得无地自容……
四哥看着斑虎说:“那个狼手上有什么凶器,打了斑虎一家伙,你看看!”他蹲下,拂
开斑虎额角那儿——我看到了一块青肿。“斑虎从架子后面窜过来,一下咬住了他后脖那
儿,他回手给了它一家伙……”
我回到茅屋,问鼓额是不是“鹰眼”?她哭而不答。我再问,她说当时只顾挣脱、打
斗,真的没有看清那个人。
我不太信她的话,但又觉得她没有隐瞒的理由。我只在心里料定是那个“鹰眼”。
一连几天,四哥掮着枪在园子四周转悠。他在寻找那个人。我特意去了几次园艺场,想
打听“鹰眼”的去向,都说没有看到。
四哥空闲时间常常领着斑虎走出去,迎着北风走向很远,当然不是为了玩。我知道他极
想猎到一只狼。
那只狼咬伤了我们。它不太懂得鼓额与我们的葡萄园已经是血肉相连。她和四哥、响
铃,甚至还有斑虎,如今都是不可分离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