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与文论-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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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花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有的甚至拒绝上工,只喜欢在夜间活动。他们既不懂得这座农
场的历史,又不希望了解它的过去,说起它来,差不多都骂一句:“狗地方。”这儿为什么
建起了一座农场,从过去到现在都发生了哪些事情,没有一个说得清楚。他们说:
“谁知道呢,反正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不关我们的事儿,狗娘养的说了才算。”
现在的人出奇地冷漠。他们把什么都遗忘了。记忆对于人而言真是太累了,仿佛到处都
能看到对记忆的拚命摆脱。
一个老人在小院子里摆弄着一溜鸟笼,有六十多岁。我向他打听当年的事情,提到一个
人,他提鸟笼的手一抖——我看得清清楚楚。接着问下去,他就叹气,就说自己是个“没志
气的人”,所以至今“还活着”——“我还活着,如今不中用的人都顺顺当当活下来,真正
有点本事、有点志气的人早就归天了……”
他的口气中有惊人的沮丧和失望,说完就一口接一口吸烟,用力吐。
我问到口吃老教授的事情,他就一声不吭了。又问,他站起来,面向西北方看着,半天
才伸出烟斗点划了一下,“他去了……”
他走在前边,我紧紧跟上。这时候晚霞落在田埂上,土地是火红色。我们沿着一条破败
的石砌水渠往前走,渠中干得没有一滴水。拐过几个弯,踏上了一片茅草地,就是那些尖尖
的、小得可怜的坟堆了。我们一块儿站在一座刚刚被修过不久的坟前,沉默着。我猜想这就
是那个口吃老教授的安息之处了。
我来得太迟了。我后悔自己没有早生几年,人生之路上没能遭逢这位真正博学的老人。
老人口吃,可名声大得吓人,在学界有不容置疑的地位。他在当时的学院属于首屈一指的专
家,后来也是第一批被遣到农场的人。而与此同时,柏老却走上了人生的峰巅。他是当时学
院“三人小组”当中最有势力的人物,这个小组在长时间内把持了所有的权力。
柏老与其他人的不同之处,就是特别注意发挥人的“一技之长”,比如对口吃老教授等
人,就不失时机地吸收进一个小组。当时组成的班子很小,只有三四个人,后来又变成十余
人。班子完成了柏老一手策划的几个题目,都是关于地质方面的普及性读物,其中包括几本
打井找水的实用性小册子——这当然也是有意义的事情,只不过这些题目由学院里一些讲师
率领学生做起来更方便、更合适;反过来让口吃老教授他们亲手来做,就困难得多。他在班
子里不断受到捉弄,那些领头的人嘲笑他是“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老人非常认
真,开始的时候忍着,后来索性要回农场。柏老的人就重新把他送去砌渠、整田埂,不准他
和他的朋友接触任何文字读物。对于这样一位老人而言,真是太寂寞了。这等于是一种“饥
饿疗法”。
大约又过了半年,有人再一次请老教授参加一个小班子,老人就答应了。这一次人数不
多,老人成了主笔。他们完成了上下两大卷的著作,尔后就解散了,重新回到了农场。著作
手稿在柏老那儿“修订”了一年多,出版时著者的名字只有柏老一人。农场上的人没有一个
吭声,口吃老教授也缄口不语。
当年参与那事的人都未离开农场,他们都明白,柏老不会让他们回到学界的。在农场,
他们使用各种农具时显得那么笨拙,监工的人任意喝斥,而且无人同情——谁会同情这些面
黄肌瘦、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的人呢?监工的人当时持有武器,他们喝了酒就嚷:“这些
废品除了糟蹋粮食还有什么用?有关领导批个字儿,干脆毙了算了……”
农场上的庄稼收获了一茬又一茬,土地不断结出籽粒,已经变得疲惫不堪。人差不多都
疯狂了,对一部分人怒目相视。
他们固执地认为这伙人是不配吃食物的,而应该像牛羊一样咀嚼青草。秋风吹过,冬天
就快来了,冬天里青草也要光了。
那一部分人在冬天注定了要遭受厄运。与口吃老教授同来的一批人被押到一个专门的区
域劳动,住到了专门的青砖房里。
他们的食物是配给的,粗糙得难以下咽。每天的活儿都是可怕的沉重:钻到暗渠里掏淤
泥、在酥土层上挖井……不止一次有人被砸伤,有的干脆再也没能回到青砖房里来。
柏老身边的人不断到农场巡视,他们对口吃老教授一拨人特别关心。这拨人的日常起
居、言论甚至神情都要被如实地记录。就是这个冬季,有人证明说亲耳听到了口吃老教授诽
谤柏老,影射甚至公开地宣称那上下两卷著作有他和朋友的心血……老教授很快被隔离起
来。他们变着花样审讯,他回答:自己一直感到愧疚的,是没能很好地利用那个机会——也
许那样的机会永远地失去了;他和他的朋友应该充分利用某些人的险恶和虚荣,完成一部真
正好的著作。他眼下难过的是,由他和朋友们亲手写下的竟是如此浅陋的一部书。这是他特
别不能饶恕自己的。
这番话令那些审讯者目瞪口呆。他们好久才醒过神来,于是赶紧整理文字材料。口吃老
教授作为一个疯狂的“翻案进攻”的典型,真是太难得了。他们极想将这个案件搞得更大、
更为引人注目。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被提审和隔离的农场人员有几十人之多。当年参加
过那个班子的人都被重点攻伐,威胁引诱,不给一点喘息的时间。可是所有人都聪明地赞扬
了柏老的博学与忠诚,对那本书的其他情形表示一概不知:自己惟有一生学习、领会其深邃
的精神内涵,云云……
这些人最后——放回农场,这让人感到多少有些轻松,也有些遗憾。
口吃老教授被押到了离农场十几公里远的劳改地,后来又转到小城郊外一个更为偏僻的
地方,至今没有人叫得出那个地方的名字。从他被关押到临终前的三年多时间里,他一直都
呆在那儿,与外界割断了一切联系。
这期间口吃老教授的案件已经惊动了更高层人物,据说有人做出了非常严厉的批示。他
的命运已经不是柏老一类人所能左右的了。柏老这时候与口吃老教授一样,只成为一个任人
摆布的象征物。有人需要柏老一类人,也需要口吃老教授,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的使用价
值是等同的。
老人的最后岁月是在哪里度过的呢?
农场里为我引路的人也搞不明白。不知费了多少周折,我们才在城郊找到了一座土坯房
子——是一个大锅炉房的一角。这儿要为一个地方提供热水和蒸汽,一年四季从不停歇。
在边角小屋的角落那儿,高高的烟囱往高空伸去,占去了这个小房间的四分之一。说起
来关押者的邪恶智慧令人吃惊:他们把口院老教授最后一个夏天的关押地点选在了这儿。
当时老人瘫痪在床上,一丝不挂。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他神志不清,一直在喊叫。
看守被吵得睡不着,就往死里折磨……难以忍受的闷热使老人皮肤溃烂,他把全身都抓破
了。
最后的日子让人不忍叙说……
如果有机会你亲眼去看一眼关押老人的小小空间吧,窄窄的约有六个平米,涂了灰泥的
墙壁上肮脏不堪。黑色、紫色的斑块印痕到处都是,我想那是不幸者干涸的血迹……
给我引路的那个农场老人不停地哭泣,我却一声也哭不出来。
老人说:他当时也是口吃老教授身边的人,一度还是他的得意门生;他是那次活动的参
与者之一。可是由于恐惧,他没有像自己的老师那样讲出真实。
一个时代逝去了。幸存者永远失去了他的机会,这是另一种不幸。我面前的老者泪流满
面,说他当年没有在老师身边死去,剩下的就是苟活了——苟活也是另一种死亡,心的死
亡。
他说后来时尚风气有了变化,同来农场的人又分别被召回,去从事原来的工作,或调到
别的地方。反正都能做一点与他们身份相符的事情了——这一天的到来真难啊,真是望眼欲
穿。临要离开农场的那一天,许多人哭得像个孩子。他说他主动提出不离开农场。“你疯了
吗?”有人问。他回答:
“以前疯过……”
就这样他留下了。他在大家纷纷离去的那一刻突然觉得农场上该有个人来陪一下老
师……
柏慧,这是我遇到的又一个感到羞愧的老人。奇怪的是现在遇不到有羞愧感的人了,偶
尔遇到一个也往往是老人,很老很老的人。中年人不会有羞愧感,青年人根本就不能指望。
我特别重视那些有羞愧感的人。这种感觉往往是觉悟的结果。当一个人走在人生之路上
蓦然回首,发现了无法弥补的哀伤时,就会痛得弯下腰来。神灵昭示给人的那一点点并不难
做,可是一个人却往往做不到。然而机会完结了,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留给一个人的
时间也就是那么多。一个多少有点自尊的人、一个还不那么污浊的人,最后又能剩下什么?
只剩下了一点点惭愧……
我陪那位老人住了一段,伴他在这片荒芜的、被遗弃的土地上走了很久。我们竟然没有
多少话要说。多平整的一片土地啊,谁想得到这在多少年前还是起伏的沙丘?那狂风飞舞之
时沙子扬到高空,一个季节过去沙丘就移动得面目全非。
谁把这儿翻出黑土、推平了丘峦、植上了青杨、挖出了纵横交织的沟渠?是一群身穿号
衣的“罪人”。
这群人中就有口吃老教授。与他结伴的大都是一些专家和学者,是当时最著名的人物。
如今他们又在哪里?
他们曾经因为拥有一个多思的头脑而遭到仇视:而今天,遗留下来的四肢发达的人却荒
芜了这片土地……
谁来回答呢?大地沉默无声,那是在静待一个回答啊。
……
我要讲的故事本来也就是这些了。可是老胡师又给我讲叙了新的内容。他的话不得不促
使我用另一种目光去看柏老。
以前我只把他看成一个侥幸的骗子,一个攫取了声望和地位、养尊处优的庸俗之徒。现
在看这未免太简单了。
我回忆着那个留着背头、端着黑色烟斗的形象,回忆着他端详女儿的那种神情,有着稍
稍的惊讶。我至今才明白他那时掩去了多少愤懑和不快,甚至是难以排解的痛苦……
不知他对你是否流露过这一切?
他觉得自己走进学界真是天大的误会。他在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委屈。他时常回想事情
的起因和发展的一个个关节,常常为那一次次过失、容易引起误解的行为而痛感惋惜!是
的,他的雄心和抱负从来就不算少,他压根就不想搞什么著作当什么学者院长之类。他喜欢
更痛快更直接地干点什么,比如说过一种真刀真枪的生活……走到今天这一步真是阴差阳
错,它美其名曰叫做“另一条战线”……
柏老在开始的时候作过有力反抗。可是收效甚微。“你必须这样!”“你是一个战士
吗?”
“我是一个……战士。”柏老很不情愿地回答。这种回答是致命的。
他最痛恨自己的右手。这只手如果早点捆绑一下也许就没有后来的怪事了。它不知为什
么学着写了几篇小东西,还稍稍沾了一点边儿——不知是地理学土壤学还是地质学的边儿,
反正这一下就被一位重要人物发现了。这个人足以决定他的命运,一纸命令送他去进修,进
修期未满又派到一所著名的学院中来。“我们等人用啊!”
以后的故事就是顺理成章的了,他成为了“柏老”。
但地因此而怨恨,恨那个轻率发布命令的人。他回忆这一切的时候,仍然认为自己是一
位“战士”,只是被安置在一个特别令他厌恶的阵地上。多少年过去了,他尽了最大的力量
压抑着心底的厌恶——因为流露这种情感是危险的。他留起了背头,端上了烟斗,不苟言
笑。所有的学术会议他都出席,坐在主席台上,除了念稿子外不多讲一句话,特别不介入学
术争执。日子久了,人们都习惯于看到那个熟悉的形象——高深莫测的柏老。仿佛这样一个
形象的缺席,就不成其为一个像样子的学术活动。
他是大学者大专家的象征,这个形象逼真生动,而且通俗易懂。
那些年里,如果有谁把口吃老教授请到主席台上取代柏老的位置,一定会引发一阵哄
笑。那个干瘪的老人走起路来腰弓着,不停地咳嗽,一说话结结巴巴,怎么会是著名学者
呢?再看他的头发,疏疏的,短短的,与管理卫生的老勤杂工分不出上下。
只有柏老稳稳地坐在那儿,含着黑胶木烟斗,用慈祥却不失锐利的目光看着所有的
人……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的委屈、他的追悔。他认为自己是所从属的那个家族中最霉气的一
位了。
老胡师遥遥地注视着柏老。他看着这个渐渐有了一把年纪的人,目光里充满了同情。除
了老胡师,还有多少人明白这些呢?时光飞快逝去,时光可以像硫酸一样腐蚀记忆之弦。
人们在淡忘,淡忘历史,淡忘昨天。提起口吃老教授,即便是与他共过事的老人也要手
拍脑瓜想一想,半天才答一句:
“好像有这么回事儿……好像有,嗯,这个人……”
眼前却是一个铁一般坚硬的柏老,他真实地矗立在那儿,既不可忽视又不可逾越。他甚
至站立在你我之间……
柏慧,我差不多讲完了你父亲的故事。
在所有的长谈中,这是最难的一次。我不得不用力地选择词汇,因为既要保留真实,又
要记住我是在谈论你的父亲——是他给了你生命啊。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这个事实。
于是我常常想到另一个人,想到你很少提起、我更是一无所知的那个人,她就是你的母
亲。我多么希望你彻头彻尾地像她——爱你的母亲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