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与文论-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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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靠了一步,挡住了我。我想侧一侧身子让过他们,他们却故意挤在那儿。这样闪了两次
挡了两次,我什么都明白了。我的拳头在衣兜内攥得紧紧的,我啊,我只是独身一人,没有
牵挂——这个世上我已经没有亲人了……靠左边的一个飞快扭住我的手,同时用膝盖狠狠顶
了我一下。巨大的疼痛使我弯下了腰,差一点顺着楼梯滚下去。可我最后攥住了栏杆,憋足
了全身的劲儿撞过去……那个家伙倒下了,另一个抽出橡皮棍打在我的背上——如果不躲
闪,它就会打在我的脸上。我不顾一切扑上去,刚刚抓住握橡皮棍的手,刚才倒地的那家伙
就拉住了我的腿。我倒在楼梯上,又滚动了几下。他们一齐扑上来……
那个夜晚是我走出大山以来遭受的最重的一次肉体折磨。整整几个小时我动不了也不想
动,鼻子里淌出了很多血,嘴里也是血。我在楼梯口一直躺到了黎明。
不知何时起,那座大楼开始安静下来。好像上边干预了一下,那伙偷偷审查档案的家伙
溜开了,搞传讯的也不见了。
大楼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这期间有人联名上书呼吁,○三所之外的朋友闻听了这场
骚扰大为愤慨,他们都以各种方式援助——大概是这一切才促成了眼下的结局。
但我相信,我和朋友们对此一生都不会忘却。
……留给我们的似乎比预想的残酷十倍——我甚至来不及包扎一下伤口,就要急急地奔
到我的导师病榻前了。他又一次吐血,由野外勘查营地转回,不得不一次次到医院检查。
“瓷眼”仍然呆在医院不出来,整座大楼依旧充满他的气息。
我的导师作为副所长,在去医院检查时连一辆车子也要不出来。分管车辆的人笑嘻嘻地
说:打招呼晚了,车都派出了,实在没有办法。谁都明白这是故意刁难,因为楼下停车场上
小车班的司机都在那儿打扑克……当时我不在场,不知最后我的导师是怎么去了医院。但这
的确是他生前最后一次需要动用公家车辆了,因为他接受了这次检查之后再也没能出院。
检查的结果是胃癌晚期。
医生说已经没有希望了。我伏在导师床前,强抑着没有掉下眼泪。他微笑着看我,问我
这一段忙些什么?我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我不想把那些事情告诉他。伤嘛,是在黑夜中跌
成的……他枯干的手啊,那么温暖地抚在我结了瘢痂的脸上。为了这抚摸,我会一生爱着恨
着,永不遗忘。我将因为对这抚摸的回想而幸福、感激。我告诉他:我全知道了,老师不该
这么折磨自己……他平静地望着我,手指插在我肮脏的头发中:“我原以为时间还够用,只
是有些紧,现在看……”我再也忍不住,几乎是喊道:“老师,听从医生的安排吧,赶快手
术吧!”他点了点头。
大约是准备手术了。医生又进行了一连串的检查,然后让人通知单位和家属。单位的人
姗姗来迟,来的是一位搞行政的副主任,从头至尾皱着眉头。他被医生告知,单位需要值班
的人,需要陪床的人,他都皱着眉头。
半天的时间,医院里涌来了十几个人——他们被医院的人赶走又涌来,哭着。更多的人
从门缝望着床上蜷成一团的病人,满脸悲伤低下头。医生把大多数人都阻在门外。我提出由
我自己值班,顶多再找一个人。
一直到最后,亲属也没有来。找亲属的事儿导师既未同意,也未反对,只是嘴唇动了
动,说出了电话号码等等。我们都知道他与爱人分居二十多年了,一直是一个人生活……
手术的事情已经是不可能了,因为医生们会诊之后告诉,一切都太晚了。
这最后的决定使我忍不下去。我躲到走廊上哭了一会儿。
导师喊我,那微弱的声音一传到耳膜,我赶紧擦干眼泪……
他的枯手伸着,伸着,我奔过去抓住了它。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我那些笔记全交
给你了,还有……”
这是我所度过的最长、最艰难的一个夜晚了。疼痛开始折磨他,他忍着,尽量不发出呻
吟。这使我想起在野外作业时,我常常在夜晚听到的牙齿磕打、屏气声,原来他早就开始忍
受了。我求医生打止痛针,一夜里打了好几次。他偶尔昏迷,但一醒转过来就伸出手臂寻找
我……我一直伏在他的床边。
一天,两天,第三天夜里他又吐血了。这一次吐得好凶,好像再也不能停止。我吓得大
叫起来,一边托起他的后背,一边叫喊。走廊里响起啪啪脚步声,医生们跑来了……我的左
侧沾满了他的血。他的头歪到一边去了。
他昏迷了。他再也没有醒来。
我的导师离去了,从此整座大楼都空空荡荡。我踏着走廊、踩着台阶,都像走向了一片
荒野。死亡的气息在这儿第一次压过了淫荡的气息。那些男男女女暂时呆在角落里,再不到
处乱窜了。往日他们像白天的耗子,迅速而无耻地游动。
……
老胡师,这差不多就是我参与那场所谓“争执”的全过程了。您真的认为倒下的是一个
势利小人吗?他直到最后还在维护着人的尊严。他面对的是一个生满了疥疮的雄性恶兽。
您的轻信、您的满怀善意的指责已经深深伤害了我。我对您几次想放弃回答辩驳的机
会,因为这差不多已经有点多余。那时我被郁愤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心如死水。我满眼里看
到的都是那只雄性恶兽作践的狼藉。我用了很长时间来平复创伤,咀嚼着往昔——我不能不
怀念您银发下闪动的善良的眼睛,于是我最后还是对您说了。我认为这不仅是叙说我的导师
一个人的苦难历史,而是关于我、你、他——我们所有人的历史。这更不是在为我自己辩
白,而是为了我们所有的人——那些可以被称之为“人”的人——的辩白。
我已目睹着几个人死去:外祖父家里最忠诚的男仆,即后来开创林中茅屋的老爷爷;我
的外祖母;大山里结识的地理老师;再就是我在○三所的导师了。他们化为了我生命的一部
分。他们分别是我的恩师、长辈、亲人,是我心目中最值得信赖的人。可是他们死去了。这
就不能不使我思考死亡。
原来它离所有美丽的人生如此之近,而离那些蛆虫和兽类好像又如此之远。死亡的神秘
比之于生的壮丽,不知要大上多少倍。人不可能忽略死亡、可是人不能害怕死亡。一些最美
丽的人生突然中断了,那么还有什么值得自我斤斤计较呢?
如果不怕死亡,那么剩下的就是专注于美丽人生了。它们将长存于我们心中,再也不会
消逝。我们在这之前没有竭尽所能挽留它们,而且还偶尔地、不同程度地容忍了对它们的毁
灭。于是我们现在的怀念、小心翼翼的维护、满腔的挚爱,都不过是一种赎。
回忆他们,我对自己充满了愧疚。那一张张或微笑或沉默的面孔,无一例外地显示了强
大。他们的强大在于他们的纯洁,人纯洁才能高贵。半生过去了,我才有了对“高贵”这个
概念的重要认识。这对我太重要了。人应该是高贵的。
人为了追求高贵,可以贫困,可以死亡。这是不变的至理。关于它的认识,一直存在于
一部分人的心灵之中。但他们究竟靠什么才把这种认识传递到遥远的未来?我一直不解。
过去我曾认为依靠典籍,即纸页和竹简,现在看这种理解多么浅薄。文字只能是提供过
去的证实,是个记载和提醒,而难以构成最有力的承接链条。其实传递的真正奥秘存在于血
液之中。
……
人如果不顾一切地规避危险,追求自己的利益,满足欲望,与动物就没有什么本质区
别。人性等于尊严和理想的同义语。如果一个时代是以满足和刺激人类的动物性为前提和代
价的,那么这个时代将是一个丑恶的、掠夺的时代。这个时代可以聚起粗鄙的财富,但由于
它掠夺和践踏的是过去与未来,那么它终将受到惩罚和诅咒。丑恶的时代就是不留退路的时
代。
我们这座大楼的“瓷眼”在实现自己的计划中,别无选择地使用了传统杀手:金钱与
性。这就使他与人类所有的敌人一脉相承,他们所采用的方法毫无二致。一方面极尽所能
地、破坏性地投机赚钱,发放补贴;另一方面又对低俗的性关系暗中鼓励,并身体力行。在
如此严肃的一个机构中,竟然随处可见黄色下流的图片和杂志。人的心弦松弛了,神色模糊
了,锋芒折断、勇气也就丧失了。再没有人专注于原则,苟且成为普遍现象;只要不亲手去
实施耸人听闻的恶行就已经是难得的好人了。人们对道德和责任的要求已降到了历史的最低
点。
而一个真正淳朴的人,有教养和有知性的人,就会本能地做出反抗,他绝不会无动于
衷。
——这样的人由于身处这样一座大楼中,就等于踏入了一片可怖的荒漠。他听不到回
声,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边的焦沙吸尽身上最后的一滴水汁。
“瓷眼”几乎满足了所有的“人”,因为他发现并发掘了人体内的动物性,集中地代表
了它们。
我为什么感到惊愕?因为除了面对这些血痕,还要面对可怕的“雷同”。“瓷眼”与柏
老的行走轨迹、他们对待“敌手”的办法、吮吸和占有的过程,都惊人地相似。他们都曾攫
取劳动,都曾利用一个时代所特有的动荡和混乱,在劳改农场、工矿窑井、荒郊野地等场
所,从肉体到精神地摧毁障碍。
雷同,毫不介意的重复,既说明了一部分人想象力的枯干,又表明了某种癫狂和无忌;
同时也更加凸出了人们的容忍、漠然和遗忘有多么彻底……后者才是更为可怕的。丑恶和残
暴不断用“雷同”来刺激和提醒我们,可我们就是视而不见。
但幸好还有些例外。比如我的导师,他记住了每一个细节,于是有人就要磨碎和消灭他
的记忆。他顽强地回顾,有人就顽强地磨损。一场持久的抵抗最终使我的导师血气耗尽,最
后患了绝症。如果不理解这场持久的抵抗,就不会理解一切的残酷是缘何而生、又为什么一
次次重演——原来他们恐惧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他所代表和辐射的精神,是一种被一代代
继承又一代代扼杀、最终总是存活的——精神!
他们太恐惧了。
就为了这一切,他们有时可笑地繁琐和用力。谁如果看到我的导师,看到他孱弱的身
体、全力倾注于事业的模样,就会对“瓷眼”一伙的兴师动众产生惶惑:这是毫无必要的。
动用黑道上的人传讯、偷查档案,这只是他们孤注一掷的举动。而这之前已经有过更为
拙劣的、荒诞不经的尝试。他们几乎不放过任何机会来做点什么——只要对方不放弃记忆,
他们就不放弃。他们不允许一个人有记忆。看来记忆是一种很特殊的东西,它可以燃烧、可
以顺着血脉流动……
由于我的导师在学术界享有难以动摇的地位,他的成就和品格令人景仰,所以“瓷眼”
一时也没有办法。他总想设置一个过不去的关卡,可惜总也难以做到。
在我来○三所的第二年,正赶上有关部门大面积的资格考察活动。这次考察据说是非常
重要的,采取无记名投票方式,票上设有“称职”、“不称职”和“基本称职”三栏,以供
填写。如果一个人“不称职”票超过了半数,就将对其“重新加以考虑”。
这其实是一场无聊的游戏。对于“瓷眼”而言,却似乎来了一个小小的机会。他们紧急
动员起来,表面上却伪装得无事人一样。大楼里的气氛有些异样,但这只有仔细观察才看得
出来。我那时对内情一无所知,基本上还是“一张白纸”。于是“瓷眼”身边的人就把我列
为他们的一个人——他们认为新来的没有理由不投入他们的怀抱。先是给我调换办公室,把
我由一个四人房间调到了二人间,待遇似乎也提高了。从此对桌就有了一个胖女人。她快言
快语,爱笑,笑起来皱着眉头;里里外外携带一个饭盒,里面装有排骨、酱菜、点心,甚至
是酥糖等。她高兴了随时捏一点东西吃,还非要我尝尝不可。我不吃,她就硬塞到我嘴上,
咕哝说:“你个小狼嘴儿!”
我成了“狼”。我在她眼里如此可怕吗?她塞入的是一块酱菜,咸得甜得让人发抖——
一个女人没事了竟咀嚼这样的东西,真令人惊叹。
她每一次吃过东西都一阵兴奋,在屋里走来走去,说:
“我最讨厌那些上班时间窜来窜去的人了,他们不好好工作,从这个屋到那个屋——你
知道所长跟这叫什么吗?叫‘窜堂’!……”她常常像自语,又像忙里偷闲传授我一些知识
和消息,像什么“七月十七号十九点十分月食”、“三处处长有可能提拔,一个老姑娘帮了
他”、“男女都……”
这一回她暴躁地骂起了我后来的导师——副所长,说他是“伪君子”、“下流坯”,
“吃里扒外的白眼狼”,“最小气”,“野心比谁都大”,“说不定还是个‘色狼’”……
我对她骂的人当时不太了解,只觉得那是一个内向的、工作态度极为严谨的人。她对在我耳
朵上说:“活该,这个月要考察他了——你一定要填写‘不称职’!”
我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是个双下巴,敞得很开的胸口那儿吊着一尊金佛。
她皱皱眉头,严厉地叮一句:“听见了吗?”
“……听见了。”
“你发誓!”
我怔怔地看着她。我见她一双空洞的眼睛这会儿水汪汪的。好像她心怀巨大的冤屈,刚
刚寻到了一个复仇的机会,随时会像个厉鬼一样扑过去。我说:
“我不会为这种事儿发誓……”
“可人家都发誓了!”
……再没有谈下去。我已经察觉到什么。我那时才感到这座阴森森的大楼内,原来如此
地无聊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