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与文论-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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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发奋读书。一辈子这样坚持下去,结果肯定会好。一个人的生命像一条河,到最后就看
哪一条河流得更急、浪花翻得更大;哪一条河更宽、更长,无非就是比这个,而不仅仅是比
你哪一部作品写得怎么样。那些一般的作家、平凡的作家往往是从一部作品和一段创作来相
比较的。而比较大的作家从来都是以自己的一生来相比较的。笑得早不如笑得好,笑在最后
——一位军事人物好像这样说过。我想每一个搞创作的人也都应该牢牢地记住最后的笑。现
在有些作者也像某些搞经济的一样,短期效应、短期行为很严重。有时就拚一股劲儿,三步
两步干上去就行了,过了这三步两步那再另讲。于是你就会看到一个懒洋洋地躺在一部作品
上的人。这有什么意思。一个作者应该永远从零做起。无论这个作品写得好还是写得坏,要
牢牢记住这只是我刚完成了的一次劳动。活儿还很多,我还得继续往前干——这种心态就好
了。一个作家的成就和经验一样,都等待积累。现在这种“积累型”的作家越来越少,而
“突爆型”的作家又一下子太多。一会儿出来个新作家,一会儿又消逝了,不停地轮换。这
些作家能不能更稳定,能不能把自己那种出色的表现稳定下来,使它进而化为一种不断的延
续、不断的延伸?这是难而又难的。谁能把这种出色的创造活动化为生命长河中的一朵浪
花,那就了不起,那就很令人佩服了。
像美国的福克纳,这位作家几乎是足不出户。他借作品中的人物说:上帝如果打谱让一
种东西走的话,他就把它造成长的。如果上帝打谱不让一种东西活动,他就把它造成高的。
你比如这树木,很高;还有烧锅炉的烟囱,它很高。上帝不想让你走的东西都变成高的,人
呢?人就是高的,这种东西是不适合乱跑的,活动多了不行。总之该走该停,上帝早已经做
好了标记。像马车、火车,还有牛马,它一定要走,它是长的。这当然是幽默的艺术,但这
毕竟源于一种哲学思考,包含了更深的意味。福克纳是一个乡土作家,他有时非常保守。可
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大作家,成为美国的“先锋派”。最早的时候,看来真正的先锋派还
是在那块土地上一点一点地感悟渗透,把这种探索精神贯彻到底。如若不然,就只会是一种
学习和模仿,缺乏一种原生性,就不是血液里产生的东西,不是真正的先锋派。福克纳长得
很矮,他就整天在家里,一会儿干点零碎活儿,一会儿写点东西。他坚持数十年如一日,一
个劲地写,结果创造了一个广大的世界。最后这个老人活了六十多岁,骑马摔了一下,犯了
心脏病去世了。他光长篇就写了十八部。你别看他干得似乎很缓慢,他不断地在那里干。海
明威、菲茨杰拉德,都好像比福克纳能干,但坚持下来,放长了看,就有些不行了。福克纳
很保守,保守的人往往是非常可怕的。我很重视保守的人。文学上真正保守的人他有几大特
点,第一个他不跟着潮流跑,有自己的主意。第二个呢?保守的人都慎重地对待新生事物。
第三个是他在反对新生事物和反对新潮的同时,产生了真正的新潮思想。而中国真正的现代
派就很可能产生在所谓的“保守主义者”手里。我还想起了哈代。中国诗人徐志摩到哈代家
里去拜见他,一推开那个小门,哈代出来了。他是一个矮极了的小老头儿。他的头颅像儿童
一样,腿屈曲着走出来。他一点一点出来了,跟徐志摩谈了一会儿话,临别送他一朵小花。
多么有意思的举止!这个伟大的作家原来极质朴、平凡,也很少出门。他甚至也给人保守、
内向、闭塞、羞涩等等感觉,他却是真正的伟大作家。你看伟大的作家到底该是怎样?
值得研究。十九世纪之前的作家和现代派作家之间的本质区别在哪里?也值得研究。
这些问题都是客观的,是一些大问题。那么它对于刚刚踏上文学之途的人会有什么作
用?我想,它的作用就在于,凡是事物的本质方面一定要经常寻思,只有这样才能造成一种
强大的推动力,使你不断地向前,使你长得比较高大。
我觉得一个作者无论怎样工作,有一点他是十分明白的。
他的作品只要写得好,那就是源于一种深深的爱。搞文学必然是这样。搞艺术会搞得很
累,像一开始讲的,好多人都早早死去了,他们那是把生命耗尽了。我觉得干任何一种事
情,只要干好了,进入到一个很高的层次上,都是艺术。毛主席搞军事和政治不是艺术吗?
那简直是艺术家。湖南起义、延安的巩固,几场斗争,那是艺术。所有的具有一定量级的历
史人物往往都是艺术家。像秦始皇,他的上升时期就是一次次成功的艺术活动。他把众多的
国家吞并了,修起了长城,那是何等的气魄和想象能力!他到后来还想永生,派人到海上去
找长生不老药……艺术是一种开阔的、宏大的、充满想象力的、充满了生命力量的。所以秦
始皇也可以看作是一个大的艺术家。这种人往往生命力都很旺盛,他们经得住磨难,始终热
情而且狂放。可见干什么都一样,都得有旺盛的生命力,都得有激情。有了这个,就会胜
利,就会最终完成一次辉煌。
谈到文学和生命力的关系,有人可能想到那些更年轻的人,他们生命力强啊,他们有激
情啊,怎么搞不出好的创作?
谁说搞不出呢?一个人在十八九岁的时候特别有激情,容易碰撞,恋爱时激动得要命,
好几宿睡不着觉,有的信誓旦旦剁去了手指——这种强大的激情用来搞创作不好使吗?当然
好使。但为什么他们又往往写不出成功的作品?那是因为除此之外还需要修养,需要经验,
需要在一学科方面的造诣。一旦他的修养上去了,就会出现好的创作。因为人的生命力是任
何技巧的东西都不能够取代的,你看歌德,他在青少年的时候就写出了《少年维特的烦
恼》,成为不朽的传世之作。古往今来有多少写爱情的?又有多少超越了歌德?那种强烈的
爱,爱得手都颤抖。那是一个涉世未深的、一个没加雕凿的生命爱上了一个少女,那种炽热
的情怀非常真实,非常感人,写出来就必定是好文章。他没有什么现代派和什么哲学什么主
义——原来其他的一切比较起来都是不重要的了。最重要的还是生命力的那种爆发、那种突
破,那才是不朽的。再像普希金,很早就写出了灿烂夺目的作品,他依赖什么?他依赖的也
还是激情。
这样理解问题,就与一切依赖技法的纯形式主义的东西相对立了。这是必然的,不能通
融的。我们谈的是事物的本质,谈的是艺术的根本东西。热衷于形式主义的就不会讲这种原
理。一些单纯热衷于技巧的作品也不能说得一无是处,不过我想它有点像大学里学生们考的
那个学期分数。高分数往往不是最优秀的学生刻意追求的;可是太笨的学生想要又要不来。
有的作品,只能让读者承认他的聪明,他的技巧,他驾驭文字的能力。不过如今聪明的人要
找起来就太多太多了。
我们要求于艺术家的,当然还有远比聪明更重要的那一切。
有人不止一次指出:所有与世隔绝的、闭门造车的、不能够直面人生和直面生活的作
家,都只会是二三流的作家,这好像是危言耸听和老生常谈,但实在是包含了深刻的道理。
那样搞,无论如何也只能是昙花一现的。摆在我们大家面前的问题,就是怎样追寻事物的本
质。当然,我们要相信自己的生命力,依赖自己的创造激情。应该始终关心那些可以改变一
个民族、改变一个国家,可以改变人类的重要而巨大的事物。一个好的作家必然具有强烈的
政治意味,但这种意味不是肤浅和粗陋的,而是一种深度和境界,你不如说那是一种哲学。
你如果能始终关怀一些最根本的东西,关怀人类的命运,那么你刻意追求的很多东西也就包
含在其中了。
当然一个作家可能有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有的作家口若悬河、周游世界、精通好几国
外文,你也不能不承认他是一个天才;也还有一种作家,就像我刚才讲的哈代、福克纳这一
类,就有些相反,海明威可以去钓鱼、开快艇,到海上侦察敌人,富有冒险精神,而别的作
家可能又有另一种样子。
所以说,有时候又要认识一个人在表达和表现上的特点,不能强求一律。比如语言吧,
有的语言气势汹汹,一路冲刷下去,汹涌澎湃。还有的作家用语简约、很艮,翻译过来也还
可以看出他们原来语言的一些特点、特质。像海明威的语言是电报式的,基本上把修饰部分
和形容部分全都去掉了。他很简单、很直接。你看完了以后会觉得蕴藏在文字下面也有股澎
湃的激情。可那些文笔很华丽的作家,往往把这些东西都搁在外表上。
总之,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条件去选择、去判断。在判断的时候需要冷静。你怎样
看待自己的生活方式,怎样贯彻自己的创作宗旨,怎样走自己的创作道路,都需要好好地判
断。但这一切说到底,仍然是要依赖你的生命力,依赖你作为一个人的生命的激情。
融入野地
一
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饰过的野地,我最终将告别它。我想寻找一个原来,一个真实。这
纯稚的想念如同一首热烈的歌谣,在那儿引诱我。市声如潮,淹没了一切,我想浮出来看一
眼原野、山峦,看一眼丛林、青纱帐。我寻找了,看到了,挽回的只是没完没了的默想。辽
阔的大地,大地边缘是海洋。无数的生命在腾跃、繁衍生长,升起的太阳一次次把它们照
亮……当我在某一瞬间睁大了双目时,突然看到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簇新。它令人惊悸,感
动,诧异,好像生来第一遭发现了我们的四周遍布奇迹。
我极想抓住那个“瞬间感受”,心头充溢着阵阵狂喜。我在其中领悟:万物都在急剧循
环,生生灭灭,长久与暂时都是相对而言的;但在这纷纭无绪中的确有什么永恒的东西。我
在捕捉和追逐,而它又绝不可能属于我。这是一个悲剧,又是一个喜剧。暂且抑制了一个城
市人的伤感,面向旷野追问一句:为什么会是这样?这些又到底来自何方?已经存在的一切
是如此完美,完美得让人不可思议;它又是如此地残缺,残缺得令人痛心疾首。我们面对的
不仅是一个熟知的世界,还有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原来那种悲剧感或是喜剧感都来自一种
无可奈何。
心弦紧绷,强抑下无尽的感慨。生活的浪涌照例扑面而来,让人一拍三摇。做梦都想像
一棵树那样抓牢一小片泥土。
我拒绝这种无根无定的生活,我想追求的不过是一个简单、真实和落定。这永远只能停
留在愿望里。寻找一个去处成了大问题,安慰自己这颗成年人的心也成了大问题。默默捱
蹭,一个人总是先学会承受,再设法拒绝。承受,一直承受,承受你的自尊所无法容许的混
浊一团。也就在这无边的踟蹰中,真正的拒绝开始了。
这条长路犹如长夜。在漫漫夜色里,谁在长思不绝?谁在悲天悯人?谁在知心认命?心
界之内,喧嚣也难以渗入,它们只在耳畔化为了夜色。无光无色的域内,只需伸手触摸,而
不以目视。在这儿,传统的知与见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意义。神游的脚步磨得夜气发烫,心甘
情愿一意追踪。承受、接受、忍受——一个人真的能够忍受吗?有时回答能,有时回答不,
最终还是不能。我于是只剩下了最后的拒绝。
二
当我还一时无法表述“野地”这个概念时,我就想到了融入。因为我单凭直觉就知道,
只有在真正的野地里,人可以漠视平凡,发现舞蹈的仙鹤。泥土滋生一切;在那儿,人将得
到所需的全部,特别是百求不得的那个安慰。野地是万物的生母,她子孙满堂却不会衰老。
她的乳汁汇流成河,涌入海洋,滋润了万千生灵。
我沿了一条小路走去。小路上脚印稀罕,不闻人语,它直通故地。谁没有故地?故地连
接了人的血脉,人在故地上长出第一绺根须。可是谁又会一直心系故地?直到今天我才发
现,一个人长大了,走向远方,投入闹市,足迹印上大洋彼岸,他还会固执地指认:故地处
于大地的中央。他的整个世界都是那一小片土地生长延伸出来的。
我又看到了山峦、平原,一望无边的大海。泥沼的气息如此浓烈,土地的呼吸分明可
辨。稼禾、草、丛林;人、小蚁、骏马;主人、同类、寄生者……搅缠共生于一体。我渐渐
靠近了一个巨大的身影……
故地指向野地的边缘,这儿有一把钥匙。这里是一个人口,一个门。满地藤蔓缠住了手
足,丛丛灌木挡住了去路,它们挽留的是一个过客,还是一个归来的生命?我伏下来,倾
听,贴紧,感知脉动和体温。此刻我才放松下来,因为我获得了真正的宽容。
一个人这时会被深深地感动。他像一棵树一样,在一方泥土上萌生。他的一切最初都来
自这里,这里是他一生探究不尽的一个源路。人实际上不过是一棵会移动的树。他的激动、
欲望,都是这片泥土给予的。他曾经与四周的丛绿一起成长。多少年过去了,回头再看旧时
景物,会发现时间改变了这么多,又似乎一点也没变。绿色与裸土并存,枯树与长藤纠扯。
那只熟悉的红点颏与巨大的石碾一块儿找到了;还有荒野芜草中百灵的精制小窝……故地在
我看来真是妙迹处处。
一个人只要归来就会寻找,只要寻找就会如愿。多么奇怪又多么素朴的一条原理,我一
弯腰将它拣了起来。匍匐在泥土上,像一棵欲要扎根的树——这种欲求多次被鹦鹉学舌者给
弄脏。我要将其还回原来。我心灵里那个需求正像童年一样热切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