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根-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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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妻子圆了他的处女梦。
奇怪的是,尽管两人身份相差这么悬殊,两口子婚后却再也没有打架。夏冬临没有骂过新媳妇一句,也没有动粗碰
过新媳妇一个手指头。
他们的幸福生活中,还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娶亲的第一年,也就是于小庄死后的第二年,夏冬临的父亲遭遇车
祸去世了。
说也怪,老夏家门前的那条路上,车来车往,很少出事,夏家老头儿也几乎在路上走了将近四五十年,从来没有个
磕磕碰碰的,偏偏那天,清明节那天,就在快到家门口时被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横向碾过,当场七窍流血,轧得死死的,
一点救都没有。
于家的人听说后,都说该!活该!老夏家人这是活该!是于小庄回来勾人了!
但后来听说老爷子是在清明节骑车去给于小庄上坟回来的路上被汽车撞死的,于家人又不免唏嘘:老二呀,你不该
回来勾老头子,他们家,就老头儿一个人活着的时候还对你有点好脸。要勾,你也应该勾夏冬临和他们家那个骚逼老太
太。再不济,也得是勾那几个尖酸刻薄的小姑子。你说你在人间时就二百五,到了阴间,怎么还良莠不分、好坏不辨呢!
夏冬临再婚的第二年,大姑娘的肚皮还真争气,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老夏家三代单传后继有人,不免就暂时忘
记失去老头儿的悲伤,又是一阵举家欢庆。
夏冬临春风得意双喜临门,厂子里的事情也比较顺,最近还被提升当上了车间主任,有了一点小权利,能够掌管一
些财权物权,说话做事风格都不同以往,走路时候也开始倒背起小手,一副当官走红步步高升的架势了。
就在儿子快过百天时,车间主任夏冬临却被一个青工捅了一刀。那个青工认为厂里分房不均,送礼、哀告了多少次,
本该分给他的房子还是被别人占去了,一气之下,就跑到主任办公室来闹。进门,啥也不说,上去就一刀。一刀,就捅
在夏冬临要害部位上,让他当场一命呜呼。
老于家听说,都觉疹得慌!看来于小庄真有冤屈呐!要不然,怎么会这样准!让老夏家连死两口人,灭绝了他们家
两个男丁的性命!
阴历大年三十之夜,于家大姑娘陪于老太太在胡同口烧纸。老太太哆哆嗦嗦,点着了事先写好名字的草纸,嘴里不
住叨叨咕咕,给亡灵招魂:小庄啊,我那可怜的儿!不禁不离儿就行了啊!你的仇也报了,冤也伸了,拉去他们家两个
陪你一个,够本了。你就住手吧啊!在阴间积点德,好好保佑你的女儿小雪花长大成人。
刚说完这话,刚还凝重高远满天星斗的东北大夜空,忽然间鹅毛大雪自天而降,劈头盖脸砸向人间,遮住了零零落
落的鞭炮声,把过年的红灯笼映得血红。她娘抹了把泪,深出一口长气,对于小顶说:行了,这是小庄在哭啊!她连眼
泪都是冷的。她答应咱们了。
果然,从此安静。老夏家再也没有连续死人。没过多久,媳妇带着未满周岁的儿子回乡下,一年以后改嫁,儿子再
不姓夏,改姓了继父的姓氏。
于家老太太,在经受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底哀痛之后,自知自己可能跨不过73岁这道坎儿。她早早给自己一针一
线缝好了寿衣,又把儿子女儿孙子孙女身后的一应事情都嘱咐到了,终于可以放心地把眼一闭,到阴间去给二女儿做伴,
在这一年夏天与世长辞。临走前,她还攥住大闺女的手,有气无力央告道:有空,你们去找找小雪花,那孩子,苦命啊
……
大闺女满含热泪,悲情承诺。
说归说,找起来还是挺不容易的。于家亲戚们不知道夏雪花现在怎么样了。有了后妈,是否受过虐待?爷爷和爸爸
都死了以后,她们一家老小全是女人的日子又该是怎么过的?
大姨于小顶千打听万打听,打听到夏雪花也就是夏小禾就学的铁西区静安小学,一个人偷偷去看她。你说怎么就那
么巧,偏偏在门口与来接她放学的三姑迎头撞上。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公共场合,已经进了国家机关当干部的大姨还
要拿着身份,她三姑却一介贫民,才不管那一套,破口大骂,什么脏话都说得出口,闹得她大姨好生无趣,回来后只能
跟于家人说,跟这样不懂规矩的一家人没法沟通。那孩子现在已经把什么都忘了,已经不认识自己家大姨。
大姨可怜夏雪花小小年纪成了孤儿,又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嘱托,于是就跟哥哥嫂子弟妹们在一起商议,说想接她回
来。话一出口,几个舅舅、舅妈和小姨又开始发憷:说归说,做起来还真有难处。不要说现在每家都有子女一大堆,都
有各自烦心事,你就说,那养个小猫小狗啥的也得一生下来就养才有感情。夏雪花现在已经六岁多,记事了,养了也不
亲。还是放在她奶奶那里吧,毕竟姓夏,是骨血亲,她们再虐待,也不至于把她整坏到哪里去。
于家大姨听了也不得不首肯。她自己,也正是奋斗路上步步艰辛,除了跟前夫打官司夺回撂在本溪那个儿子的抚养
权,还刚刚跟一个副局级领导再婚,要对付他们家的两个拖油瓶,她也是自顾不暇,无力分身。
夏雪花的事情以后没有再被提起。姥姥一走,母系家族这边彻底跟她断了音讯。
十六、
可怜夏雪花,打记事起就没见过亲生母亲的照片,也没有人向她提起过。后来,爹死后,连爹的影子也模糊了。平
常照顾她的就是几个姑姑。不是为了关照她,而是她们从法律责任上没法遗弃这一老一小。
她就在一片掐架打骂声中,在奶奶家城郊结合部的大野地里,艰辛地长大。她爸爸妈妈曾经生活过的那座房子,早
被爸爸活着时处理掉了。而父亲和再婚妻子得到的那套房,死后也被妻子变卖,并抱儿子揣起钱回了乡下老家。
老夏家连失两个男丁后,生活又恢复到原点,生存状况一点没得到改善。她的奶奶和姑姑为此有理由将罪孽安放在
她这个小孽种身上。
你这个小扫帚星、丧门星!不是因为你,我爹和我哥咋就能这么快就去了?
这是她几个本家姑姑动不动捶打、拧掐她时常说的话。
造孽啊!自打你一生下来,我们老夏家就没过好。你说说,你这个小骚逼丫头活下来干哈?
这是她奶奶在她淘气惹祸不耐烦时常叨叨的毒嗑。
她听不懂,任由姑姑、奶奶叫骂。奶奶手里的鸡毛掸子一下一下抽在她身上,一抽就是一道棱子。她也不跑,定定
地站在原地,用一双愤怒的小眼,死死盯住她,那心里的潜台词是:老逼!老地主婆!等我长大了,一定杀了你!
这是她从戏匣子里广播的《雷锋叔叔的故事》中学来听到的。在那万恶的旧社会,地主婆们就总是虐待穷人家的小
孩,雷锋叔叔上山砍柴,有个叫徐家地主婆的就拿着镰刀连着在雷锋叔叔手背上砍了三刀!雷锋叔叔手捂伤口,在心里
默默地说:等着吧,总有一天,长大了我要报仇!
挨打受骂的夏雪花也要报仇!
小时候的夏雪花,又黑又憨,长相几乎成了父母一切缺点的组合。母亲的黑,父亲的敦实与小眼,两人性格的混沌
与粗蛮,丝毫不拉地遗传在她身上,让她长得活像个小地磙子,外表一看就不招人待见。等到她稍微长大一点,身体开
始拔苗抽芽似的一天天往上蹿,两条山羊腿一天比一天跑得快时,她的自卫反击可就开始了!在她所居住的铁西区那个
城郊结合部一带,她是出了名的野丫头,用自己的拳头打出一片天下,除了不好意思跟她奶奶打,其他人,跟谁她都敢
上去打!她那几个姑姑、同学、伙伴、男生女生、比她大的比她小的……没有谁她不敢打!谁若竟敢招惹她,那可从来
就是张口就骂,出手就打,两个拳头是利器,十个指甲是抓钩。要想人前不受欺,拳头就得豁出去!
小学三年级,她就已经骂人不眨眼,堵着一个偷她橡皮的女生家门口骂,一直骂到人家大人听不下去,出来给她赔
礼道歉;四年级的时候,打人不犯忌,她曾抓起一块板砖追着一个招惹她的男生狂跑,一口气跑出三里地,愣是追到男
生家门口,让板砖跟他脑袋产生实质性接触,把他脑袋打开瓢。其后果,当然是家长和老师一齐来家里告状,赔了医药
费不说,还遭到她奶奶鸡毛掸子那一通毒打!打完了第二天她都发烧起不来了,但是嘴里就是不说一句软乎话,就是不
向这个世界的恶势力服软道歉!
铁西区城郊结合部方圆几里地外都知道有个小黑丫头叫夏小禾,没爹没妈是个孤儿,打架斗殴特别凶狠,谁没事也
别惹她。至于她那几个臊逼姑姑,现在没人敢再捶打她。她们只要胆敢再掐她一下、拧她一把,她就敢扑上去血债要用
血来偿,抓得她们脸上留痕,脖子上留伤,再让她们出门穿的衣裳上沾满鸡屎和吐沫。
野丫头夏小禾十六岁那一年,她的奶奶突然中风倒地,醒来后就半身不遂。夏小禾的一片天忽然就塌了。无论对奶
奶怎样的恨,奶奶也毕竟是自己的亲奶奶,相依为命,是一股看不见的绳索和力量,把她和这个年迈的老人之间,紧紧
地缠绕,分不开,离不去。这时她的几个姑姑相继出嫁,她和奶奶一家的生活来源只是姑姑们不稳定的每月给的几块钱,
外加父亲去世时厂里给的抚恤金。父亲算是因公殉职,厂里的补助比一般性的工伤要稍微多一点。就是那么一点可怜的
救命钱,还被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小弟分走一多半,剩给她和奶奶的没多少了。按照当时厂里的承诺,他们会负责夏冬临
留下的两个孩子一直到十八岁参加工作。
奶奶这一病,夏小禾突然成了撑门立户的人。从来不曾关心料理过家事、不负责任的黑姑娘,做出决定不再念书,
要参加工作挣钱养家。姑姑领着她找到了父亲生前单位,接待她们的恰好是父亲生前一个要好的哥们儿唐志刚,他现在
在厂里担任要职。听了她们把情况一说,他也不住唏嘘。哥们儿夏冬临的两次婚礼和葬礼他都亲自参与了,如今,一晃,
连他留下的孽子都长到这么大。他捋了捋自己苍白的鬓角,暗暗感叹苍天呐人生啊!
这位唐叔叔真是好样的,非常肯帮忙。先是责成厂里行政科,帮忙处理了夏小禾奶奶看病医疗费报销等等事宜,又
把夏小禾安排到车间当工人。他还特地召开一次厂工委会,回忆了一下十几年前因公殉职的夏冬临的英雄事迹,谈到他
家里现在的困难,一家孤寡,七十多岁的瘫巴老人和刚十六岁的姑娘,守在城郊偏僻地带,出门看病啥的全不方便,我
们应该秉着人道主义精神,一管到底。在他的呼吁和活动下,厂里特殊照顾,在沈河区城市中心离医院近的地方,给她
们运作出一套住房来。
夏小禾和瘫痪在床的奶奶搬进了一室一厅的城市楼房。夏小禾也正式开始到厂里上班。她们一家人那真是对唐叔叔
感激涕零、感恩不尽!唐叔叔的热情努力、所作所为,都让夏小禾有个感觉:自己的父亲,生前一定非常仗义豪侠,能
为朋友两肋插刀不遗余力,到处都能博得好人缘,所以,才会交下唐叔叔这么铁杆的朋友。
可是,他和自己的妈妈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小时候有一次她听自己后妈说漏了嘴,好像跟自己的姑姑嘀咕嘀
咕地说到自己妈妈长得像妖精,所以才生出小禾这么个小妖精。等一看见她在旁边,两人就迅速闭嘴不再说。她曾问过
奶奶,自己的妈妈怎么死的,奶奶轻描淡写告诉她说是病死的。再问多了,就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当上了工人阶级,经济上可以自主自立的夏小禾,本无所谓快乐,亦无所谓忧愁。她穿上工作服,戴上工作帽,每
天按时上班、下班,定时领工资,给奶奶报销医药费,每天带饭盒,端大茶缸子喝茶叶末,跟工人们一起调笑,说粗口,
不需要过渡,完全融入工人阶级队伍里。上班挣钱,比起在学校里受老师看管的日子可舒服多了。至少,她们全家人,
她那几个姑姑,现在都对她另眼相看。熬了这么些年,她们终于可以摆脱赡养母亲和抚养侄女的责任,小的已经完全可
以自己养活老的。她们不禁都长出了一口气。
十七、
夏小禾在无知无妄的工厂生涯中,默默傻度着自己的青春年华。有一天,她到另外一个车间送货,无意中听到几个
老师傅嘀咕:这就是夏冬临的闺女儿?像!长得真像!一点都不像他妈。她妈,那可真叫个美人坯子。
夏小禾一听就懵了。待她想走近再听清楚些时,他们却“倏——”地闭嘴不提。
她的好奇心,终于被激起。
16岁的女孩子夏雪花也就是夏小禾,艰难地开始了自己寻母的历程。她背着奶奶姑姑她们,开始四处悄悄打探自己
亲生母亲的消息。终于从厂里一个不相干的女师傅嘴里探听到,十三年前,这个厂里的青工夏冬临,被媳妇的娘家人给
告了,当时他大姨子还到厂里来闹得够呛,说是他害死了媳妇。最后还惊动了公安局解剖尸体。
那后来呢?夏小禾按住咚咚的心跳,急切地问。
后来?谁知道呢!这么多年过去,谁还记得那些老皇历!女师傅不在意地说。
夏小禾明白了,自己在这座城市里还有一家骨血之亲,她母亲家的亲人们都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他父亲和母亲之
间,曾经发生过不可思议的事情。
她开始了自己隐秘而焦急的寻找。费尽千般周折,终于打通了大姨于小顶的电话。她大姨那边一听电话里说:大姨,
我是夏小禾……大姨的心脏部位狂跳,眼泪“唰”地一下当时就下来了。
夏小禾说,大姨,我想跟你见个面,我想要张我妈妈的照片。
她大姨来了,两个人在一家茶楼里见了面。一见面,互为陌生的两个人,却感受到眉眼之间那相同的痕迹,嗅到相
同的血缘气息!血缘,有时真是个神奇的玩意,哺乳动物们依靠它寻找到生命的缘起,以及相同密码之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