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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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幼捷瞅了女儿一眼:“你吃过苦吗?”
言下之意让左昀恼得噘起了嘴:“我才不偏执呢!”
“赵根林我接触不多,也许他的性格受后天环境影响比较多,那江勇也确实很该死,”她们已经走过了悠长的街道,
前面不远就是十字路口,那幢灰蒙蒙的宝塔出现在视野里,刘幼捷搂住女儿的肩且行且说:“但现在是法治社会,不管
怎么样,他是一个成年人了,成年人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担起责任,道德的和法律的。”
左昀听了大不以为然,却找不出话来反驳,便轻轻“嘁”了一声。
刘幼捷又好气又好笑,拽了拽她一跳一跳的马尾辫:“你也是成年人了!还没学会保护自己,也不知道要让爸妈替
你操心到什么时候!”
刘幼捷回南城,左昀要去北城。刘幼捷看了看时间,绿灯亮了,左昀推了推母亲说:“走了。”说着,自己先朝北
路走了。刘幼捷却站在原地没有动,看着女儿步履如飞地穿过滔滔的人流,挺拔的背姿和轻扬的步履,像一个鲜亮的符
号,让她在色彩浑浊的人群之中不断跳跃出来,刺疼了她满目苍茫的眼睛。
她沿着马路人行道向南城走去,没走多远,马路那头哇呜哇呜的尖利长鸣呼啸而来,她回头一看,一辆新闻采访车
在前面疯狂地闯过红灯,接着,两辆消防车也冲过她身边,朝东城驶去了。她马上停下脚步,凝神眺望不远处的东城,
沿着马路一线,都已经拆成了废墟,再纵深一点,尚未全部被拆毁的房屋像一个个开肠破肚的尸体,窗棱、洗手间、破
碎的马桶、歪斜的浴缸触目惊心地暴晒在日光之下。
消防车和新闻车转过一条小街不见了,她正在仔细寻找烟柱的位置,身后又是一阵鸣笛的尖啸,这次是长音,一辆
救护车擦过身边,卷着尘土飞速向同一方向去了。她赶紧迈开步子追了上去。
刘幼捷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过小街,只见小街上的人都在街那头乱跑,嘴里嚷着:“真烧了!真烧了!”
她顺着人流的方向跑上前去,只见救护车、消防车和新闻采访车都停在一个胡同的入口,人似乎都进胡同去了,看
热闹的人把胡同口都堵塞上了,她亮出警官证,一路连推带搡才挤了进去,还没挤到最里面,一股怪异的气味就呛得她
连连咳嗽起来,像是烧糊了的烤肉的气味——她刚这么一想,前面的人群哗啦散开了,让出路来,只见几个白大褂的医
生护士抬着担架过来了,担架上躺着一个焦黑的人体,身体全裸露着,衣服鞋子都烧没了,衣服上的化纤烧融了挂在躯
干上,像岩浆似的,沿着焦烂的肌肤在慢慢下滴。
刘幼捷强忍住呕吐,朝抬出人的那扇门里走去,门口一个联防队员粗暴地挡住她,等她将警官证举到他鼻子底下,
他才尴尬地后退了一步。
旁边一个记者扛着摄像机追着远去的担架拍,拍完了又回身在拍抬出伤员的门扇,刘幼捷这才留意到,这所民居的
门口挂着一个木头牌子:东城拆迁办公室临时指挥部。
那个记者矮墩墩的个子,一颗大头,留着一嘴拉碴的胡子,这些可怕的场景似乎让他兴奋到了极点,滋拉滋拉地拍
个没完没了,拍完门外又重新冲进门里去,刘幼捷也跟着进去,却见门里几个人粗鲁地冲到那记者面前,伸手一把绰住
摄像机镜头,吼道:“你拍什么拍呵?嗯?哪个同意你拍了?”
一个派出所的片警呵斥那记者:“谁让你拍的?嗯?证件拿出来看看!”
那记者倒也当真敬业,机不离手,对着呵斥他的人还在拍,边拍边在兜里掏摸,掏了几下却皱起眉说:“我没带证
件,但你们应该认识我呀,我叫费清。”
费清!刘幼捷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费清这个狂人记者在白绵实在是太鼎鼎大名了,更重要的是,上次君年回家说
起过这个人的事,他差一点儿就扛不成摄像机了。
“谁认识你!啊?!”片警和那几个围攻费清的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声音更凶狠了,为首的一个壮汉扑上去就
扭住费清的手,猛拽摄像机,费清奋力挣扎着,死死地抱住自己的机器,喊叫起来:“干什么!干什么!小心我曝你们
的光啊!我是电视台的副台长!”
刘幼捷走了过去,厉声喝道:“干什么?你们要妨碍记者的采访啊?我认识他,他是电视台的费清!”
片警可能刚工作时间不长,横眉打量了一下刘幼捷,看到了她肩膀上的徽章,语气虽然收敛了一些,还是很刁横地
质问:“你是哪个分局的?”
刘幼捷目光落在他的警号上:“00057。”她把这个号码重复了一遍,冷冷道:“我是市局政委、纪检书记刘幼捷。
回去叫你们所长现在来向我报到!”
那片儿警顿时蔫了,拦着费清的几个人也松开了手,费清马上又滋拉滋拉拍开了,两个消防队员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手里提着灭火器,费清追着他们拍,还提问:“那人怎么样了?”
一个消防员厌恶地说:“没救了,人都炭化了。”
另一个说:“他得倒了10升汽油吧?也忒疯狂了。”
刘幼捷不明所以地问:“什么太疯狂了?”
消防员一边四下查看还有无明火,一边感慨地说:“自焚呗。”
刘幼捷冲进里屋,顾不上那可怕的呛人气味,透过还未散去的烟雾,一具躺在地上的人体赫然跳进眼里——说人体
已经很不恰当,已经分辨不出他的头与身躯,它像一具粗糙的、草草削就的木头人形,被随意弃置在一堆烧焦了的家具
当中。外壳上凝结的碳余宛如树皮上没有削去的鳞片,狰狞地布满全身。
地面是青砖铺设,被烧黑了许多处,空气里还有没散尽的汽油味。
刘幼捷努力把涌到喉头里的胃液吞回去,才转身要出去,费清倒又进来了,也亏他的神经真跟铁打的似的,一边干
呕,一边还在盯着拍。
“我赶得早,拍到了火烧着他的情形呢,”费清炫耀似的说:“你要不要看?”
刘幼捷的胃又痉挛了一下,她用手压住胃部,再不问明白这个问题她可真要崩溃了:“费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拆迁户,房子中午时被推倒了,他拎了一桶汽油,跑到这里来找拆迁办的人讨说法……谈判没达成,他就把
汽油浇在自己身上,把打火机点着了。”费清说着,上上下下左右看着熏黑了的屋子,像是在找可能还有价值的镜头。
刘幼捷把手从腹上拿开了。她抬起头,苍白的脸上闪现出火光也似的血色:“你这条片子能播出吗?”
“在白绵很难。”费清愤愤不平地说:“但这么大的社会矛盾冲突,激化到这个地步,不拍我不甘心。”
刘幼捷打量着他,眼里有钦佩也有感动:“你怎么这么及时赶到的?”
“我一直在拍东城拆迁的事,这么好的一片明清古建筑,就要毁于推土机了,我要做一个专题片来抨击这种野蛮的
商业开发……前一阵他们强行拆迁,把一个躲在自己家里的律师活活砸伤了,这些我都拍进去了。这里的居民都有我的
名片,一看要出事了,就打了我的电话。嘿嘿,我比消防队员还早到了一分钟。”费清不无得意地说。
消防车和救护车都撤走了,三三两两的东城居民挤进院子里来,看到屋子里那团焦炭,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蹲到地
上就哭开了。
死者是东城的孙瘸子,他有小儿麻痹症,靠开残疾车拉客为生,到三十三岁才讨下老婆,老婆是个哑巴,在西郊的
一个医院做杂工,两人倒是生了个很健康的娃娃,已经会叫爸爸妈妈了,今年一拆迁,他夫妻俩上面拖着一个瘫痪的老
人,底下一个才学步的娃娃,本来一家子住在一个二十多平米的平房里将就也能过,一拆迁,给他们的补偿金根本不够
买新房也不够租二年的房子,这孙瘸子就赖在房子里死活不搬,说要学朱律师的样儿,和房子生死在一起,就算死了,
也能替家人捞点赔偿费。结果中午的时候,乘他去买菜,老婆在上班,工程队几个人把娃儿老人朝外一抱,推土机就上
去了。
孙瘸子不过是巷子口打了一个转的工夫,回来一看房子就没了,老人抱着孩子坐在地上哭天喊地。他二话没说,转
身就冲到小街上的土杂经销店,把自己存在那里的一桶汽油拎出来,拐着腿冲进拆迁办的临时指挥部,那里几个干部都
刚吃完饭,正在打牌呢,孙瘸子一进来,有个把胆小的缩头跑了,一个年轻气盛的干部,听说还是市拆迁办的主任没走,
留着给孙瘸子做思想工作……没说几句,就吵起来了,孙瘸子就拧开桶子咕咚咕咚往身上倒汽油,屋子里的人吓得都跑
了出去,就听到屋里一个声音说:“你敢!”
另一个说:“老子拼了!”
蓬地一声,一团火光就从堂屋里喷了出来,窗户都掀开了,孙瘸子是抱住那个干部点着了火的,后来那干部挣脱开
了,跑出屋子,满身是火地在院子里乱窜……
可怜孙瘸子他老的小的都还不知道他已经烧成炭了呢……
刘幼捷听得泪盈于睫,目眦尽裂,忽然却见费清还在忙着拍个没完没了,不由怒了:“你除了知道拍新闻你还知道
什么?”
费清从机器后探出半张脸回瞪着她:“这些都是最真实的民意,最原始的资料啊!”
刘幼捷抹了一把眼泪,一个老头儿怯生生地问她:“北城那边都说程市长能帮到我们……这位领导,请问程市长病
好点了没有?”
她刚抹干的眼窝又湿了。
明知自己无能为力,只能说些宽慰话,可一时半会,宽慰的话也想不出来,正嗫嚅着,却听见自己的手机响了,一
看号码,是局长办公室的,一接通就听到局座气急败坏的声音,与他共事这么多年,头一回听他如此失态:“刘幼捷!
你跑到东城去干什么?还带了个记者去捣乱?!”
刘幼捷啼笑皆非道:“我没有带记者,是到了这里碰上的。”
“关于这次自焚事故,市委常委会已经在紧急开会磋商处理意见,在意见出来之前,不允许有任何擅自行动,新闻
口径也要绝对保持一致,让那个记者把带子立即上缴,你现在也给我马上回局里!”
她勃然大怒,毫不客气地回敬道:“白绵是党领导下的白绵,不是谁一人的家天下,我不仅公安局政委,也是人民
警察,我有自己行使职责的权力,你有什么权力命令我回去?”
局长似乎被噎住了,过了一会,声音小了,口气却变得冷酷了:“你自己要想清楚,如果你这会不回来,继续在东
城搅乱事故处理工作,煽动闹事的话,按照市委的通知,局党委会通过的决定,要暂停你一切职务——决定马上就可以
下发。”
刘幼捷嘿嘿冷笑一声:“随便你!”咔嗒掐了电话,把费清拉到一边道:“快把带子给我!”
费清没明白过来,下意识护住自己的口袋:“干吗?”
“市委已经下达通知要封锁这条新闻,严格控制新闻口径——你带着带子走不出巷子就得被搜走——快给我!”
费清嘟囔着“看他们敢”之类的废话,还是把两盘带子都递给了刘幼捷,又往机器里放了一盘空白带,刘幼捷刚来
得及把带子塞进警服的里兜,院子里围观的群众就被一群民警开始往外驱逐,除了民警,还有几个穿着风雨衣的保安,
风雨衣上都印着鑫昌的字样。
费清仗着自己的摄像机,大摇大摆地从民警身边走了过去,走过那几个保安身边时,却被几只手一拥而上抓住了,
任他又跳又叫,两个大汉一把就将他按倒在地,另一人把摄像机夺了过去,他们看到了机身里的磁带,却不知道如何退
仓,又摸又按又扳,还是没弄出来,拿了摄像机问到费清脸上:“是你自己把它拿出来,还是让我们把机器砸了?”
费清到底不敢再犟,老老实实说:“我拿,我拿。”
几个警察只做看不见,走到刘幼捷面前,刘幼捷认识领头的是治安大队的队长,他客气地冲刘幼捷点了点头:“刘
政委……您还是先回吧,看这地方死人失火的,您待着也不合适呀,我们会处理好的,回头我再向领导汇报,成吗?”
他话极绵软,也算是给足了台阶,刘幼捷自不便和他较劲,勉强笑了笑,点了点头说:“好,那我就先走了。”
刘幼捷朝门外走去,几个保安从费清手里抢过了带子,还不放心,又翻他的包,确定没有其他带子了,其中一个人
狐疑道:“我看见他不止一盘带子的!”
一语未毕,几道凶狠的目光都投向了刘幼捷,为首的壮汉道:“这记者是那娘们带过来的!”一步跨到门口把刘幼
捷拦住,无礼地喝道:“带子是不是在你那里?交出来!”
刘幼捷生平哪受过这等侮辱,眉梢都热辣辣地涌起了血色,交叉起胳膊抱在胸前,喝然冷笑道:“你们想干什么?”
为首那人见治安大队的几个警察都走进屋里去了,朝跟着的人便挤挤眼睛,刘幼捷见势不好,后退一步,刚被放开
的费清也急了,挡在刘幼捷前面嚷了起来:“你们疯啦?这是公安局政委!”
那带头的壮汉脸上嘴角一裂,露出一个不屑的笑,摆出一副“我们要找的就是你”的神气来,伸手一拨拉,费清像
纸人似地就给搡了一个踉跄,刘幼捷来不及闪躲,已经被他夺手抓住衣领,另一只手伸过来就拽她的衣服:“带子拿来!”
刘幼捷只觉得喉咙里都冒出了血腥气,正要放声尖叫,人群里早伸出一只手来,那手极粗壮,一把握住了那壮汉的
手腕,跟玩儿似的,轻轻一拧,她的领口就被松开了,那手跟着一送,揪扭她的那人就被摔得朝后倒退几步,撞在院子
里的一棵黄杨树上,一树的黄叶,簌簌而落。
“孙五,我给你面子,你这阵在东城怎么闹腾我都捏着鼻子不管,你他妈的就这么报答我?”田三声音不高,嗓子
却一如既往地刺耳,他朝前走了一步,正好挡在刘幼捷前面,他一只手把孙五推出去的,另一只手却背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