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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鲁迅全集卷野草+朝花夕拾-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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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读书人,问木匠,都只是摇摇头,临末才记起了那远房的叔祖,爱种一点花木的老人,跑
去一问,他果然知道,是生在山中树下的一种小树,能结红子如小珊瑚珠的,普通都称为“
老弗大”。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药引寻到了,然而还有一种特别的丸药:败鼓
皮丸。这“败鼓皮丸”就是用打破的旧鼓皮做成;水肿一名鼓胀,一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
以克伏他。清朝的刚毅因为憎恨“洋鬼子”,预备打他们,练了些兵称作“虎神营”〔8〕
,取虎能食羊,神能伏鬼的意思,也就是这道理。可惜这一种神药,全城中只有一家出售的
,离我家就有五里,但这却不像平地木那样,必须暗中摸索了,陈莲河先生开方之后,就恳
切详细地给我们说明。

  “我有一种丹,”有一回陈莲河先生说,“点在舌上,我想一定可以见效。因为舌乃心
之灵苗……。价钱也并不贵,只要两块钱一盒……。”

  我父亲沉思了一会,摇摇头。

  “我这样用药还会不大见效,”有一回陈莲河先生又说,“我想,可以请人看一看,可
有什么冤愆……。医能医病,不能医命,对不对?自然,这也许是前世的事……。”

  我的父亲沉思了一会,摇摇头。

  凡国手,都能够起死回生的,我们走过医生的门前,常可以看见这样的扁额。现在是让
步一点了,连医生自己也说道:“西医长于外科,中医长于内科。”但是S城那时不但没有
西医,并且谁也还没有想到天下有所谓西医,因此无论什么,都只能由轩辕岐伯〔9〕的嫡
派门徒包办。轩辕时候是巫医不分的,所以直到现在,他的门徒就还见鬼,而且觉得“舌乃
心之灵苗”。这就是中国人的“命”,连名医也无从医治的。

  不肯用灵丹点在舌头上,又想不出“冤愆”来,自然,单吃了一百多天的“败鼓皮丸”
有什么用呢?依然打不破水肿,父亲终于躺在床上喘气了。还请一回陈莲河先生,这回是特
拔,大洋十元。他仍旧泰然的开了一张方,但已停止败鼓皮丸不用,药引也不很神妙了,所
以只消半天,药就煎好,灌下去,却从口角上回了出来。

  从此我便不再和陈莲河先生周旋,只在街上有时看见他坐在三名轿夫的快轿里飞一般抬
过;听说他现在还康健,一面行医,一面还做中医什么学报〔10〕,正在和只长于外科的
西医奋斗哩。

  中西的思想确乎有一点不同。听说中国的孝子们,一到将要“罪孽深重祸延父母”〔1
1〕的时候,就买几斤人参,煎汤灌下去,希望父母多喘几天气,即使半天也好。我的一位
教医学的先生却教给我医生的职务道:可医的应该给他医治,不可医的应该给他死得没有痛
苦。——但这先生自然是西医。

  父亲的喘气颇长久,连我也听得很吃力,然而谁也不能帮助他。我有时竟至于电光一闪
似的想道:“还是快一点喘完了罢……。”立刻觉得这思想就不该,就是犯了罪;但同时又
觉得这思想实在是正当的,我很爱我的父亲。便是现在,也还是这样想。

  早晨,住在一门里的衍太太〔12〕进来了。她是一个精通礼节的妇人,说我们不应该
空等着。于是给他换衣服;又将纸锭和一种什么《高王经》〔13〕烧成灰,用纸包了给他
捏在拳头里……。

  “叫呀,你父亲要断气了。快叫呀!”衍太太说。

  “父亲!父亲!”我就叫起来。

  “大声!他听不见。还不快叫?!”

  “父亲!!!父亲!!!”

  他已经平静下去的脸,忽然紧张了,将眼微微一睁,仿佛有一些苦痛。

  “叫呀!快叫呀!”她催促说。

  “父亲!!!”

  “什么呢?……不要嚷。……不……。”他低低地说,又较急地喘着气,好一会,这才
复了原状,平静下去了。

  “父亲!!!”我还叫他,一直到他咽了气。

  我现在还听到那时的自己的这声音,每听到时,就觉得这却是我对于父亲的最大的错处。

  十月七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二十一期。

  〔2〕 S城 这里指绍兴城。

  〔3〕 英洋 即“鹰洋”。

  〔4〕 叶天士(1667—1746) 名桂,号香岩,江苏吴县人,清乾隆时名医
。他的门生曾搜集其药方编成《临证指南医案》十卷。清代王友亮撰《双佩斋文集·叶天士
小传》中,有以梧桐叶作药引的记载:“邻妇难产,他医业立方矣,其夫持问叶,为加梧叶
一片,产立下。

  后有效之者,叶笑曰:‘吾前用梧叶,以值立秋故耳!今何益。’其因时制宜,不拘古
法多此类,虽老于医者莫能测也。”

  〔5〕 “医者,意也。” 语出《后汉书·郭玉传》:“医之为言,意也。腠理至微
,随气用巧。”又宋代祝穆编《古今事文类聚》前集:

  “唐许胤宗善医。或劝其著书,答曰:‘医言意也。思虑精则得之,吾意所解,口不能
宣也。’”

  〔6〕 陈莲河 当指何廉臣(1860—1929),当时绍兴的中医。

  〔7〕 平地木 即紫金牛,常绿小灌木,一种药用植物。

  〔8〕 “虎神营” 清末端郡王载漪(文中说是刚毅,似误记)创设和率领的皇室卫
队。李希圣在《庚子国变记》中说:“虎神营者,虎食羊而神治鬼,所以诅之也。”

  〔9〕 轩辕岐伯 指古代名医。轩辕,即黄帝,传说中的上古帝王;岐伯,传说中的
上古名医。今所传著名医学古籍《黄帝内经》,是战国秦汉时医家托名黄帝与岐伯所作。其
中《素问》部分,用黄帝和岐伯问答的形式讨论病理,故后来常称医术高明者为“术精岐黄
”。

  〔10〕 中医什么学报 指《绍兴医药月报》。一九二四年春创刊,何廉臣任副编辑
,在第一期上发表《本报宗旨之宣言》,宣扬“国粹”。

  〔11〕 “罪孽深重祸延父母” 旧时一些人在父母死后印发的讣闻中,常有“不孝
男××罪孽深重不自殒灭祸延显考(或显妣)

  ……”等一类套话。

  〔12〕 衍太太 作者叔祖周子传的妻子。

  〔13〕 《高王经》 即《高王观世音》。据《魏书·卢景裕传》:

  “……有人负罪当死,梦沙门教讲经。觉时如所梦,默诵千遍,临刑刀折。主者以闻,
赦之。此经遂行于世,号曰《高王观世音》。”旧俗在人死时,把《高王经》烧成灰,捏在
死者手里,大概即源于这类故事,意思是死者到“阴间”如受刑时可减少痛苦。

琐  记〔1〕
  衍太太现在是早经做了祖母,也许竟做了曾祖母了;那时却还年青,只有一个儿子比我
大三四岁。她对自己的儿子虽然狠,对别家的孩子却好的,无论闹出什么乱子来,也决不去
告诉各人的父母,因此我们就最愿意在她家里或她家的四近玩。

  举一个例说罢,冬天,水缸里结了薄冰的时候,我们大清早起一看见,便吃冰。有一回
给沈四太太〔2〕看到了,大声说道:“莫吃呀,要肚子疼的呢!”这声音又给我母亲听到
了,跑出来我们都挨了一顿骂,并且有大半天不准玩。我们推论祸首,认定是沈四太太,于
是提起她就不用尊称了,给她另外起了一个绰号,叫作“肚子疼”。

  衍太太却决不如此。假如她看见我们吃冰,一定和蔼地笑着说,“好,再吃一块。我记
着,看谁吃的多。”

  但我对于她也有不满足的地方。一回是很早的时候了,我还很小,偶然走进她家去,她
正在和她的男人看书。我走近去,她便将书塞在我的眼前道,“你看,你知道这是什么?”
我看那书上画着房屋,有两个人光着身子仿佛在打架,但又不很像。正迟疑间,他们便大笑
起来了。这使我很不高兴,似乎受了一个极大的侮辱,不到那里去大约有十多天。一回是我
已经十多岁了,和几个孩子比赛打旋子,看谁旋得多。她就从旁计着数,说道,“好,八十
二个了!再旋一个,八十三!

  好,八十四……”但正在旋着的阿祥,忽然跌倒了,阿祥的婶母也恰恰走进来。她便接
着说道,“你看,不是跌了么?不听我的话。我叫你不要旋,不要旋……。”

  虽然如此,孩子们总还喜欢到她那里去。假如头上碰得肿了一大块的时候,去寻母亲去
罢,好的是骂一通,再给擦一点药;坏的是没有药擦,还添几个栗凿和一通骂。衍太太却决
不埋怨,立刻给你用烧酒调了水粉,搽在疙瘩上,说这不但止痛,将来还没有瘢痕。父亲故
去之后,我也还常到她家里去,不过已不是和孩子们玩耍了,却是和衍太太或她的男人谈闲
天。我其时觉得很有许多东西要买,看的和吃的,只是没有钱。有一天谈到这里,她便说道
,“母亲的钱,你拿来用就是了,还不就是你的么?”我说母亲没有钱,她就说可以拿首饰
去变卖;我说没有首饰,她却道,“也许你没有留心。

  到大厨的抽屉里,角角落落去寻去,总可以寻出一点珠子这类东西……。”

  这些话我听去似乎很异样,便又不到她那里去了,但有时又真想去打开大厨,细细地寻
一寻。大约此后不到一月,就听到一种流言,说我已经偷了家里的东西去变卖了,这实在使
我觉得有如掉在冷水里。流言的来源,我是明白的,倘是现在,只要有地方发表,我总要骂
出流言家的狐狸尾巴来,但那时太年青,一遇流言,便连自己也仿佛觉得真是犯了罪,怕遇
见人们的眼睛,怕受到母亲的爱抚。

  好。那么,走罢!

  但是,那里去呢?S城人的脸早经看熟,如此而已,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总得寻别
一类人们去,去寻为S城人所诟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那时为全城所笑骂的是一
个开得不久的学校,叫作中西学堂〔3〕,汉文之外,又教些洋文和算学。然而已经成为众
矢之的了;熟读圣贤书的秀才们,还集了“四书”〔4〕的句子,做一篇八股〔5〕来嘲诮
它,这名文便即传遍了全城,人人当作有趣的话柄。我只记得那“起讲”的开头是:

  “徐子以告夷子曰: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
  者也。今也不然:舌之音,闻其声,皆雅言也。

  ……”

  以后可忘却了,大概也和现今的国粹保存大家的议论差不多。但我对于这中西学堂,却
也不满足,因为那里面只教汉文,算学,英文和法文。功课较为别致的,还有杭州的求是书
院〔6〕,然而学费贵。

  无须学费的学校在南京,自然只好往南京去。第一个进去的学校〔7〕,目下不知道称
为什么了,光复〔8〕以后,似乎有一时称为雷电学堂,很像《封神榜》〔9〕上“太极阵
”“混元阵”一类的名目。总之,一进仪凤门〔10〕,便可以看见它那二十丈高的桅杆和
不知多高的烟通。功课也简单,一星期中,几乎四整天是英文:“It is a cat
.”“Is it a rat?”〔11〕一整天是读汉文:“君子曰,颍考叔可谓纯孝
也已矣,爱其母,施及庄公。”〔12〕一整天是做汉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论》,《颍
考叔论》,《云从龙风从虎论》,《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论》。

  初进去当然只能做三班生,卧室里是一桌一凳一床,床板只有两块。头二班学生就不同
了,二桌二凳或三凳一床,床板多至三块。不但上讲堂时挟着一堆厚而且大的洋书,气昂昂
地走着,决非只有一本“泼赖妈”〔13〕和四本《左传》〔14〕的三班生所敢正视;便
是空着手,也一定将肘弯撑开,像一只螃蟹,低一班的在后面总不能走出他之前。这一种螃
蟹式的名公巨卿,现在都阔别得很久了,前四五年,竟在教育部的破脚躺椅上,发见了这姿
势,然而这位老爷却并非雷电学堂出身的,可见螃蟹态度,在中国也颇普遍。

  可爱的是桅杆。但并非如“东邻”的“支那通”〔15〕所说,因为它“挺然翘然”,
又是什么的象征。乃是因为它高,乌鸦喜鹊,都只能停在它的半途的木盘上。人如果爬到顶
,便可以近看狮子山,远眺莫愁湖,——但究竟是否真可以眺得那么远,我现在可委实有点
记不清楚了。而且不危险,下面张着网,即使跌下来,也不过如一条小鱼落在网子里;况且
自从张网以后,听说也还没有人曾经跌下来。

  原先还有一个池,给学生学游泳的,这里面却淹死了两个年幼的学生。当我进去时,早
填平了,不但填平,上面还造了一所小小的关帝庙。庙旁是一座焚化字纸的砖炉,炉口上方
横写着四个大字道:“敬惜字纸”。只可惜那两个淹死鬼失了池子,难讨替代〔16〕,总
在左近徘徊,虽然已有“伏魔大帝关圣帝君”镇压着。办学的人大概是好心肠的,所以每年
七月十五,总请一群和尚到雨天操场来放焰口〔17〕,一个红鼻而胖的大和尚戴上毗卢帽
〔18〕,捏诀〔19〕,念咒:“回资罗,普弥耶邓!**耶邓!**!耶!邓!!!”〔2
0〕我的前辈同学被关圣帝君镇压了一整年,就只在这时候得到一点好处,——虽然我并不
深知是怎样的好处。所以当这些时,我每每想:做学生总得自己小心些。

  总觉得不大合适,可是无法形容出这不合适来。现在是发见了大致相近的字眼了,“乌
烟瘴气”,庶几乎其可也。只得走开。近来是单是走开也就不容易,“正人君子”者流会说
你骂人骂到了聘书,或者是发“名士”脾气〔21〕,给你几句正经的俏皮话。不过那时还
不打紧,学生所得的津贴,第一年不过二两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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