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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

鲁迅全集卷野草+朝花夕拾-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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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一个客店里的,初冬已经颇冷,蚊子却还多,后来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只
留两个鼻孔出气。在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无从插嘴,居然睡安稳了。饭食也不坏。但
一位先生却以为这客店也包办囚人的饭食,我住在那里不相宜,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说。
我虽然觉得客店兼办囚人的饭食和我不相干,然而好意难却,也只得别寻相宜的住处了。于
是搬到别一家,离监狱也很远,可惜每天总要喝难以下咽的芋梗汤〔8〕。

  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解剖学是两个教授分任的。最初是
骨学。其时进来的是一个黑瘦的先生,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叠大大小小的书。一将书
放在讲台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道:

  “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9〕的……。”

  后面有几个人笑起来了。他接着便讲述解剖学在日本发达的历史,那些大大小小的书,
便是从最初到现今关于这一门学问的著作。起初有几本是线装的;还有翻刻中国译本的,他
们的翻译和研究新的医学,并不比中国早。

  那坐在后面发笑的是上学年不及格的留级学生,在校已经一年,掌故颇为熟悉的了。他
们便给新生讲演每个教授的历史。这藤野先生,据说是穿衣服太模胡了,有时竟会忘记带领
结;冬天是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有一回上火车去,致使管车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车里的
客人大家小心些。

  他们的话大概是真的,我就亲见他有一次上讲堂没有带领结。

  过了一星期,大约是星期六,他使助手来叫我了。到得研究室,见他坐在人骨和许多单
独的头骨中间,——他其时正在研究着头骨,后来有一篇论文在本校的杂志上发表出来。

  “我的讲义,你能抄下来么?”他问。

  “可以抄一点。”

  “拿来我看!”

  我交出所抄的讲义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还我,并且说,此后每一星期要送给他看
一回。我拿下来打开看时,很吃了一惊,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
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
这样一直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课:骨学,血管学,神经学。

  可惜我那时太不用功,有时也很任性。还记得有一回藤野先生将我叫到他的研究室里去
,翻出我那讲义上的一个图来,是下臂的血管,指着,向我和蔼的说道:

  “你看,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点位置了。——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
而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现在我给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
着黑板上那样的画。”

  但是我还不服气,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想道:

  “图还是我画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的。”

  学年试验完毕之后,我便到东京玩了一夏天,秋初再回学校,成绩早已发表了,同学一
百余人之中,我在中间,不过是没有落第。这回藤野先生所担任的功课,是解剖实习和局部
解剖学。

  解剖实习了大概一星期,他又叫我去了,很高兴地,仍用了极有抑扬的声调对我说道:

  “我因为听说中国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担心,怕你不肯解剖尸体。现在总算放心了
,没有这回事。”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为难的时候。他听说中国的女人是裹脚的,但不知道详细,所以要问
我怎么裹法,足骨变成怎样的畸形,还叹息道,“总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

  有一天,本级的学生会干事到我寓里来了,要借我的讲义看。我检出来交给他们,却只
翻检了一通,并没有带走。但他们一走,邮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拆开看时,第一句是:

  “你改悔罢!”

  这是《新约》〔10〕上的句子罢,但经托尔斯泰新近引用过的。其时正值日俄战争〔
11〕,托老先生便写了一封给俄国和日本的皇帝的信〔12〕,开首便是这一句。日本报
纸上很斥责他的不逊,爱国青年也愤然,然而暗地里却早受了他的影响了。其次的话,大略
是说上年解剖学试验的题目,是藤野先生在讲义上做了记号,我预先知道的,所以能有这样
的成绩。末尾是匿名。

  我这才回忆到前几天的一件事。因为要开同级会;干事便在黑板上写广告,末一句是“
请全数到会勿漏为要”,而且在“漏”字旁边加了一个圈。我当时虽然觉到圈得可笑,但是
毫不介意,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讥刺我了,犹言我得了教员漏泄出来的题目。

  我便将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有几个和我熟识的同学也很不平,一同去诘责干事托辞检
查的无礼,并且要求他们将检查的结果,发表出来。终于这流言消灭了,干事却又竭力运动
,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结末是我便将这托尔斯泰式的信退还了他们。

  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
无怪他们疑惑。但我接着便有参观枪毙中国人的命运了。第二年添教霉菌学,细菌的形状是
全用电影〔13〕来显示的,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自
然都是日本战胜俄国的情形。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
枪毙了,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

  “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

  这种欢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此后回到中国来,我
看见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采,——呜呼,无法可想!但在那
时那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

  到第二学年的终结,我便去寻藤野先生,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并且离开这仙台。他的
脸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

  “我想去学生物学,先生教给我的学问,也还有用的。”其实我并没有决意要学生物学
,因为看得他有些凄然,便说了一个慰安他的谎话。

  “为医学而教的解剖学之类,怕于生物学也没有什么大帮助。”他叹息说。

  将走的前几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给我一张照相,后面写着两个字道:“惜别”,
还说希望将我的也送他。但我这时适值没有照相了;他便叮嘱我将来照了寄给他,并且时时
通信告诉他此后的状况。

  我离开仙台之后,就多年没有照过相,又因为状况也无聊,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便连
信也怕敢写了。经过的年月一多,话更无从说起,所以虽然有时想写信,却又难以下笔,这
样的一直到现在,竟没有寄过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从他那一面看起来,是一去之后,杳无消
息了。

  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
的一个。有时我常常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
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他的性格,
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

  他所改正的讲义,我曾经订成三厚本,收藏着的,将作为永久的纪念。不幸七年前迁居
〔14〕的时候,中途毁坏了一口书箱,失去半箱书,恰巧这讲义也遗失在内了。责成运送
局去找寻,寂无回信。只有他的照相至今还挂在我北京寓居的东墙上,书桌对面。每当夜间
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
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枝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
恶痛疾的文字。

  十月十二日。

   A   A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二十三期。

  〔2〕 上野 日本东京的公园,以樱花著名。

  〔3〕 速成班 指东京弘文学院速成班;当时初到日本的我国留学生,一般先在这里
学习日语等课程。

  〔4〕 富士山 日本最高的山峰,著名火山,位于本州岛中南部。

  〔5〕 仙台 日本本州岛东北部的城市,宫城首府。一九○四年至一九○六年作者曾
在这里习医。

  〔6〕 水户 日本本州岛东部的城市,位于东京与仙台之间,旧为水户藩的都城。

  〔7〕 朱舜水(1600—1682) 名之瑜,号舜水,浙江余姚人,明末思想家
。明亡后曾进行反清复明活动,失败后长住日本讲学,客死水户。

  〔8〕 芋梗汤 日本人用芋梗等物和酱料做成的汤。

  〔9〕 藤野严九郎(1874—1945) 日本福井县人。一八九六年在爱知县立
医学专门学校毕业后,即在该校任教;一九○一年转任仙台医学专门学校讲师,一九○四年
升任教授;一九一五年回乡自设诊所,受到当地群众的尊敬。作者逝世后他曾作《谨忆周树
人君》一文(载日本《文学指南》一九三七年三月号)。

  〔10〕 《新约》 《新约全书》的简称,基督教《圣经》的后一部分。内容主要是
记载耶稣及其门徒的言行。

  〔11〕 日俄战争 指一九○四年二月至一九○五年九月,日本帝国主义和沙皇俄国
为争夺在我国东北地区和朝群的侵略权益而进行的一次帝国主义战争。这次战争主要在我国
境内进行,使我国人民遭受巨大的灾难。

  〔12〕 托尔斯泰写给俄国和日本皇帝的信,登在一九○四年六月二十七日伦敦《泰
晤士报》;两个月后,译载于日本《平民新闻》。

  〔13〕 电影 这里指幻灯片。

  〔14〕 七年前迁居 指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作者从绍兴搬家到北京。

范 爱 农〔1〕
  在东京的客店里,我们大抵一起来就看报。学生所看的多是《朝日新闻》和《读卖新闻
》〔2〕,专爱打听社会上琐事的就看《二六新闻》。一天早晨,辟头就看见一条从中国来
的电报,大概是:

  “安徽巡抚〔3〕恩铭被Jo Shiki Rin刺杀,刺客就擒。”

  大家一怔之后,便容光焕发地互相告语,并且研究这刺客是谁,汉字是怎样三个字。但
只要是绍兴人,又不专看教科书的,却早已明白了。这是徐锡麟〔4〕,他留学回国之后,
在做安徽候补道〔5〕,办着巡警事务,正合于刺杀巡抚的地位。

  大家接着就预测他将被极刑,家族将被连累。不久,秋瑾〔6〕姑娘在绍兴被杀的消息
也传来了,徐锡麟是被挖了心,给恩铭的亲兵炒食净尽。人心很愤怒。有几个人便秘密地开
一个会,筹集川资;这时用得着日本浪人〔7〕了,撕乌贼鱼下酒,慷慨一通之后,他便登
程去接徐伯荪的家属去。

  照例还有一个同乡会,吊烈士,骂满洲;此后便有人主张打电报到北京,痛斥满政府的
无人道。会众即刻分成两派:

  一派要发电,一派不要发。我是主张发电的,但当我说出之后,即有一种钝滞的声音跟
着起来:

  “杀的杀掉了,死的死掉了,还发什么屁电报呢。”

  这是一个高大身材,长头发,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总像在渺视。他蹲在席子上,我
发言大抵就反对;我早觉得奇怪,注意着他的了,到这时才打听别人:说这话的是谁呢,有
那么冷?认识的人告诉我说:他叫范爱农〔8〕,是徐伯荪的学生。

  我非常愤怒了,觉得他简直不是人,自己的先生被杀了,连打一个电报还害怕,于是便
坚执地主张要发电,同他争起来,结果是主张发电的居多数,他屈服了。其次要推出人来拟
电稿。

  “何必推举呢?自然是主张发电的人罗。”他说。

  我觉得他的话又在针对我,无理倒也并非无理的。但我便主张这一篇悲壮的文章必须深
知烈士生平的人做,因为他比别人关系更密切,心里更悲愤,做出来就一定更动人。于是又
争起来。结果是他不做,我也不做,不知谁承认做去了;其次是大家走散,只留下一个拟稿
的和一两个干事,等候做好之后去拍发。

  从此我总觉得这范爱农离奇,而且很可恶。天下可恶的人,当初以为是满人,这时才知
道还在其次;第一倒是范爱农。中国不革命则已,要革命,首先就必须将范爱农除去。

  然而这意见后来似乎逐渐淡薄,到底忘却了,我们从此也没有再见面。直到革命的前一
年,我在故乡做教员,大概是春末时候罢,忽然在熟人的客座上看见了一个人,互相熟视了
不过两三秒钟,我们便同时说:

  “哦哦,你是范爱农!”

  “哦哦,你是鲁迅!”

  不知怎地我们便都笑了起来,是互相的嘲笑和悲哀。他眼睛还是那样,然而奇怪,只这
几年,头上却有了白发了,但也许本来就有,我先前没有留心到。他穿着很旧的布马褂,破
布鞋,显得很寒素。谈起自己的经历来,他说他后来没有了学费,不能再留学,便回来了。
回到故乡之后,又受着轻蔑,排斥;迫害,几乎无地可容。现在是躲在乡下,教着几个小学
生糊口。但因为有时觉得很气闷,所以也趁了航船进城来。

  他又告诉我现在爱喝酒,于是我们便喝酒。从此他每一进城,必定来访我,非常相熟了
。我们醉后常谈些愚不可及的疯话,连母亲偶然听到了也发笑。一天我忽而记起在东京开同
乡会时的旧事,便问他:

  “那一天你专门反对我,而且故意似的,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你还不知道?我一向就讨厌你的,——不但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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