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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常识与通识-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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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公子考了秀才,正好有个人要到四川去,他就写一封信托人带去给父亲。公子的父亲见了信,觉得奇怪,但还是寄了旅费让公子来见一见。

    公子到了四川家里,父母见他完全是另一个人,不愿意认他,两个哥哥也说他是冒牌的。公子细述以前家里的一应细节,父亲倒动了心,可是母亲和两个哥哥执意要赶他走。父亲想,这样的话即使留下来,家里也是摆不平,只好偷偷给了他两千两银子,要他回山东去。

    从世俗现实来说,看来我们中国人看肉身重,待灵魂轻。再进一步则是“只重衣冠不重人”,连肉身都不重要了,灵魂更无价值。上面两个灵魂附错体的故事,让我们的司空见惯尖锐了一下。说起来,公子还是幸运的,到底附了个男身,不但可以骂老婆,还考了个秀才有了功名,而那个不肯说出前身的男魂,因为附了女身,糟糕透顶,可见不管有没有灵魂,只要是女身,在一个男性社会里就严重到“辱及前世”,还要“每每垂泪到天明”。纪晓岚的这则笔记,女性或女权主义者可以拿去用,不过不妨看了下面一则笔记再说。

    清代大学者俞樾在《右台仙馆笔记》里录了个故事,说中牟县有兄弟俩同时病死,后来弟弟又活了,却是哥哥的魂附体。弟弟的老婆高兴得不得了,要带丈夫回房间。丈夫认为不可以,要去哥哥的房间,嫂子却挡住房门不让他进。附了哥哥的魂的弟弟只好搬到另外的地方住,先调养好病体再说。

    十多天后,弟弟觉得病好了,就兴冲冲地回家去。不料老婆和嫂子都避开了,这个附了哥哥魂的人只好出家做了和尚。

    上举三则笔记都太沉重了些,这里有个笑里藏“道”的。也是清朝人的梁恭辰在《池上草堂笔记》里有一则笔记,说李二的老婆死了,托梦给李二,讲自己转世投了牛胎,托生为母牛,如果李二还顾念夫妻情分,就把她买回家。李二于是按指点去买了这头母牛回来,养在家中后院。但是这头母牛却常常跑回去,在大庭广众之中与邻居的公牛交配,李二也只好 眼睁睁地瞧着。

    民间如此,官方怎么样呢?史中记载,大定十三年,尚书省奏,宛平县人张孝善有个儿子叫张合得,大定十二年三月里的一天得病死亡,不料晚上又活过来。活了的张合得说自己是良乡人王建的儿子王喜儿。勘查后,良乡确有个王建,儿子王喜儿三年前就死了。官府于是让王建与张合得对质,发现张合得对王家的事知道得颇详细,看来是王喜儿借尸还魂,于是准备判张合得为王建的儿子。但事情超乎常理,于是层层上报到金世宗,由最高统治者定夺。

    金世宗完颜雍的决定是:张合得判给王建,那么以后就会有人借这个判例作伪,用借尸还魂来搅乱人伦。因此将张合得判给张孝善才妥善。

    这让我不禁想起孔子的“不语怪力乱神”。我小时候凭这一句话认为孔子真是一个有科学精神的人,大了以后,才懂得孔子因为社会的稳定才实用性地“不语怪力乱神”。《论语》里的孔子是有怪力乱神的事迹的,但孔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实用态度最为肯定。“敬鬼神而远之”,话说得老老实实:“未知生,焉知死”,虽然可商榷,但话说得很噎人。

    《孔子家语》里记载子贡问孔子“死了的人,有知觉还是没有?”孔子的学生里除了颜回,其他人常常刁难他们的老师,有时候甚至咄咄逼人,我们现在如果认为孔子的学生问起话来必然恭恭敬敬,实在是不理解春秋时代社会的混乱。孔子的几次称赞颜回,都透着对其他的学生的无奈而小有感慨。大概除了颜回,孔子的学生们与社会的联系相当紧密,随便就可以拎出个流行问题难为一下老师。这可比一九七六年后考入大学的老三届,手上有一大把早有了自己的答案的问题,问得老师心惊肉跳。

    子贡的这一问,显然是社会中怪力乱神多得不得了,而孔子又不语怪力乱神,于是子贡换了个角度来敲打老师。

    孔子显然明白子贡的心计,就说:“我要是说有呢,恐怕孝子贤孙们都去送死而妨害了生存;我要是说没有呢,恐怕长辈死了不孝子孙连埋都不肯埋了。你这个子贡想知道死人有没有知觉,这事不是现在最急的,你要真地想知道,你自己死了不就知道了吗?”

    子贡怎么反应,没有记载,恐怕其他的学生幸灾乐祸地正向子贡起哄呢吧,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好像还是《孔子家语》,还是这个子贡,有一次将一个鲁国人从外国赎回鲁国,因此被鲁国人争相传颂夸奖,子贡一下子成了道德标兵。孔子听到了,吩咐学生说,子贡来了你们挡住他,我从此不要见这个人。子贡听说了就慌了,跑来见孔子。

    大概是学生们挡不住子贡,所以孔子见到子贡时还在生气,说:“子贡你觉得你有钱是不是?”子贡是个商业人才,手头上很有点钱,孔子的周游列国,经济上子贡贡献不菲,“鲁国明明有法律,规定鲁国人在外国若是做了奴隶,得到消息之后,国家出钱去把他赎回来。你子贡有钱,那没钱的鲁国人遇到老乡在外国做了奴隶怎么办?你的做法,不是成了别人的道德负担了吗?”

    孔子的脑筋很清晰。哪个学生我忘记了,问孔子“为什么古人规定父母去世儿子要守三年的丧?”孔子说:“你应该庆幸有这么个规定才是。父母死了,你不守丧,别人戳脊梁,那你做人不是很难了吗?你悲痛过度,守丧超过了三年,那你怎么求生计养家糊口?有了三年的规定,不是很方便吗?”

    孔子死后,学生中只有子贡守丧超过了三年,守了六年。以子贡这样的商业人才,现在的人不难明白六年是多大的损失。好像是曾参跑来怪子贡不按老师生前的要求做,大有你子贡又犯从前赎人那种性质的错误了。子贡说,老师生前讲过超出与不足都是失度 (度就是中庸),我觉得我对老师感情上的度,是六年。

    屡次被孔子骂的子贡,是孔子的最好的学生。颜回是不是呢?我有点怀疑,尽管《论语》上明明白白记载着孔子的夸奖。

    不过扯远了,我是说,我喜欢孔子的入世,入得很清晰,有智慧,含幽默,实实在在不标榜。道家则总有点标榜的味道,从古到今,不断地有人用道家来标榜自己,因为实在是太方便了。我曾在《棋王》里写到过一个光头老者,满口道禅,捧起人来玄虚得不得了,其实是为遮自己的面子。我在生活中碰到不少这种人,还常常要来拍你的肩膀。汪曾祺先生曾写过篇文章警惕我不要陷在道家里,拳拳之心,大概是被光头老者蒙蔽了。

    不过后世的儒家,实用到主义,当然会非常压制人的本能意识,尤其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这必然会引起反弹,明清的读书人于是偏要来谈怪力乱神,清代的袁枚,就将自己的一本笔记作品直接名为《子不语》。我们也因此知道其实说什么不要紧,而是为什么要这么说。

    还有篇幅,不妨再看看明清笔记中还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梁恭辰在《池上草堂笔记》里记了个故事,说衡水县有个妇人与某甲私通而杀了亲夫,死者的侄子告到县衙门里去。某甲贿赂验尸的忤作,当然结果是尸体无伤痕,于是某甲反告死者的侄子诬陷。这个侄子不服,上诉到巡按,巡按就派另一个县的县令邓公去衡水县复审。邓公到了衡水县,查不出证据,搞不出名堂。

    晚上邓公思来想去,不觉已到三更时分,蜡烛光忽然暗了下来。阴风过后,出现一个鬼魂,跪在桌案前,啜泣不止,似乎在说什么。

    邓公当然心里惊惧,仔细看这个鬼魂,非常像白天查过的那具尸体,鬼魂的右耳洞里垂下一条白练。

    邓公忽然省悟,就大声说:“我会为你申冤的。”鬼魂磕头拜谢后就消失了,烛光于是重放光明。

    次日一早,邓公就找来衡水县县令和忤作再去验尸。衡水县令笑话邓公说:“都说邓公是个书呆子,看来真是这样。这个人做了十年官,家里竟没有积蓄,可知他的才干如何,像这种明明白白的案子,哪里是他这样的人可以办的!”

    话虽这样说,可是也不得不去再验一回尸体。到了停尸房,邓公命人查验尸体的右耳。忤作一听,大惊失色。结果呢,从尸体的右耳中掏出有半斤重的棉絮。

    邓公对衡水县县令说: “这就是奸夫淫妇的作案手段。”妇人和某甲终于认罪。

    这个故事,中国人很熟悉,包公案,狄公案,三言二拍中都有过,只不过作案的手段有的是耳朵里钉钉子,有的是鼻子里钉钉子,还有的是头顶囟门钉钉子,几乎世界各国都有这样的作案手段,我要是个验尸官,免不了会先在这些经典位置找钉子。

    破案的路径差不多都是托梦,鬼魂显形,《哈姆雷特》也是这样,只不过凶手是往耳朵里倒毒药,简直是比较犯罪学的典型材料。你要是对这则笔记失望的话,不妨来看看纪晓岚的一则。

    《阅微草堂笔记》里有一则笔记说总督唐执玉复审一件大案,已经定案了。这一夜唐执玉正在独坐,就听到外面有哭泣声,而且声音愈来愈近。唐执玉就叫婢女去看看怎么回事。婢女出去后惊叫,接着是身体倒地的声音。

    唐执玉打开窗一看,只见一个鬼跪在台阶下面,浑身是血。唐执玉大叫:“哪里来的鬼东西!”鬼磕头说:“杀我的人其实是谁谁谁,但是县官误判成另一个人,此冤一定要申啊。”唐执玉听说是这样,心下明白,就说“我知道了”,鬼也就消失了。

    次日,唐执玉登堂再审该案,传讯相关人士,发现大家说的死者生前穿的衣服鞋袜,与昨天自己见到的鬼穿的相同,于是主意笃定,改判凶手为鬼说的谁谁谁。原审的县令不服,唐执玉就是这样定案了。

    唐执玉手下的一个幕僚想不通,觉得这里一定有个什么道理,于是私下请教唐执玉,唐执玉呢,也就说了昨晚所见所闻。幕僚听了,也没有说什么。

    隔了一夜,幕僚又来见唐执玉,问:“你见到的鬼是从哪里进来的呢?”唐执玉说:“见到时他就已经跪在台阶下了。”幕僚又问:“那你见到他从哪里消失的呢?”唐执玉说:“翻墙走的。”幕僚说:“鬼应该是一下子就消失的,好像不应该翻墙离开吧。”

    唐执玉和幕僚到鬼翻墙头的地方去看,墙瓦没有裂痕,但是因为那天鬼来之前下过雨,结果两个人看到屋顶上有泥脚印,直连到墙头外。

    幕僚说:“恐怕是囚犯买通轻功者装鬼吧?”

    唐执玉恍然,结果仍按原审县令的判决定下来,只是讳言其事,也不追究装鬼的人。

    两百多年前的那个死囚可算是个心理学家,文化学者,洞悉人文,差一点就成功了。幕僚是个老实的怀疑论者,唐执玉则知错即改,通情达理,不过唐执玉的讳言其事,也可解作他到底是读圣贤书出身,语怪力乱神到底有违形象。

    一九九七年五月 上海青浦


《还是鬼与魂与魄,这回加上神》


    人类学者认为“自我意识”的发生,是很晚近的。知道这一点,可以很好地避免“以今人度古人”的混乱发生。

    “自我意识”对于今人,也就是当下的我们,已经是常识,而且常识到我们现在看神话,根本是以“自我意识”去理解神话,体会神话,结果常常闹笑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的文字材料,可以整理出一大本用现代语词写成的《中国当代神话笑话选》。

    中国文化中,“自我意识”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这个大诘问中的“中国”,是有概念问题的。传说时代,有“中国”这个概念吗?我姑且用我们混乱的约定俗成来讲这个中国。

    研究意识发展史的西方学者认为,“自我意识”的出现,起码在埃及金字塔之后。公元前十一世纪的荷马史诗《伊利亚特》,描述的是神话时期,那个时期,神话就是历史。之后的《奥德赛》,则开始有了“自我意识”,这个脉络是清晰的。

    相当于《伊利亚特》的神话样式,中国却是公元后十六世纪的明代有一本《封神榜》,讲中国在公元前十一世纪的传说。作者陆西星是个有“自我意识”的人,来写三千年前的神话时代,除去他使用的他的当代语词,在神话学上,陆西星做得相当准确。

    而相当于《奥德赛》,则是中国西周时的《诗经》。《诗经》里的“颂”,是记录神话传说,“风”、“雅”则全是“自我意识”的作品,大部分还相当私人性,而且全无神怪。很难想象那时会产生如此具有“自我意识”的作品。

    更进一步的是之后的屈原的《天问》,问上问下问东问西,差一步就是质疑神怪了。我们若设身处地于屈原,是能觉得一种悍气和痛快的,当然其中不免有些“以今人度古人”。

    不过孔子是文字记录中最早最明确的“自我意识”者。孔子“敬鬼神而远之”,“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想想他处在一个什么时代!到了汉代的董仲舒,反而“天人合一”,为汉武帝的专制张目。在此之前,只是顺天命而已,没有人视自己为神的代表。《尚书》中的周天子亦只是顺天命,有一份谦逊。谦逊是一种自我意识,用来形容周代初年,也许合适也许不合适。

    与董仲舒同时的司马迁,则是自我意识很强的人,所以他的《史记》现代的中国人读来还是同情和感叹。司马迁简直就是和董仲舒对着干,笔下的刘姓皇帝,全都没有龙种的样子。我怀疑司马迁写陈胜吴广揭竿而起时做手脚的细节,把写好字的布条塞到鱼肚子里,半夜学狐狸叫,像是说,你们刘家,比这也好不到哪里去,何来的天人合一?

    意识史学者叶奈思(J。Jaynes)定义过“自我意识”,即“以其思想与情感而成为一个独特个体”。孔子和司马迁都有事迹证明他们是有很强的自我意识的人,但这并不等于说,当时的所有的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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